一百零四:道觀

一百零四:道觀

「你知道玉京出了多大亂子么?皇帝老頭兒打獵時被刺殺了,到處都是搜捕的官兵。」紅葯進屋放下笈囊,打開翻看,裏面裝着水瓶乾糧、散碎盤纏和塗山兕不知從哪弄來的過所,她數落道:「咱家有阿郎在,還護得住,你在外邊亂跑,也不怕被人逮了?」

「家裏悶得慌,就出去轉了轉。」塗山兕把腰刀掛到牆上,鬆了口氣,「累死了,有吃的沒。」

「狐仙娘娘,有,有!」鎮水大將軍忙不迭跑向庖屋。

紅葯放開塗山兕的行李,埋怨道:「你出去連個招呼也不打,這不是平白讓人擔心么?」

「算了,回來了就好。」李蟬道,「紅葯,把剩菜熱一熱吧。」

紅葯撇撇嘴,沒再埋怨,沒一會,把晚間剩的飯菜擺上桌,又給塗山兕蒸了幾個炊餅,瞧着她吃飯,接着說:「你沒回家可不知道,阿郎那天秋狩抓了頭五色鹿,可惜出了那麼一檔子事,誰都不覺得那是祥瑞了。好在皇帝許諾的賞賜沒少,府庫那邊送來三百緡錢,這宅子也是咱們的了。對了,你在外邊遊山玩水,都去了什麼地方?」

塗山兕道:「京城六州大體都去了一趟。」

紅葯一怔,好奇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塗山兕咬了一口炊餅咽下去,拿起桌上水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道:「要說好玩,哪都比不過玉京城。阿郎不是要買田莊么,我找了許多地方,有幾個合適的。」

桌對面的李蟬挑眉道:「原來你做這事?」

塗山兕放下炊餅,「也是出去轉轉。」

李蟬問道:「說說那幾個地方。」

塗山兕道:「鳳翔郡武陽山下有個田莊是鹽鐵使仲孫才的產業,有四頃地,水田六十畝,西臨盈川,南邊十裏外就是官驛。」

「等會。」李蟬打斷道:「單是那些水田至少都幾千貫了。」

紅葯道:「玉京附近水田一畝七十到八十貫上下,鳳翔郡的地應該沒這麼貴,但也便宜不到哪去。咱們傾盡家財,約莫能湊到一千五百兩,離這田莊還遠得很呢。」

塗山兕幽幽道:「阿郎這幾月過去,原來也沒攢下多少銀兩,怎麼不賣幾幅畫出去?這田莊買不下來倒也無妨,新平郡登縣還有座田莊待沽,卻比鳳翔郡這田莊還大些。」

白狐顯然是故意說些不着邊際的話。

李蟬道:「就沒便宜些的?」

塗山兕又繼續吃菜,夾了一箸醋芹,一邊說道:「田莊沒有,道觀倒有一個。」

「道觀?」李蟬挑眉。

塗山兕道:「那道觀在上洛郡鐘山,叫做甘華觀,是個一脈單傳的子孫廟。不過已三代無人種道,又地處偏僻,早沒了香火。傳承這小廟的道士,雖有譜牒,卻不在廟中居住,去了上洛郡其他香火鼎盛的道觀里掛單修行。那甘華觀已荒廢數年,我去看過,連路都沒了,儘是荒草。若能買下那山頭,咱們在那築屋墾田釀酒漁獵,都無人打擾。」

眾妖怪聽得欣然神往,紅葯道:「這也太好了,可那道士願意賣么?那畢竟是個道觀呢。」

「當然願意。」塗山兕微笑,「他正在大相國寺外的邸店裏頭等著呢。」

……

次日清晨,大相國寺敲響了齋鍾。東門大街的唐元寶邸店人來人往,這處所不僅是居舍,也是貨棧和店鋪,喧鬧聲里瀰漫着駱駝和騾糞味兒。

處理完公務的李蟬在街對面止步,遲疑了一下,說道:「有譜牒的道士,再不濟也會寄寓到道觀里,怎會住在這種地方?你沒給讓人唬了吧。」

塗山兕澹澹道:「阿郎莫忘了,我雖很少蠱惑他人,好歹也是狐族。那沖夷子要變賣祖業,傳出去可是件大丑事,他連道袍都不敢穿,就怕走漏了風聲。」說罷,便走向邸店。

李蟬跟着塗山兕,穿過煙塵和卸貨的人馬,進入邸店內部。塗山兕停到一張門外,屈指敲了三下。那門被拉開一道縫隙,裏頭的人朝外看了一眼,看清來客,才打開門,將二人迎入屋內。他穿一身瀾衫,是個四十來歲的瘦削中年男子,面向儒雅,冠下的鬢髮梳得一絲不苟,雖沒穿道服,卻有幾分出塵的氣質。

