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夢外 第五十九章:陽光終會落下《完結》

夢裏夢外 第五十九章:陽光終會落下《完結》

河水又複流動,輕舟又復漂蕩。

桃花樹上已無桃花。

那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滿身大汗如雨,已經濕透了衣裳。

他臉上帶着奇怪之極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是喜?

還是恐懼!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並不是他創出來的。

根本沒有人能創出這一劍,沒有人能了解這一劍的變化的出現,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樣,沒有人能了解,沒有人能預測。

這種變化的力量,也沒有人能控制,然而這力量,卻在冥冥之中,出現了…

大地一片黑暗。

他木立在黑暗中,整個人都好像在發抖,怕得發抖。

而他為什麼害怕?

是不是他知道就連自己都已無法控制這一劍?

河水上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一個人嘆息著道:「鬼為什麼沒有哭?神為什麼沒有流淚?」

「奈何橋上,無常是否會現?」

河水上又出現了一條船,看來就像是煙雨湖上的畫舫。

船上燈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壺酒、一張琴、一卷書,燈下還有塊烏石。

斷劍石!

一個人背負着幾把劍,人卻站在船頭,看着這老態的人,看着這人手裏的斷劍。

他眼睛裏也帶着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恐懼。

這個人慢慢的抬起頭,看着他。

「我們又見面了…」

「嗯,我說過,我們終會再見…」

昔日廣陵江上有畫舫,畫舫上有去無歸的渡人。

這些都是這個老態的人永遠忘不了的。

就在這條畫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劍,也沉下了他的英雄歲月。

不過當初那個,曾經嘆息過他的愚蠢,也曾經佩服他的智慧的人,早就已經不在了。

當初的那個人,他那麼樣做,究竟是聰明?

還是愚蠢?已經隨着人死,不得而知

「無常。」

「黃泉。」

他們互相凝視,黯然嘆息:「想不到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日。」

無常的嘆息聲更重:「倉頡造字,鬼神夜泣,你創出了這一劍,鬼神也同樣應該哭泣流淚。」

黃泉明白他的意思。

這一劍的確已泄了天機,卻失了天心。

天心惟仁。

這一劍既已創出,從此以後,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這一劍之下。

黃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劍並不是我創出來的!」

「不是?」無常下了舟。

黃泉搖頭,「我創出了碧落九劍,也找出了它的第十種變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滿意,因為我知道它一定還有另一種變化。」

黃泉輕輕的說着,也在輕輕的嘆息。

「你一直都在找!」無常看着黃泉,他明白他的意思。

「不錯,我一直在找,因為我知道只有將這種變化找出來,才能戰勝白夜。」

黃泉上了沒有桃花的桃樹,靠着樹,看着天,飲著酒。

「你一直都沒有找到?」無常站在樹下,看着樹上那個人。

「我費盡了心血都找不到,白夜卻已經死了。」黃泉垂下一隻手,落寞的說道。

青居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黃泉又黯然道:「白夜一死,天下還有誰是我的對手?我又何必再去尋找?」

他長長嘆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劍,埋名,同時也將尋找這最後一種變化的念頭,沉入了湖底,從那天之後,我連想都沒有再想過。」

無常沉思著,緩緩道:「也許就因為你從此沒有再想過,所以才會找到。」

這一劍本就是劍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見,也找不到的,神要來的時候,就忽然來了。

可是你本身一定得先達到「無人、無我、無忘」的境界,神才會來。

物我兩忘,身前無人,身後無人。

舉頭三尺,便有神明。

這道理也正如禪宗的「頓悟」一樣。

無常又道:「現在你當然也已知道白夜並沒有死。」

黃泉點頭。

無常嘆息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有把握能擊敗他?」

黃泉凝視着手裏的斷劍,緩緩說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劍。」

無常突然笑道:「你是不是還想找回你的劍?」

「找還能找得到?」黃泉看着大笑的黃泉,臉色中儘是疑惑不解。

「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無常還在笑。

黃泉突然飛身而下,一把拉住無常。

「到哪裏去找?」

無常不說話,一根手指,指向舟船,船舷邊的刻痕仍在。

「你應該記得,這是你親手用你自己的劍刻出來的。」

當時的名劍已消沉,人呢?

