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22夜 老閨蜜的秘密一夜(1)

第10章 第22夜 老閨蜜的秘密一夜(1)

我們拚命划槳,奮力與波浪抗爭,最終卻被沖回到我們的往昔。

——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

一個月前,我去過一趟精神病院。我沒病。當然。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層層烏黑的瓦楞雲朵,怕是要塌了。車子開出地庫,媽媽催我快點開車。她坐在副駕駛座,低頭髮著微信。經過中山公園門口,停車捎上一個阿姨。我認識她,從小就認識,一直管她叫青青阿姨。她燙著短髮,體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襯衫,並無過多裝飾,與多數跳廣場舞的大媽無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車,先是稱讚這車的後排好生寬敞,後來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沒用,女兒結婚五年至今連輛車都沒買。我媽前幾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對於她倆的聊天內容,我的耳朵自動屏蔽。

開上青浦境內的高速,悶雷接二連三,卻無半滴雨點。車載電台放着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我媽和青青阿姨沉默下來,不知在聽音樂,還是在看天色。車轉入一條小路,兩邊是江南鄉村景象,道路破爛而泥濘,我小心放慢車速,以免傷了底盤。

車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築門口。還有輛黑色奧迪等在曠野上,車門打開,是小東阿姨。灰突突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淺色風衣,白皙的面孔略施粉黛,臉頰緋紅,冷艷高貴。小時候,我覺得她像《東京愛情故事》裏的赤名莉香。後來,看了中年鈴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覺貼合小東阿姨的氣質。現在,就數她保養得最好,拎着Burberry的包包,很有貴婦的樣子。

她微笑着向我們招手,說我幾年不見,居然留滿了鬍子,又誇我是聽話的孩子,願意給媽媽做司機。

有歌曲唱過,「風吹雨成花,時間追不上白馬」。青青阿姨、小東阿姨,還有我媽,她們三個做閨蜜已超過五十年了。

我媽讓我早點回家,晚上她坐小東阿姨的車回去,那是輛機關單位公車,有專職司機。

但我說也想進去,實際好奇她們到底是來看誰的。在精神病院的門口,三個人一聲不響。還是小東阿姨出聲道「:沒關係,就讓駿駿陪我們進去吧,這種地方,還真需要小夥子陪同呢。」隨後,她讓司機開車回去了,準備回程搭我的車。在我有限的童年記憶里,小東阿姨是個大氣的女子,常給我帶各種珍貴的禮物。青青阿姨嘛,就喜歡帶着我跟她女兒一起玩,至於禮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門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館一間,不時傳出麻將聲。我們跟門衛做好登記,便步入醫院大樓。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沒見到強壯的護工,沒有凄慘的尖叫,沒有牆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着病號服,在樓道間自由活動,行為神情均與常人無異,更無想像中的漢尼拔博士。

小護士面無表情,把我們引到一間會客室。在這裏我才聞到一股藥水味,很多人記憶中恐懼的氣味。

狹長的窗玻璃上,密集的雨點不斷落下,光線透過鐵欄桿,灑在一個女人臉上。我不太認識。

她的年齡想必跟我媽她們差不多,但在這種鬼地方自然更顯得老些。她留着長發,夾雜許多白絲,卻打理得乾乾淨淨。又干又瘦的臉上有許多灰斑,沒有化妝,白得嚇人。眼窩深深的,反襯出幽幽的眼神。

依稀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或許很迷人。從她穿的衣服上的編號,可以看出她是個精神病人,並且是那種比較嚴重的,必須要限制人身自由。她應該認得我媽她們三個,點了點頭。我媽並不害怕,坐在她的面前,從包里抽出些營養品;小東阿姨拿出個袋子,裏面裝着許多衣服,包括女士內衣;只有青青阿姨兩手空空,只是笑着問她:「哎呀,我們又來看你啦,身體怎麼樣啊?這裏伙食還好吧?聽說你的病好多了啊!真是啊,我們想你的哦!」

雖然那麼一長溜話,銀鈴般串著,用上海話說來,卻分外悅耳動聽。但在我看來,像在哄小孩子。她——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胸口上的編號:01977。

不過,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麼阿姨?精神病阿姨嗎?她不聲不響,目光虛焦著,不曉得在看誰,起碼不在我們身上,甚至不在這間屋裏。我媽又跟護士聊了幾句,大體還是問她的身體狀況,護士不耐煩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擔心。說完,小東阿姨塞給護士一個信封,我猜裏面是購物卡之類的。護士立馬給了笑臉,又給病人削了個蘋果。