見到李嬋,中年道士叉手行禮,「久仰李學士大名,今日終於見到真人了。」

李蟬也叉手回了一禮,「沖夷道兄。」

「請坐,請坐。」沖夷子將李蟬迎到榻上,在屋角燒水的鐵壺處忙活一陣,為二人奉上香茗,「小道為掩人耳目,不得已才請李郎來到這種地方,萬請見諒,見諒。」

李蟬入座,「道兄便是甘華觀的住持?」

沖夷子取出一本黃錦小冊,冊上繪有雲紋鶴跡,還有崇玄署和禮部祠部司的印章。李蟬接過來一看,印章沒有造假的跡象,冊中明白寫着沖夷子的籍貫、出身、師承等等,他放下心來,將譜牒交還給沖夷子,問道:「沖夷道兄真有意出售甘華觀?」

沖夷子點頭,「小道確有此意,不過,李郎在那建造田莊可以,卻不能以甘華觀之名收徒傳道,不然就犯了了諸元台的律令了。」

「這我曉得。」李蟬點頭,遲疑了一下,「鄙人還有個疑問,若有冒昧之處,請道兄不要見怪。」

沖夷子道:「李郎儘管說就是了。」

李蟬道:「甘華觀雖沒了香火,但畢竟是個道觀,道兄為何……」

李蟬欲言又止,沖夷子卻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聲,「李郎想問小道為何變賣祖業?不錯,這的確是樁醜事,當年從師父手裏傳承衣缽時,小道甚至信誓旦旦要振興甘華觀。但有心施為,卻無能為力,甘華觀地處偏僻,觀中道統都殘缺不全,小道只能掛單其他道觀,平日裏做些法事,勉強維持用度,並無餘錢修行。按玄門《金書玉篆》和諸元台的律令,三代不出修行者,甘華觀便要卸了牌匾,從天下宮觀寺廟中除名了,我若守在觀中,也只是等死而已。」

李蟬點頭,「原來是這樣,道兄也莫灰心,說不定哪天機緣來了,修行有成,眼前難題自然迎刃而解。」

「借李學士的吉言。」沖夷子拱手,神色唏噓,又說:「還有一件事……」

「嗯?」

「小道已三年未回甘華觀,那觀里已有鬼狐盤踞。李郎神通高強,自然不懼,小道卻身無法力,若不然,豈能讓那妖物為非作歹!」沖夷子咬牙切齒,說出這番話令他感到十分屈辱。

鬼狐?李蟬眉毛一挑,不動聲色看了眼變化男兒面貌的塗山兕,「道兄為何不請人驅妖?你雖未種道,但畢竟有度牒,要找幫手,比尋常百姓容易得多。」

沖夷子捏著拳,重重嘆了口氣,「小道雖不成器,卻也不願讓外人看笑話,若被人看到甘華觀荒廢到這種地步,單單小道受恥笑也罷了,只怕師長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但這位塗照影小友,卻是個信得過的人,好在有他,引薦小道與李郎相見。」

李蟬有些同情這道士,試探道:「沖夷道兄要賣了甘華觀,也是因為那鬼狐盤踞在觀中么?」

沖夷子起身行禮,正色道:「請李學士為小道除去那鬼狐!」

李蟬瞭然,這道士忽然要變賣祖業,雖然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卻也是那「鬼狐」促成的。

沖夷子低着頭,李蟬偷偷瞪了塗山兕一眼,塗山兕撇開頭看窗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嘴角卻勾了勾,澹澹道:「道士你只管放寬心,阿郎出手,那鬼狐自然是手到擒來。」

李蟬乾咳一聲,扶起沖夷子,「沖夷道兄年長於我,切莫多禮,那鬼狐之事不值一提,我定會還甘華觀一個清凈。」

出於歉疚,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懇。被「鬼狐」佔據祖業而日夜難寐的沖夷子聽到那篤定的語氣,心頭無奈無助之情稍緩,竟鼻子一酸。