如今人已在這裏。

有些人也正如百鍊精鋼打成的利器一樣,縱然消沉,卻仍存在。

黃泉忍不住長長嘆息,道:「只可惜這裏已不是我當年的沉劍之處。」

無常看着黃泉,淡淡說道:「刻舟求劍,本就是愚人才會做出來的事。」

「不錯。」黃泉又回到了樹上,飲著酒。

無常同樣上樹:「你卻並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劍,本不是為了想再來尋劍。」

黃泉把酒丟給無常,承認的說道:「我不是。」

無常喝了一口,淡淡說道:「你那樣做,本就是無意的,無意中就有天機。」

他慢慢的接着道:「你既然能在無意中找到你劍法中的精粹,為什麼不能在無意中找回你的劍?」

「再說,我是誰?你的劍,我早就已經幫你尋回!」

無常又笑了起來,手指微動,酒壺飛出,懸立在湖面!

壺下有水,波光粼粼!

黃泉沒有再說話,因為他已看到了他的劍。

漆黑的湖水中,已經有柄劍慢慢的浮了起來,已經能看見劍鞘上骷髏。

劍當然不會自己浮起來,也不會自己來尋找它昔年的主人。

劍的本身並沒有靈性。

如果劍有靈,只不過因為握劍的人。

這柄劍能夠浮起來,也只不過因為是無常將它提起來的。

黃泉並沒有吃驚。

他已經看見了系在劍鍔上的線,也已看見這根線的另一端就在無常的手裏。

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事發生。

就因為每件事都有這麼樣一根線,只是人們都看不見而已。

在經過許多次痛苦的經驗之後,黃泉總會已經漸漸明白了這道理。

無常卻還是在解釋:「那一天你走了之後,我也隨之去了白帝城。你上船之後,其實我一直跟在你後面。你棄劍之時,我就已經替你撈起了這柄劍,而且一直在為你保存着。」

「多謝!」

黃泉看着無常,眼神中儘是熾熱,儘是感激。

無常最受不得旁人這般,趕緊別過頭,擺了擺手。

不過卻是說道:「我此番作為,無非就是我知道你和白夜遲早還會有相見的一日。」

黃泉忽然嘆息道:「我也知道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命運。」

無常卻是無所謂:「不管怎麼樣,現在你總算已找回了你的劍。」

劍已經在他手裏,劍鞘上的骷髏,在發着光。

無常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擊敗他的把握?」

黃泉沒有回答。

現在他的劍已經回到他手裏,還是和以前同樣鋒利。

他憑着這柄劍,縱橫天下,戰無不勝,他一向無情,也無懼。

何況,現在他已找到了他劍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將天下無敵。

可是他心裏卻反而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他自己說不出,別人卻能看得出。

甚至連無常都已看了出來,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麼?」

黃泉嘆息道:「碧落劍法本來就像是我養的一條毒蛇,雖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卻可以控制它,可是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這條毒蛇,已變成了毒龍,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神通變化。」黃泉又把劍插入樹中。

一瞬間,閃著光的骷髏,黯淡無光!

無常趕緊上前:「現在難道連你都已無法控制它?」

黃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恐懼。

無常彷彿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同時凝視着遠方,眼睛裏同樣帶着種奇怪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無常才問道:「你特地為我送劍來,是不是希望我能擊敗他?」

無常承認:「是。」

「還是因為你想要我們的劍?」

無常卻是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為什麼希望我擊敗他?」黃泉冷冷的看着無常。

無常轉過身,看着黃泉的劍。

「因為他從未敗過,因此他很驕傲,我很不喜歡!我很看看他因為敗過一次后,他明白自己並不是神,並不是絕對不能敗的!」

「我很想看看不可一世的青蓮劍仙,那時候是多麼的落寞,多麼的頹廢!」

無常大笑,笑的在地上打滾。

黃泉冷冷的看着失態的無常,嘆息的說道:「你錯了。」

無常停止的笑聲,看着黃泉,冷冷說道:「錯在哪裏?」

「你想的並沒有錯,只不過用在他身上就錯了。」

「為什麼?」無常已經起身,身上六劍出鞘。

黃泉冷冷說道:「因為他並不是別人,因為他是白夜,是青蓮劍仙!青蓮劍仙只能死,不能敗!」

「那黃泉呢?」無常看着他。

黃泉雙手負后道:「黃泉也一樣。」

他又回到他的輕舟,輕舟已盪開。

桃樹上的劍,靜靜的懸停在黃泉身旁…

無常默默的站在船頭,目送著輕舟遠去,心裏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悲傷。

這世上永遠有兩種人,一種人生命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存在,而是為了燃燒。

燃燒才有光亮。哪怕只有一瞬間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種人卻永遠只有看着別人燃燒,讓別人的光芒來照亮自己。