01977阿姨從未說過半個字,只是拿起蘋果,慢慢地啃起來。

一個蘋果,她吃得異常認真。我們都默默地看着她,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響。這間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齒與蘋果肉的摩擦聲,還有雨點砸在窗玻璃上的迴響,就像直接落到我們的耳膜上。安靜到震耳欲聾。

等到她吃完蘋果,幾乎連蘋果核也被吞下去了,我媽閉上了眼睛,小東阿姨眼眶有些濕潤,青青阿姨幾乎要奪門而出。

忽然,她說話了——

天潼路799弄59號。

沒承想,她的口齒清晰,聲音不響不輕,竟還像小姑娘般細膩,頗有穿透力,回蕩在窗戶與牆角之間。

媽媽抓緊了我的手。我的手有些痛。

小東阿姨拽了拽我媽衣角,又對精神病人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們走了,明年這時候,再來看你!」

對方閉上眼睛。我們四個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卻黑了。電閃雷鳴,豪雨傾缸。荒野。雨點冰冷,刺痛臉頰。而我背後的建築,如沉沒中的幻覺。傍晚五點,感覺已近深夜。我把車往前開了數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強行通過非常危險。小東阿姨又提醒,這一帶是低洼地,出過水淹事故,有人活活淹死在駕駛室內。

開回到精神病院門口,青青阿姨厭惡地看了一眼,說:「要死快了,等在這種鬼地方,要出人命的啊!」

小東阿姨倒是鎮定,指著醫院門口的小餐館,說「:不如進去坐坐。」餐館簡陋,七八張枱子,只有一個客人,坐在牆角吃着蔥油拌面,濃郁的蔥油味,勾我食慾。坐下不點什麼也不好,小東阿姨自作主張,點了幾樣炒菜,至少回家不用餓肚子。我低聲問媽媽,「你們去看的那個人,是誰?」

「你忘了嗎?抗美阿姨,你小時候,她經常帶兒子來我們家玩的,你跟她兒子還一起打過遊戲機。」

「嗯,我依稀記得吧,那個男生叫啥名字?」我撓了撓頭。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四個人是頂頂要好的,你媽媽、我、小東,還有抗美。」哦,才明白,四閨蜜。

我媽媽是「老三屆」。那代人吃過許多苦。唯獨我媽比較幸運,因是獨生女,未如別人那樣上山下鄉,插隊落戶,而是早早進到單位做了工人。我媽工作優異,早早入了黨,特別喜歡文字,常給單位寫稿,被保送到華東師範大學讀書。

她們中的其餘三個,命也不算太差。當年,許多人去了新疆、雲南、黑龍江,小東阿姨、青青阿姨,還有抗美阿姨,因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島的農場。

雖說與上海市區僅一江之隔,如今過大橋隧道僅個把鐘頭,但那時去一趟崇明島,可比去蘇州、杭州還麻煩。有時大霧天渡輪停航,就真正變成孤島一座。不過,她們被關在農場裏頭,本身就跟蹲監獄沒啥區別,除非有特別的事請假,否則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媽在市區工作,沒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寬敞。她們就把我家當作據點,又延續了十年閨蜜之情。

再說回抗美阿姨,在四個女人裏頭,她是最為命運多舛的一個。「文革」結束后不久,小東和青青都順利離開農場回城,只有抗美孤獨地留在崇明島上。因為她家裏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歡迎她回家,自覺無望,便嫁給了當地的農民。那座島號稱中國第三大,卻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窮的地方,就連江北許多縣都比它富庶。抗美在農場里吃了太多苦頭,她那農民丈夫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打老婆,就連她生完兒子坐月子期間,都不能倖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終於跟那農民離婚,把戶口從農場遷回市區。但家裏照舊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貪黑賣包子,有時還得靠三個閨蜜接濟。

她兒子讀書不錯,雖比我小兩歲,卻是出了名的高才生。抗美給兒子定下目標,必須考上一流大學,沒想到後來反而釀下了大禍。十多年前,最要緊的高考關頭,抗美傾盡畢生積蓄,給兒子報了輔導班,還租下考場附近的酒店客房,只為兒子能考上第一志願北大經濟系。然而,高考過後,噩耗襲來:抗美的兒子偷偷買了張去崇明島的船票,渡輪行至長江中流,他翻越欄桿,縱身一躍,被渾黃之水吞沒。打撈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島邊的蘆葦灘上,發現了少年的屍體,已被魚蝦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調查死因,確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覺無法考上心儀的大學,無臉面再見媽媽,心鬱氣結,方才踏上絕路。後來想想,也是做媽的逼得太緊,一心一意要讓孩子考取功名,也為補償自己這輩子的不幸。