「塗照影」似乎有些心軟,遞來手帕。

可憐的道士不知鬼狐就在眼前,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二位都是好人啊。」

「算不上,算不上。」道士越說李蟬越慚愧,連忙移開話題,「不知道兄的甘華觀,要換多少上清童子?」

上清童子是玄門中人對錢的雅稱,李蟬怕道士再受刺激,便故意說得委婉些。沖夷子定了定神,放下手帕,「小道此前說的話,句句是肺腑之言,之所以不怕丟臉,敢在李學士面前說出來,是想要李學士為小道的修行指一條明路。」他看了一眼塗山兕,「便如之前與塗小友說好的那樣,小道願以一千貫出讓甘華觀。」

甘華觀雖不大,佔據的山頭卻有十餘頃地,那道觀雖已荒廢,這價格也低得不像樣。這道士要的不是錢,而是修行的機緣。

李蟬看着沖夷子,此君不惜背負恥辱,破釜沉舟也要求道,他卻不忍占太大的便宜,說道:「我亦鄙陋之人,何敢妄言為道兄指路?我僥倖得入乾元學宮,雖然學了些神通,這些神通,卻不便傳予道兄。不過,我友白微之近來開了間學館,名喚『一卷館』,學宮諸學士,包括我在內,經常會去館中講學。我便將你引薦入館,你看如何?」

沖夷子大喜,「甚好,甚好!」

「至於甘華觀,我暫且收下。」李蟬道,「他日種道后,道兄若想重振甘華觀,我便全力資助道兄另尋他處再築法壇,如何?」

沖夷子一愣,深深一揖,「多謝李學士。」

……

光宅坊外,李蟬走向園門,說道:「那道士也是個可憐人,你卻把他騙成那樣。」

塗山兕澹澹道:「若非我給他指路,這道士還在其他道觀里消磨日子,甘華觀里住進妖怪也是遲早的事。」

「你這歪理。」李蟬無言,「以後可別這樣了。」

「阿郎若怪我做錯了,何必收下那道觀?」塗山兕側頭看李蟬一眼,推門進去,丟下一句:「我以後不多管閑事也罷。」

徐達迎上來道:「狐仙娘娘莫生氣,莫生氣,難道是那道觀的事黃了?」

「成了。」李蟬跟在後面進來,神色有些納悶。略一琢磨,塗山兕外出兩月,辦成這一件事,卻沒討到幾句誇獎,還要被責怪,也難怪她不滿。可她化身鬼狐,嚇那道士的事,又的確不妥。真是說她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不禁嘆了口氣。

徐達仰著頭道:「既然事成,阿郎嘆氣作甚?」

「阿郎不好當啊。」李蟬感慨一聲。

他進屋拿出地契,放到桌上。有了此物,妖怪們便不用擠在玉京城裏,少了許多危險,更是能自謀生計,家中開支也能節約許多。再說那新來的小鹿,委屈它困在畫中已好幾天,若被有心人瞧見,便是攻訐他欺君也說不定。眼下,若能造個山莊,安置小鹿的困難也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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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妖怪圍攏過來,李蟬道:「玉京城雖繁華,你們在此卻多有不便,好在塗山兕遊歷六州,苦苦尋找,終於到了一處山頭,日後,諸位便不必桎梏在宅中了。在鐘山上建個山莊,也多了個去處。」

眾妖怪高呼「狐仙娘娘」,塗山兕抱着刀,撇過頭去。

「近來玉京不太平,你們先到鐘山,半月內,把屋舍家什都造好。」李蟬囑咐道:「徐達、阿青阿紅、塗山兕,你們帶着眾妖怪即日過去,先探明地方。帶上龍韜符書和子母鈴,我從神吒司右禁調幾個緝妖吏護送,不會有尋麻煩的。若還是碰上麻煩,就搖鈴三下,我立刻趕來。」

徐達叫道:「好,好哇!」

李蟬又說:「脈望、宋無忌、戴燭、鴉千歲、紅葯……」

紅葯被念到名字,連忙說:「阿郎,我也要去?我可不想去鐘山。我還有花兒要照顧呢。再說我若走了,誰給阿郎做飯吃?」

「你若不去,大夥又吃什麼?」李蟬目光掃過眾妖怪,這些傢伙各有神通,除了紅葯,卻沒一個會廚的。不過吃還在其次,李蟬無暇抽身,紅葯近來管事最多,還得靠她約束眾妖怪,他拍拍紅葯的肩,「我在玉京城可餓不著,去吧。早日建成,早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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