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春獵

第002章 春獵

次日便是春獵首日,天公突然翻了臉,連續晴好了十幾日的天空陰雲低沉,寅時風催雨來,便是厚厚的門牆也擋不住絲絲入侵的寒氣,凄風冷雨肆虐不過個把時辰,就把人帶回了冬日裏頭。

顧蕊早上起床出來時,表姐尹沉壁已經坐在外間靠窗的榻上等着她了。

顧蕊見她內著那套丁香色上襦和月白色綃紗百褶裙,外頭披一件藕荷色的織錦鑲毛斗篷,知那斗篷定是碧霞見天冷,特意一早給她送去的,不由暗暗點頭。

旁人都道尹沉壁容貌平凡,顧蕊倒不覺得,這位表姐的臉型並非時下受人青睞的瓜子臉,而是下巴略略有點圓潤的鵝蛋臉兒,眉毛也不是標準美人兒那種纖細而帶着弧度的柳葉眉,而是濃密的,直且修長的,一直延伸到眉骨的末尾,不過她唇鼻的線條很柔和,這就中和了顯得有些濃重的眉眼,使得她眉目間的剛硬和稜角略略隱去了幾分,多了點似是而非的婉約。

顧蕊小時見過尹沉壁的父親,顯然表姐的相貌更肖似其父,雖沒繼承她母親尹夫人的秀麗柔媚,卻也有一種有別於一般閨秀的意味,是另一番風味的美,尤其是一雙深邃而富有光彩的眼睛,很多時候看過去,像是藏着星光明月一般。

尹沉壁聽見動靜,起身笑道:「你終於起來了!真是個懶鬼!風冷雨寒的,穿厚點的衣服吧,可不要着涼了。」

「這會兒倒不覺得冷,姐姐再等我一等,這就梳洗了一起去母親院裏。」顧蕊打小兒就對尹沉壁很親近,兩姐妹的關係一直很好。

「你慢慢梳洗。這般天氣,去早了還不是在獵場吹風,哪有什麼春光可賞。」

顧蕊點頭:「說的是。」

由此她也就不忙,慢慢地梳妝打扮停當,同表姐來到唐氏院子,一會兒顧瑤顧琳也來了,幾人又坐了半個時辰,唐氏方才領了幾位姑娘出門登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街巷,往皇城後方的延陵山行去。

一路雨打風吹,延陵山上的春色一朝褪盡,草葉飄搖,春花零落,滿目皆是空山迷雨,蕭瑟凄涼。幾個姑娘坐在各自的馬車中,儘管車廂里設了暖爐,也還是覺得冷。

道路泥濘濕滑,馬車行走頗為不易,剛開始還有幾分無邊風雨下凄苦孤行的味道,待到了山隘口,等待進入獵場的馬車排起了一條長龍,這就有了幾分熱鬧。等了沒多久,便有侍衛騎馬過來詢問,查看過顧府的請帖后,囑咐馬車隨前車緩緩行進。

過了隘口,又慢慢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方才到了指定的下車地點。顧府女眷剛下得車來,就有宮廷內侍執傘上前相迎,地上也鋪了厚厚的氈毯,以免泥水濺濕鞋襪裙角。

春宴並未如眾人料想的設在獵場行宮內,而是同往年一樣,仍設在行宮外的一大片平地上,只是為防風雨,延綿一里之內都搭起了帳架,頂上鋪了雨氈,四周垂了密實的羅帷,帷帳內每隔丈余還設了銀絲碳盆,雖因羅帳的阻擋看不見延陵山獵場的山景,但對於甫一下車便感受到寒濕入骨的各府女眷來說,已經不吝為溫暖的天堂了。

春獵已經開始,故而花團錦簇的帷帳內並不見年輕的男賓。大璟民風較為開放,未婚男女在長輩首肯下亦可同席暢飲,如果宴會上的酒令、詩令沒玩盡興,春宴過後,還有斗琴、投壺、蹴鞠、錘丸、木射、葉子、圍棋等節目,可供青年男女們共同玩耍嬉戲一整天。雖然今年的天氣掃了大家不少興緻,但年輕小姐們臉上躍躍欲試的神情仍然一覽無餘。

