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人(3)

第3章 雪人(3)

「你認為她還活着嗎?」哈利輕描淡寫地問,不讓卡翠娜察覺出他其實是想掂掂她的斤兩。

「你當我是白痴嗎?」卡翠娜說,看着咖啡機一陣一陣地將黑色液體噴濺到白色塑料杯中,臉上露出作惡神情,絲毫不加掩飾,「你剛剛沒聽見隊長說我在性犯罪小組待了四年嗎?」

「嗯,」哈利說,「所以你認為她死了?」

「早就死透了。」卡翠娜說。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發現了一個他也許會欣賞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家,看見行人路和馬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細細的雪花在空中迴旋飛舞,一碰觸地面就被柏油吞噬。他走進奧克許街那家他常去的唱片行,買了一張加拿大搖滾歌手尼爾·揚的最新專輯,儘管他覺得那張專輯可能十分無趣。

他一打開家門,就注意到屋裏有些不同,也許是聲音不同,也許是氣味有異。他趕緊衝到廚房門口,赫然發現一整片牆壁不見了,也就是說,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紋壁紙的地方,如今只看見銹紅色磚牆、灰泥和佈滿釘孔的黃灰色壁骨。地上放着黴菌清除員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張字條,寫說他明天會再來。

哈利走進客廳,將尼爾·揚的CD放進播放器,十五分鐘后又悶悶不樂地取出,換上美國搖滾歌手瑞安·亞當斯的CD。想喝酒的念頭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他閉上雙眼,凝視血液的脈動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圖翁巴。

電話鈴聲打斷了瑞安·亞當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on9thStreet)。

電話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紹說她叫歐妲,是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的工作人員,很高興再次跟他通話。哈利不記得這女子是誰,但記得這個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曾邀請他上電視談連環殺手,因為他是唯一去過FBI研習營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經逮到過一名真正的連環殺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應。他告訴自己說他上節目是去談論要事,略為描述殺人者的狀態,而不是為了要在這個全挪威最受歡迎的脫口秀露臉。如今回想起來,他已不這麼確定當初去上節目的動機是什麼,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節目現場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確信自己只喝了一杯,但電視上他看起來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齒十分清晰,但雙眼獃滯,分析遲緩,無法做出任何結論,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紹新一屆全歐洲插花冠軍出場。哈利不發一語,但他的肢體語言明白地表示他對現場眾人討論插花有什麼想法。當主持人面帶鬼祟的微笑,詢問他說調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會有什麼交集,哈利說他發現挪威喪禮上的花環水平之高,絕對登得上國際舞台。也許是哈利那種稍微迷糊又事不關己的態度,引來現場觀眾哄堂大笑。錄像結束后,電視台人員滿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說他「達成使命」。他還跟一小群電視台人員去「藝術人之家」縱情地喝了點酒,隔天早上醒來全身細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於是他繼續痛飲,醉了一整個周末。他坐在施羅德酒館,吼叫說再來一杯啤酒,但酒館燈光明明滅滅,表示即將打烊,酒客應該識趣地離開。女服務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訴他說他該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覺,否則以後店裏不歡迎他來。星期一早上,哈利雖然準時八點出現在辦公室,卻對隊上工作毫無貢獻。晨間會議結束后,他就往水槽里吐,然後粘在辦公椅上抽煙喝咖啡,接着又跑去吐,只不過這次是跑去廁所吐。這就是他上回屈服於酒癮的經過,那次之後他沒再碰過一滴酒。

現在他們又來找他上節目。

歐妲說這次討論的主題是阿拉伯國家的恐怖主義,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分子變成殺戮機器。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哈利打斷。

「不要。」

「可是我們好希望你可以來哦,你是那麼……那麼的……熱情有勁!」她熱切地大笑,其中有幾分誠意哈利無法確定,但哈利認出了她的聲音,那晚她也去了藝術人之家。她頗有姿色,但是帶有一種年輕而無趣的味道,她的談話也是年輕而無趣的。那晚她用饑渴的眼神看着哈利,彷彿哈利是一頓充滿異國風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頤;難道他真的那麼充滿異國風味嗎?