想來,這世上的悲歡離合,不是你媽逼的,就是我媽逼的,莫不如是。兒子死後,抗美有足足三個月不曾說話,嘗試自殺過幾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發現傷口結痂了,就是跳樓被六層到二層的無數晾衣桿救了性命,跑回農場喝老鼠藥竟碰上山寨貨,最後一次是開煤氣,結果自己非但沒有中毒而亡,反而搞得整層樓都被炸光,隔壁鄰居三死四傷。

於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說到此處,我看着她們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裏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潑大雨,陣陣悶雷聲滾過,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最後,小東阿姨做了總結性發言,「駿駿,你不知道,這一天,是我們四人初次相識的日子。其實,推算起來也不困難,就是那一年的小學入學日。每年今日,我們都會相約來這裏看望抗美。」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開了窗戶,我被打了一臉的雨。有個男人幫我們關緊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裏吃蔥油拌面的那個。「謝謝啊。」但他默不作聲,徑直坐到我們的桌子邊。他看上去三十多歲,穿着筆挺的襯衫,胸口別着醫生常用的鋼筆,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伸出一隻骨節細長的手,伴着雨點有節奏地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這家醫院的醫生,你們剛才所說的抗美,是我負責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極快的語速說話,就像大多數醫生那樣。他冰冷的目光掃視桌上的每個人,彷彿我們個個都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約而同地低頭,只有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剛剛開始。小餐館里沉默無聲許久,還是青青阿姨先開口,「醫生啊,真是太巧了,請問啊,我們抗美什麼時候能醫好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暈,這個醫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劇的風格,小東阿姨算是見多識廣,淺淺笑道:「請先說壞消息吧,醫生,我們一把年紀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壞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輩子都治不好了。」「唉,真是可憐啊。」青青阿姨掏出面巾紙,擦了擦眼角。「好消息呢?」我媽問。「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輩子都治不好了。」這種回答讓人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這算什麼好消息?拜託哦,你是醫生哎,怎麼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抱歉,但對你們來說,這就是好消息。」醫生看着我媽、青青阿姨和小東阿姨,唯獨跳過了我的眼睛。「你想說什麼?有話就請直說。」還是小東阿姨鎮得住場面。醫生點點頭,坐到我們中間,左邊是我們母子,右邊是青青阿姨和小東阿姨。燈光照在他的頭頂,烏黑的頭髮泛出幾點油光。耳邊全是風雨呼嘯,屋頂像被冰雹砸得砰砰作響,隨時可能被掀飛掉。

他先看着我媽,還是保持禮貌地說:「除了這位阿姨以外,我想請問另外兩位阿姨,你們都和抗美參加過一九七七年恢復的第一屆高考吧。」

她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點頭。我只知道,我媽沒有參加過正式高考,至於她的三個閨蜜,我則是一無所知。畢竟,一九七七年啊,世界上還沒有我呢,哪怕連個胚胎都不是。

醫生繼續說下去:「小東、青青,當時,你們兩個都和抗美一起在崇明島上插隊落戶,因為農場經常收不到信,而農場領導強烈反對知青參加高考,擔心你們萬一被錄取的話,會搞得大家人心渙散。所以,錄取通知書極有可能被農場扣壓,因此在高考報名填寫地址時,你們都填了在市區的地址——而且,是同一個地址。」

他掏出口袋裏的小記事本,翻到其中寫滿字的一頁,輕聲念出「:天潼路799弄59號。」

我記得,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說過的僅有的一句話。我還記得,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時候我曾住過好幾年。媽媽點頭承認,「是,那是我家的地址。」小東阿姨接着說:「抗美家裏兄弟姐妹多,他們的關係素來不和,以前郵件和包裹寄到家裏,凡是寫她名字的,大部分都會遺失,或者乾脆被別人拿走,為此她不知跟家裏吵過多少回。」

「其實,我家裏也有過這種情況,那年頭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醫生雙手托腮看着大家,說:「完全可以理解,小東、青青,你們和抗美填寫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因為,那是你們最親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沒有參加這次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個女兒,絕對不會出現郵件遺失的情況。」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媽媽雖然沒說出口,眼神卻是充滿疑問,我也很想把醫生逼到牆角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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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長的那一夜(第2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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