這次顧府女眷們被安排的位置不夠好,正正在兩片帷簾之間的風口,寒風從帷簾的翕口不斷灌入,炭盆也相隔甚遠。唐氏領着幾位小姐坐定,也不敢叫姑娘們解了斗篷,她暗暗叫苦,顧瑤顧琳兩個卻覺得正合心意,顧不得寒冷,只圍緊了斗篷從那帷簾的翕口處向外張望。

不多時遠處號角聲響起,顯然那邊的春獵已經進行到高潮,如此一來,顧府家眷的位置便成了上佳的瞭望之處,周圍坐在炭盆邊只著嬌艷春裳的姑娘們都有些心癢,不遠處尚書府的李三小姐雖一臉倨傲,可也朝這邊看了好幾眼,顧瑤顧琳相視一笑,心中暗暗得意,就連一向波瀾不驚的顧蕊,也抱着手爐坐到了帷帳邊。

帳外雨幕連天,密密砸砸的雨絲望不到頭,天地之間水霧茫茫,遠處的情形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未幾山頭上幾個似墨色暈染開的灰點倏忽一現便隱去,不久后一陣嘈雜,那邊湧出來一隊深深淺淺的人影,紛然晃動一陣,慢慢又去遠了。顧蕊看了半刻不得要領,只覺無趣,便重新坐回母親身邊,尹沉壁伴着顧瑤顧琳,三人坐在風口遙望那邊,仍是一臉好奇。

一炷香的時間過後,一聲長長的號角響徹山谷,昭示春獵的角逐結束,想來勝負已分,此時宮人魚貫而入,撤下几上的茶點,擺上宴請用的碗筷酒杯。帷帳內的沉悶一掃而空,眾人竊竊私語,都萬分好奇今次是誰拔了頭彩。

唐氏對春獵的勝者並不關心,只焦心自己的幼子顧晗。顧晗今日卯時便先行騎馬到了獵場,這次的春獵是他頭一會參加,唐氏很怕他在打獵時受涼或是受傷,眼見春獵已結束多會兒,宴桌上的冷盤也陸續上定,已有個別年輕男賓換了衣裳入了自家席桌,顧晗卻還未過來,不由得擔起心來。

尹沉壁察言觀色,小聲問道:「姨母可是擔心表弟?」

「你表弟今年是頭一回,也不知有沒有出什麼意外?怎地這時還未過來?」

「母親且寬心,父親昨日不是說了,已託了嚴大將軍家的大公子照看弟弟,想來不會有什麼事兒。」顧蕊溫言勸解。

唐氏稍稍按下心中擔憂,那邊吏部尚書府的大公子李重也已入席,只聽李家三小姐李雯妍嚷道:「大哥回來了!這次是誰贏了?」

這邊的顧府諸人不由豎起了耳朵。

李重整了整衣擺,嘆道:「哪有誰贏了?今日這天氣太糟,狩獵開始不久就接連有人墜馬,這不,先頭的覃王與九皇子爭奪獵物,不小心墜下了懸崖,跟在九皇子身邊的嚴令幾人也不見影蹤,崔瑾和聞若青這會兒正帶了禁衛軍往那邊崖下尋人,嚴大將軍報了皇上,這才吹了號角散了狩獵,如今還不知道找沒找到人呢!」

周圍諸人一陣驚呼。

李雯妍皺眉道:「崔世子還在尋人么?那他會不會有危險?」

李重道:「有聞若青跟他一起,不會有事兒的。」

「聞若青?」她妹妹問他,「是誰?」

「定國公家的小兒子呀,鎮守漴臨關那個。」

唐氏臉色煞白,握緊了顧蕊的手顫聲道:「你聽到了嗎?嚴大公子也不見影蹤,晗哥兒跟着嚴大公子,是不是也……」

顧蕊輕拍母親的手:「母親稍安,先問問清楚。」

她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李府座席前,朝李重行了一禮。

「李大公子。」

李重忙起身行了一禮,「顧大小姐。」

「請問李大公子,可有看見我弟弟顧晗的蹤影?」

「這……狩獵剛開始還見着他的,就跟嚴令他們一起,後來就不曾見到了,不過顧大小姐也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他定會沒事。」

顧蕊只得勉強一笑:「多謝李大公子。」

唐氏在一邊聽得清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尹沉壁在旁安慰道:「姨母別急,要不,讓人過去看看。」