哪種人才是聰明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悲傷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自己。

還沒有到黃昏,夕陽已經很紅了,紅得就像是已經燃燒了起來。

夕陽下的楓林,也彷彿已燃燒。

白夜就坐在燃燒着的夕陽下,燃燒着的楓林外。

他的手裏沒有劍,甚至連用一根木頭削成的劍都沒有。

他還在等。

是在等人?還是在等著被燃燒?

陳寧一身嫁裝紅衣,遠遠的看着他,已經看了很久,現在才走過來。

她走路的樣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過來就要殺了你,你也一樣會覺得很好看。

「一個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要讓別人看的。」

不管在什麼時候,她都不會忘了這句話,只要她覺得有道理的話,她就永遠不會忘記。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問:「就是今天?」

白夜點頭道:「就是今天。」

他的眼前,是紅衣,是夕陽…

「就是現在嗎?」陳寧坐在白夜身旁,頭靠着他的肩上。

「就是現在。」白夜輕撫着她的髮絲,而他要等的人,現在已經隨時都會來。

陳寧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抬頭輕輕說道:「那麼你手裏至少應該有把劍。」

白夜柔和的看着她,輕輕說道:「我沒有劍。」

「是不是因為你的心中有劍,所以手裏根本不必有劍!」

陳寧笑了…

白夜也笑了,學劍的人,心中必當有劍。若是心中無劍,又怎麼能學劍?

他還在輕撫他的髮絲,卻在嘆息:「只可惜心中的劍,是絕對殺不了黃泉的。」

陳寧擔憂的說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把劍?」

白夜卻抬起頭看着遠方。

「因為我知道一定會有人替我送來的。」

「誰?」陳寧順着白夜的目光而去,目光所極,無一人。

她不由得疑惑,白夜想要一把什麼劍,又會是誰送來的劍。

一把劍,趁手的劍,不會是隨便的一把劍。江湖中的人們都深知,劍也和人一樣,也有很多種,每把劍的形式、分量、長短、寬窄,都不會絕對相同,每把劍都有它的特性。

陳寧嘆了口氣,看着白夜勸解道:「一個人要選擇一把劍,就好像是在選擇一個朋友,絕不能馬虎,更不能隨便。你信得過那個人嗎?」

白夜當然也明白這道理,高手相爭,連一點都不能差錯,他們用的劍,往往就是決定他們勝負的因素。

不過他信得過那個人,故人之子,就算信不過,斷了的木劍,又能做何手腳?

白夜忽然笑了,很得意的笑了,他指了指那邊說道:「你看,劍來了…」

陳寧看着白夜指的方向,那是一個白衣人踱步而來。

陳寧的臉色變了,蒼白無力。

「寧,我來了!這劍,我也已經替你拿來了。」

白衣人眼神溫柔的看着陳寧。

轉而又陰狠的看着白夜。

不過白衣人還是丟給了白夜一把劍。

烏黑陳舊的劍鞘,形式古雅的劍鍔,甚至連劍柄上那一道道已經因時常摩擦而發的黑綢子。

白夜看着那劍,劍上種種皆是永遠忘不了的。

對他來說,這柄劍就像是一個曾經與他同生死共患難,卻又遠離了他的朋友。

雖然他永遠難以忘懷,卻從未想到他們還有相見的時候。

還記得,客棧里那個年輕的夥計,輕輕的將這把劍放在一塊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

白夜忍不住伸出手,輕觸劍鞘。

他的手本來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這柄劍,就會立刻恢復穩定。

他緊緊握住了這柄劍,就像是一個多情的少年,緊緊抱住了他初戀的情人。

劍出鞘,是一木劍,卻已鍍上金身!