「請你們找別人。」哈利說,掛上電話,閉上雙眼,聆聽瑞安·亞當斯唱道:「哦,寶貝,為何我如此思念着你?」

小男孩抬頭看着身旁站在廚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裏覆蓋着皚皚白雪,白雪折射陽光,照在男孩父親的光禿頭頂上。父親的頭骨頗為碩大,頭皮緊貼頭骨。媽咪說過爸爸有個大頭是因為他腦袋好,小男孩問媽咪為什麼她要說爸爸腦袋好,不說爸爸有個好腦袋?媽咪聽了大笑,撫摸着他的額頭說,因為物理學教授都是腦袋好的人。這時腦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龍頭下清洗馬鈴薯,直接將馬鈴薯放進鍋子。

「爸,你不削馬鈴薯皮嗎?媽咪平常都……」

「尤納斯,你媽不在這裏,現在要照我的方法來做。」

父親並未拉高嗓門,口氣中卻帶有一股慍怒之意,令尤納斯瑟縮不安。尤納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生氣,有時他甚至不知道父親是否生氣,直到他看見母親臉上帶着焦慮神情,嘴角下垂,而母親的這個表情似乎只會讓父親更為煩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親趕快回家。

「爸,我們不用盤子它們!」

父親大力甩上櫥櫃門,尤納斯咬住下唇。父親彎下腰,將臉湊到他面前,臉上那副薄如紙的眼鏡閃閃發光。

「要說我們不用『那些』盤子,而不是我們不用盤子『它們』,」父親說,「尤納斯,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了?」

「可是媽咪都說……」

「你媽不懂得怎樣說話才是正確的,你明白嗎?你媽成長的環境和家庭一點也不注重語言。」父親口中發出的氣息聞起來帶有鹹味,猶如海藻的氣味。

前門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

「哈啰。」母親在玄關高喊。

尤納斯立刻就想朝母親奔去,卻被父親按住肩膀,父親指了指還沒擺放餐具的餐桌。

「你們好棒哦!」

尤納斯聽得出母親氣喘吁吁的說話聲中帶着微笑。母親正站在他背後的廚房門口,看着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擺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們堆的那個雪人好大哦!」

尤納斯轉過身,訝異地望向母親,她正在解開外套扣子。母親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着深色肌膚、深色頭髮,就跟他一樣,她的眼睛也經常都是那麼溫柔。母親已不像她和父親的新婚照片里那樣苗條,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親出去散步,都會有男人看她。

「我們沒堆雪人啊。」尤納斯說。

「沒有嗎?」媽咪蹙起眉頭,解開圍在頸部的粉紅色大圍巾,那條圍巾是尤納斯送給媽咪的聖誕禮物。

尤納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見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著一個雪人,而且如同母親所說是個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紅蘿蔔。雪人沒戴圓邊帽、鴨舌帽或圍巾,只有一隻手臂,手臂是一根細樹枝,尤納斯猜想應該是從樹籬那邊撿來的。但那個雪人有點怪,它面對的方向不太對。尤納斯不知道為何不對,只覺得雪人應該面向馬路,面向空曠的空間。

「為什麼……?」尤納斯才開口說話,就被父親打斷。

「我會去找那些人好好談一談。」

「為什麼?」媽咪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尤納斯聽見媽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鏈,「又沒什麼關係。」

「我不希望那種人在我們家的院子裏晃來晃去,我一回來就去找他們談。」

「那個雪人為什麼不往外看?」尤納斯問。

母親在玄關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親愛的?」

「明天某個時候。」

「幾點?」

「你幹嗎問?有約會嗎?」父親的口氣中帶有一種不在乎的調調,令尤納斯打了個冷戰。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媽咪說,走進廚房,來到爐子前,查看鍋子,調高兩塊電熱板的溫度。

「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親說,轉頭望向料理台上那疊報紙,「反正我會回來。」

「好,」媽咪走到爸爸背後,摟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爾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點的課,」爸爸說,「飛機降落以後還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大學,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機會來不及。」

尤納斯看見父親的頸部肌肉放鬆下來,可見媽咪再一次找到了適當的語言。

「那個雪人為什麼看着我們家?」尤納斯問。

「去洗手吧。」媽咪說。

三人在靜默中用餐。偶爾媽咪會打破靜默,問幾個小問題,不外乎是今天學校如何之類的,尤納斯的回答都簡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詳細,便會引來父親藉由學校的話題而問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們在學校學了什麼或沒學什麼,或是發出一連串如機關槍掃射般的質問,問說剛剛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學是哪裏人?父母親是做什麼的?這些問題尤納斯無論怎麼回答,父親都不會滿意。

尤納斯上床時,聽見樓下傳來父親和母親道別的聲音,然後大門關上,外頭的汽車發動引擎,引擎聲漸去漸遠。家裏又剩下他們母子倆了。母親打開了電視。尤納斯思索著母親問的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很少再帶朋友來家裏玩了?尤納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希望讓母親傷心,但現在反倒是他自己傷心起來。他咬着臉頰內側,感覺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際,眼睛盯着天花板垂落的金屬風鈴管。他起身下床,拖着腳走到窗前。