唐氏茫然:「你說什麼?讓誰去看?」

「如今那邊什麼情形我們都不知道,難免焦慮,出了這樣的事,要緊的又是覃王和九皇子那邊,人多事雜,想必一時也不會有人顧得上來通知我們。咱們家的馬車不還停在圍欄那邊么?不如我去跟車夫說說,叫他們解了馬匹,騎馬到對面山頭打探一下,若是打聽到什麼消息,回來告訴姨母,姨母心裏有數,也好過在這裏乾等。」

唐氏一聽,連連點頭:「好孩子,你想得周到……我一急,倒什麼都忘了!哎,若不是你姨父今日公務繁忙沒跟着來,哪裏需要咱們去打點!外頭風大雨大,你也別去,叫丫鬟們去就是。」說罷,便轉過頭去看自己身邊的丫鬟。

尹沉壁阻道:「姨母快別。姐姐們都是嬌貴慣了的,這裏到圍欄那邊還遠著呢,受了風寒事小,若是摔著摜著哪兒就不好了。我自小在田莊長大,風裏雨里的跑慣了,姨母放心,我一會兒就回來。」

唐氏環顧眾丫鬟,見個個低頭瑟縮,眼神閃爍,只得作罷,這邊顧蕊剛剛回席,還未及出聲阻止,尹沉壁已取了帳邊的一把油紙傘孤身出了帷帳。

她頂着風雨來到山口圍欄邊,泥水四濺中找了幾圈,終於尋到顧府馬車,三輛馬車上卻都不見人,想來車夫也耐不住此處風寒,自去尋了避風處躲雨。

尹沉壁等了片刻,一絲人影也見不著,便咬牙解了一匹馬,在車廂底下尋出馬鞍,丟了那已變成一團亂糊的油紙傘,沒尋着車夫的蓑衣蓑帽,只得一身濕淋淋地翻身上馬,催動馬蹄往對面山頭行去。

此時風瀟雨晦,柳泣花啼,尹沉壁騎在馬背上舉目四望,但見雨簾茫茫,山道早已變成一灘攤泥濘,越往上行,山道越是濕滑,不斷有鬆動的小塊泥石往下滾落,山頭上渺渺不見人影,想來都去了山背後尋人。

她駐足張望片刻,抹了抹臉上的雨珠,小心避過下墜的碎石泥塊,往山背後的崖下慢慢繞了過去。

山頭的另一邊,平國公世子崔瑾皺着眉頭,正騎在馬背上遙望山腹內的情形。

虧得此處斷崖並不險峻,還未到山腰處便止住了,堪堪只得幾丈高,只是濕滑難當,人馬自上頭墜下崖壁之後穩不住,又接二連三往下滑落,一直斜斜滾到了山腹之中。現墜馬的人都已找到,只有兩三人受了點輕傷,情況並不嚴重,但舉國矚目的春獵如此收場,想來當今聖上顏面受損,覃王與九皇子之間一場口水戰也是免不了的了。

「愁眉苦臉做什麼?難道是未能讓你心上人看見你一展英姿,心中鬱悶不成?」

崔瑾失笑,回望出聲戲謔之人,但見此人一臉鬍渣,一身箭服上下皆是泥水灰漿,遂將臉撇向一邊,嫌棄地說道:「聞若青,你什麼時候颳了鬍子,什麼時候再來與我說話。」

「你說要我陪你參加春獵,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從漴臨關趕來陪你,自然顧不上刮鬍子,你還因此嫌棄我,真是太不夠意思了——咦,那不是那誰……顧……顧什麼來着?」

崔瑾定睛一看,「是顧晗,顧御史的小兒子,他怎麼也墜了馬……」

「哦……我說看着有點眼熟,原來是顧大小姐的弟弟……」聞若青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那你還不快去。」

崔瑾有些猶豫,看了一眼聞若青。

「去吧,這裏已經差不多了,再說,還有我呢。」

崔瑾打馬離開,臨去前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給我好好地收拾齊整了,別頂着這副樣子見人!」

聞若青摸摸下巴上的鬍渣,不置可否。他瞧了瞧天色,又轉頭看了看山頭,神情漸漸嚴肅起來,喚了貼身隨從聞竣上前,吩咐了他幾句,聞竣得令,立即傳令下方的禁衛軍帶着人有序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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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滿青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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