是一斷劍,卻已為一!

白夜抬頭,看着白衣人。

龍飛冷冷的說道:「你用不着問我這柄劍怎麼會在我手裏的,你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龍飛想了想,又補充道:「你不用感謝我替你修補了這劍!」

白夜低下頭,沒有去問,也沒有感謝。

陳寧卻是輕輕的說道:「放心,這劍是大哥交給我的。還有就是,我知道如果我留在這裏,你會心亂,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輕輕一握他的手,柔聲道:「可是我一定會在客棧里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會回來。」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樣子還是那麼好看,身後有一白衣,緩緩跟隨。

白夜眼中,獨有那一身紅衣。

看着她苗條的背影,卻忍不住要在心裏問自己:「這是不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在這一瞬間,他對她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依戀,幾乎忍不住要將她叫回來。

但他沒有這麼樣做。因為就在這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

就像是一陣寒風,從楓林里吹了出來。

他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

他沒有回頭去看,也用不着回頭,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經來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黃泉!

夕陽紅如血,楓林也紅如血,天地間本就充滿了殺氣。

何況天地間又有了這麼樣兩個人!

滿山紅葉中,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黑色所象徵的,是悲傷、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樣象著着..孤獨、驕傲、和高貴。

它們象徵的意思,正是一個劍客的生命。

就像是大多數劍客一樣,黃泉也喜歡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時,從來都沒有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

現在他又恢復了這種裝束,甚至連他的臉都用一塊黑巾蒙住。

一雙眼睛,射出殺人的光!

作為劍客的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天下無雙的白夜決一死戰。

只要這願望能夠達到,敗又何妨?死又何妨?

現在他確信白夜絕對看不出這身子像標槍般筆挺的黑衣劍客,就是昔日醉酒白帝城的落魄浪人!

可是白夜認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強的對手黃泉!

因為他的手裏握著劍,漆黑的劍鞘上,鑲著發光的骷髏。

這柄劍雖然並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卻久已名傳天下。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這柄劍所象徵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白夜一轉過身,目光立刻被這柄劍吸引,就像是尖針遇到了磁鐵。

他當然也知道這柄劍就是黃泉標布。他的手裏也有劍。

兩柄劍雖然還沒有出鞘,卻彷彿已有劍氣在衝激回蕩。

黃泉忽然道:「我認得你,李二。」

「你見過我?」白夜疑惑。

黃泉搖了搖頭,笑道:「沒有。我不認識李二,聽過…」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睛,銳利如刀:「可是我認得你,你一定就是白夜。」

「因為你認得這柄劍?」白夜抬頭看着他。

黃泉卻是搖頭,「這柄劍並沒有什麼,它若在別人手裏,也只不過是柄廢鐵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次我見到這柄劍時,它彷彿也已經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現在一到了你的手裏,就立刻有了殺氣。」

白夜終於長長嘆息道:「黃泉果然不愧是黃泉,想不到我們總算見面了。」

「你應該想得到的。」黃泉淡淡的說着。

「天地間既然有我們這麼樣兩個人,就遲早必有相見的一日!」

「我們相見的時候,就必定會有個人死在對方的劍下!」

黃泉緊握着他的劍:「黃泉能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等這一天,若不能與天下無雙的青蓮劍仙一戰,黃泉死不瞑目!」

白夜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麼你至少也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黃泉搖頭說道:「你為什麼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幾時讓別人看過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白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江湖中從來就沒有人知道。」

白夜閉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認,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連他自己都已經淡忘了。

黃泉盯着白夜,手中劍再次懸立!

「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重要,因為我已知道你就是青蓮劍仙,白夜!」

「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黃泉,也已足夠了。」

白夜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實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劍,也就已經足夠了。」

他看見過「碧落劍法」。

對這套劍法中的每一個細節和變化,他幾乎都已完全了解。

但是這並不足以影響他們這一戰的勝負。

因為這套劍法在林平之手裏使出來,無論氣勢、力量、和適度,都一定不會用完全。

所以他希望能看到黃泉手裏使出來的碧落九劍!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劍,是永遠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劍,必定就是決生死、分勝負的一劍,也就是致命的一劍,如果碧落劍法已經有了第十一種變化,第十一劍就是這致命的一劍。

他當然看不到。

因為這一劍使出時,他已經死了!