院子裏的白雪折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楚樓下那個雪人的輪廓。那雪人看起來甚是孤單,應該給它戴頂鴨舌帽,圍上圍巾,或許再讓它拿一把掃帚才對。這時月光從雲朵後方透了出來,尤納斯看見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齒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兩步。那對卵石眼在月光下閃爍光芒,卻不是看着屋子,而是往上看,看着這裏。尤納斯拉上窗帘,爬回床上。

3洋紅

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宮燒烤餐廳的吧枱高腳椅上,閱讀牆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賒賬、不要找工作人員麻煩、保持合宜舉止否則請離場。這時剛入夜不久,酒吧里只有兩名年輕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機按鍵,另有兩名年輕男子正在練習射飛鏢,他們站定位置,瞄準射出,但成績不佳。美國歌手多莉·帕頓透過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聲。哈利知道多莉·帕頓擁有一流的鄉村及西部音樂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從冷宮裏順利解凍,重出歌壇。哈利又看了看錶,跟自己打賭說蘿凱在八點零七分一定會來到門口。他感到緊張不安,每次再和蘿凱碰面,他心裏都有這種感覺。他告訴自己說這只是條件反射,就如同蘇聯生理學家巴甫洛夫對狗建立條件反射之後,狗只要一聽見吃飯鈴聲響起,即使沒看見食物也會立刻開始流口水。他們今晚只打算「純」吃飯,愜意地聊個天,聊聊現在過的生活,也就是說,聊聊她現在過的生活,也聊聊歐雷克。歐雷克是過去蘿凱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館工作時,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兒子。他生性內向謹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漸和他建立起互動。從許多方面來看,歐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動比和他父親來得更深入。最後當蘿凱再也無法忍受哈利,決定分手時,哈利心想不知道誰的損失比較大。如今他知道了。時間來到八點零七分,蘿凱站在門口,一如往常抬頭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覺得到她背部的弧線,他的肌膚感覺得到她明亮肌膚下的高聳顴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蘿凱看起來氣色不會這麼好、心情不會這麼愉悅。

蘿凱走到哈利面前,和他貼了貼臉頰。他強迫自己先離開她的臉頰。

「你在看什麼?」蘿凱問,解開外套紐扣。

「你知道的。」哈利說,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發覺開口之前應該先清清喉嚨。

蘿凱咯咯嬌笑,這笑聲對哈利產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賓威士忌,令他感到溫暖放鬆。

「別這樣。」她說。

哈利清楚知道她這句「別這樣」代表什麼意思,那就是不要對她表示愛意,不要讓彼此尷尬,我們不會往那個方向發展。這句話她說得十分輕柔,幾乎難以聽見,感覺起來卻像是摑了他一記熱辣辣的耳光。

「你變瘦了。」她說。

「大家都這樣說。」

「桌子……」

「服務生會過來叫我們。」

蘿凱在哈利對面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開胃酒。不消說,蘿凱點的開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過去哈利常用「洋紅」來稱呼蘿凱,因為香甜金巴利酒的獨特天然色澤就是洋紅色,而蘿凱喜歡穿亮紅色的衣服。蘿凱聲稱她穿亮紅色是用來作為警告,就好像動物會用鮮艷的顏色來警告其他動物保持距離一樣。

哈利又點了一杯可樂。

「你怎麼會變這麼瘦?」蘿凱問。

「因為黴菌。」

「什麼?」

「黴菌顯然會把人吞噬掉,它會吞噬你的大腦、眼睛、肺臟、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記憶。黴菌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少,它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它。」

「你在嘮嘮叨叨說什麼啊?」蘿凱高聲說,做個鬼臉,表示噁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見笑意。她喜歡聽哈利說話,即使哈利說的只是些瑣碎而令人費解的話。哈利將他家有黴菌滋生的事說給了蘿凱聽。

「你最近怎麼樣?」哈利問。

「我很好啊,歐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

「他這樣說嗎?」

「你明明知道他會這樣說,你應該多關心他一點。」

「我?」哈利看着蘿凱,愕然地說,「分手又不是我決定的。」

「那又怎樣?」蘿凱說,從酒保手中接過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歐雷克的關係不再,這對你們兩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你們都不容易對別人交心,所以更應該繼續培養彼此之間已經建立起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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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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