只要有這一劍,他就必死無疑。

所以他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劍,竟是他這一生中永遠看不到的。

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

造化弄人,為什麼總是如此無情?他不願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現在我們手裏都有劍,隨時都可以出手。」

「不錯。」黃泉點了點頭。

白夜卻說:「可是你一定不會輕易出手的。」

黃泉嘴角微微上揚,「哦?」

「因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機會」

「你是不是也一樣會等?」黃泉點頭之後,玩味的看着白夜。

「是的。」白夜嘆了口氣,又道:「只可惜這種機會絕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黃泉承認。

「所以我們一定會等很久,說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竭之時,才會有這種機會出現,我相信我們一定都很沉得住氣。」白夜說着,卻又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像兩個獃子一樣站在這裏等呢?」

「你想怎麼樣?」黃泉抱劍於胸,靜等白夜。

「我們至少可以到處看看,到處去走走。」白夜的眼睛裏閃出了笑意:「天氣這麼好,風景這麼美,我們在臨死之前,至少也該先享受一下人生。」

於是他們開始走動,兩個人的第一步,幾乎是同時開始的。

他們誰也不願占對方的便宜。

因為他們這一戰,爭的並不是生死勝負,而是要對自己這一生有個交代。

所以他們不願欺騙對方,更不願欺騙自己。

楓葉更紅,夕陽更艷麗。

在黑暗籠罩大地之前,蒼天總是會降給人間更多光彩,就正如一個人在臨死之前,總會顯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這就是人生。

如果你真的已經能了解人生,你的悲傷就會少些,快樂就會多些。

楓林中已有落葉,他們踏着落葉,慢慢的往前走,腳步聲「沙沙」的響,他們的腳步越走越大,腳步聲卻越來越輕,因為他們的精神和體能,都能漸漸到達巔峰。

等到他們真正到達巔峰時的一剎那,他們就會出手。

誰先到達巔峰,誰就會先出手。

他們都不想再等機會。

因為他們都知道誰也不會給對方機會。

他們幾乎是同時出手的。

沒有人能看得見他們拔劍的動作,他們的劍忽然間就已經閃電般擊出。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肉體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變得像是風一樣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動。

因為他們已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他們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劍光流動,楓葉碎了如血雨收落下來。

可是他們看不見。

在他們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連他們的肉體已不存在。

天地間惟一存在的,只有對方的劍。

堅實的楓樹,被他們的劍鋒輕輕一劃,就斷成了兩截。

因為他們眼中根本就沒有這棵樹。

茂密的楓林,在他們眼中只不過是片平地,他們的劍要到哪裏,就到哪裏。

世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他們的劍鋒。

楓樹一棵棵倒下,滿天血雨繽紛。

流動不息的劍光,卻忽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變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劍光忽然消失,劍式忽然停頓。

黃泉盯着自己手裏的劍鋒,眼睛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又彷彿有寒冰在凝結。

他的劍雖然仍在手裏,可是所有的變化都已到了窮盡。

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劍。

現在他的劍已經死了。

白夜的劍尖,正對着他的劍尖。

他的劍若是條毒蛇,白夜的劍就是根釘子,已釘在這條毒蛇的七寸上,將這條毒蛇活活的釘死。

這一戰本來已該結束。

可是就在這時候,本來已經被釘死了的劍,忽然又起了種奇異的震動。

滿天飛舞的落葉,忽然全都散了,本來在動的,忽然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除了這柄不停震動的劍之外,天地間已沒有別的生機。

白夜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雖然還在手裏,卻已經變成了死的。

當對方手裏這柄劍開始有了生命時,他的劍就已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變化,因為所有的變化都已在對方這一劍的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現在這一劍已隨時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為這一劍就是「死」。

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攔阻?

可是這一劍並沒有刺出來。

黃泉的眼睛裏,忽然也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甚至遠比白夜更恐懼。

然後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事。

他忽然迴轉了劍鋒,割斷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沒有殺白夜,卻殺死了自己!

可是在劍鋒割斷他咽喉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裏已不再有恐懼。

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而空明。充滿了幸福和平靜。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頓,他手裏的劍還是在震動不停。

夕陽消逝,落葉散盡。

白夜還沒有走。

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個人,怎能會在勝利的巔峰殺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

這個人的確已死了,這個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來應該是白夜,不是他。

可是他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心裏卻絕對沒有恐懼怨恨,只有幸福平靜。

他並沒有瘋。

在那一瞬間,他已經天下無敵,當然也沒有人能強迫他。那麼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夜已經很深了,很深很深。

白夜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

他還是不懂,還是不明白,還是想不通,還是不明白。

這個人在倒下去的時候,臉上的黑巾已經翻了起來。

白夜已經看見了他的臉。

這個人就是黃泉,昔日酒樓醉死的浪人。

更是當日救他的人!

只是稍加化妝,只是太久不見。

白夜便認不出,他冷笑,他的臉色蒼白。

這個當時心死的浪人,當日救他的人,平生只想着若不能與白夜一戰,此生死不瞑目。

白夜並沒有忘記況負天的死,也沒有忘記況負后說的話。

那個人一定會救你,但卻一定會死在你的劍下。

沒想到,劍與劍之間,人與人之間,會真的是他!

長夜漫漫。

漫漫的長夜總算已過去,東方第一道陽光從樹林殘缺的枝葉間煦照進來,恰好照在白夜臉上,就像是一柄金劍。

風吹枝葉,陽光跳動不停,又彷彿是那一劍神奇的震動。

白夜疲倦失神的眼睛裏忽然有了光,忽然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後也有人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卻還是不明白。」

白夜霍然回頭,才發現有個人跪在他後面,低垂著頭,髮髻衣衫都已被露水打濕,顯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沒有發覺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這人慢慢的抬起頭,看着他,眼睛裏滿布紅絲,顯得說不出的疲倦和悲傷。

白夜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失聲道:「是你?你也來了!」

這人道:「是我,我早就來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轉向黃泉的屍身,黯然道:「你應該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見他一面。」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白夜落寞的說道。

他從未忘記林平之說的話。

「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雖然對我很好,傳授我的劍法,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他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跟一個人有了感情。」

「因為一個人如果要成為劍客,就要無情。」

只有白夜知道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感情,因為他知道黃泉不是真的無情。

他長長嘆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見你,因為你雖然不是他的子弟,卻是他劍法唯一的傳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後那一劍。」

林平之看着白夜:「那一劍就是他劍法中的精粹?」

白夜失神的點頭:「不錯,那就是碧落劍法中的第十一種變化,普天之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

「你也不能?」

「我也不能。」

林平之冷冷說道:「可是他並沒有用那一劍殺了你。」

白夜點了點頭,「那一劍若是真的擊出,我已必死無疑,只可惜到了最後一瞬問,他那一劍竟無法刺出來!」

「為什麼?」

「因為他心裏沒有殺機!」

林平之又問道:「為什麼?」

「因為他救過我的命!」說到這,白夜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救過命的人死於自己劍下,即使並非是自己殺的?可真的不是自己殺的?

他知道林平之不懂,又接着道:「如果你救過一個人的命,就很難再下手殺他,因為你跟這個人已經有了感情。」

那無疑是種很難解釋的感情,只有人類,才會有這種感情。

就因為人類有這種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林平之大聲說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殺你,也不必死的!」

白夜落寞的說道:「本來我也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死!」

「現在你已想通了?」林平之冷冷的盯着白夜。

白夜慢慢的點了點頭,黯然道:「現在我才明白,他實在非死不可。」

林平之更不懂。

白夜緩緩起身,淡淡說道:「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心裏雖然不想殺我,不忍殺我,卻已無法控制他手裏的劍,因為那一劍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發出來,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劍下。」

每個人都難免會遇見一些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也無法了解的事。

這世上本就有一種人力無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毀了自己。」林平之轉過頭,看着那個已經冰冷的人。

白夜也看着那個人,尊敬的說道:「他想毀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劍。」

「那一劍是登峰造極,天下無雙的劍法,但是他忽然發現,那一劍所帶來的只有毀滅和死亡,他絕不能讓這樣的劍法留傳世上,他不願做武學中的罪人。」

白夜的神情嚴肅而悲傷:「可是這一劍的變化和力量,已經絕對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養的蛇,竟是條毒龍!雖然附在他身上,卻完全不聽他指揮,他甚至連甩都甩不脫,只有等著這條毒龍把他的骨血吸盡為止。」

林平之的眼睛裏也露出恐懼之色,他失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毀了自己。」

白夜點頭,黯然說道:「因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經和這條毒龍融為一體,因為這條毒龍本來就是他這個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滅這條毒龍,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毀滅。」

這是個悲慘和可怕的故事,充滿了邪異而神秘的恐懼,也充滿了至深至奧的哲理。

這故事聽來雖然荒謬,卻是絕對真實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現在這一代劍客的生命,已經被他自己毀滅了,他所創出的那一著天下無雙的劍法,也已同時消失。

白夜看着他的屍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的確已到達劍法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巔峰,他已死而無憾了。」

林平之凝視着他,淡淡道:「你是不是寧願死的是你自己?」

白夜點頭:「是的!」

他目中帶着種無法描述的落寞和悲傷:「我寧願死的是我自己。」

這就是人生。人生中本就充滿了矛盾,得失之間,更難分得清。

林平之脫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濕的長衫,蒙住了黃泉的屍身,心裏在問:「如果死人也有知覺,他現在是不是寧願自己還活着,死的是白夜?」

他不能答覆。

他輕輕扳開黃泉握劍的手,將這柄劍收回在那個鑲著骷髏的劍鞘里。

名劍縱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劍仍在。

人呢?

旭日東升,陽光滿天。

白夜沿着陽光照耀下的黃泥小徑,走回了那無名的客棧。

昨天他沿着這條小徑走出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回來。

林平之在後面跟着他走,腳步也跟他同樣沉重緩慢。

看看他的背影,林平之又不禁在心裏問自己!

他眼前這個人,還是白夜嗎?還是天下無雙的青蓮劍仙嗎?

如果是,為什麼他看起來卻好像變了很多?

客棧的女主人卻沒有變。

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裏,還是帶着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還是痴痴的坐在櫃后,痴痴的看着外面的道路,彷彿還是在期待着會有個騎白馬的有錢人,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沒有看見騎白馬的有錢人,卻看見了白夜,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曖昧的笑意,道:「你回來了?」

她好像想不到白夜還會回來,可是他既然回來了,她也並沒有覺得意外。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早已習慣了命運為他們安排的一切。

白夜對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經忘了前天晚上她對他做的那些事。

小青笑道:「後面還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

「我知道!」白夜點頭對着她笑。

陳寧本來就應該還在等他,還有他們的那個孩子。

「他們人在哪裏?」白夜已經迫不及待。

小青懶洋洋的站起來,笑嘻嘻說道:「我帶你去。」

她身上還是穿着那套又薄又軟的衣裳。

她在前面走的時候,腰下面每個部分白夜都可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廳,走進後面的院子,她忽然轉過身,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

林平之很想假裝沒有注意到她,可是裝得一點都不好。

小青還是笑嘻嘻的說道:「這裏沒有人等你哦。」

「我知道!」林平之面色鐵青。

「我也沒有叫你跟着來!」小青還是笑嘻嘻的。

「你沒有。」林平之的臉色已經很黑。

「那麼你為什麼不到前面去等?」小青不笑了。

林平之拉着臉,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對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

小青眼睛裏卻又露出那種暖昧的笑意,看着白夜道:「前天晚上,我本來準備去找你的。」

「哦?」白夜轉過頭,看着她輕撫著自己腰肢以下的部分。

她緩緩說道:「我連腳都洗過了。」

她洗的當然不僅是她的腳,她的手已經把這一點說得很明顯。

白夜故意問:「你為什麼沒有去?」

小青又笑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那個女人給我的錢,一定比你給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絕不是個肯在女人身上花錢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顯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歡,今天晚上我還是可以……」

「我若不喜歡呢?」白夜也笑了…

小青轉身,一蹦一跳的走了,嘴裏卻笑道:「那麼我就去找你那個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會喜歡的。」

白夜笑了,苦笑。

這個女人至少還有一點好處,她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心裏想做的事。

她也從來不肯放過一點機會,因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過得好些。

如果只從這方面來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連他自己都比不上。

突然,小青轉過頭,看着白夜又在問:「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你應該去!」白夜狠狠的點頭,他說的是真心話,每個人都應該有找尋較好的生活的權力。

也許她用的方法錯了,那也只不過因為她從來沒有機會選擇比較正確的法子。

根本就沒有人給她過這種機會。

「等你的人,就在那間屋子裏。」她指了一間屋子,就真的消失了…

那間屋子,就是白夜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就在白夜以為小青真的已經走了,並走出了很遠時,柱子邊有露出了一個頭,盯着白夜笑嘻嘻的說道:「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很不要臉的女人?」

白夜笑着說道:「我不會。」

小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嬰兒般純真無邪。

白夜看着這笑容,卻已笑不出。

他知道世上還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女人,雖然生活在火坑裏,卻還是可以笑得像個嬰兒。

因為她們從來都沒有機會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麼可悲。

他只恨世人為什麼不給她們一些比較好的機會前,就已經治了她們的罪。

黑暗而潮濕的屋子,現在居然也有陽光照了進來。

無論多黑暗的地方,遲早總會有陽光照進來的。

一個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面對着陽光,盤膝坐在那張一動就會「吱吱」作響的木板床上。

陽光很刺眼,他那雙灰白的眼珠子卻連動都沒動。

他終於看見了這個女人的臉。

竹葉青這個順從的妻子,赫然竟是婷婷。

白夜沒有叫出來,只因為婷婷在求他,用一雙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他終於還是閉上了嘴,他從來不忍拒絕這個可憐女孩的要求。

竹葉青忽然又問道:「我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白夜勉強控制自己的聲音,緩緩說道:「是的。」

竹葉青又笑得連那張枯槁憔悴的臉上都發出了光,柔聲道:「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這麼樣一個好心的女人,絕不會長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婷婷。

如果他知道他這個溫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慘了的女人,他會怎麼辦?

白夜不願再想下去,大聲的問:「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帝釋天』要你等我的?」

竹葉青點點頭,聲音又變得冰冷:「她要我告訴你,她已經走了,不管你是勝是負,是死是活,她以後都不想再見你。」

這當然絕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來,只不過要白夜看看他已變成了個什麼樣的人,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

竹葉青忽然又道:「她本來要一個孩子也留下來的!但是那個孩子也走了,他說他要到南疆去。」

白夜忍不住問:「去做什麼?」

竹葉青的回答簡單而銳利:「去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他的聲音又變得充滿譏誚:「因為他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己去碰一碰運氣,闖自己的天下。」

白夜沒有再說什麼。

該說的話,好像都已說盡了,他悄悄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婷婷一定會跟着他出來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釋。

這就是婷婷的解釋:「陳寧逼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本來決心要死的。」

「我答應嫁給他,只因為我要找機會殺了他,替我們一家人報仇。」

「可是後來我卻沒法子下手了。」

「因為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害了我們一家人的竹葉青莫天機,只不過是個可憐而無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兩條腿上的筋也被挑斷。」

「有一次我本來已經下了狠心要殺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時候,他卻忽然從睡夢中哭醒,痛哭着告訴我,他以前做過多少壞事。」

「從那一次之後,我就沒法子再恨他。」

「雖然我時時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忘記我對他的仇恨,可是我心裏對他已經沒有仇恨,只有憐憫和同情。」

「他常常流着淚求我不要離開他,如果沒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現在我也一樣離不開他了。」

「因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過去,也不會看不起我,更不會拋棄我,趁我睡着的時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幸福,因為我知道他需要我。」

「對一個女人來說,能知道有個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許你永遠無法明白這種感覺,可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他。」

白夜能說什麼!他只說了三個字,除了這三個字外他實在想不出還能說什麼。

他說:「恭喜你。」

………………………………………

風雪廟,樓閣之間。

窗外大雪紛紛,樓閣之下,卻有桃花盛開。

如凄如艷。

有個女子,一身嫁衣似血,閉着眼睛,靜靜的坐在床邊,蓋着紅布頭。

她的腳下,有一男子,白衣已經被染紅,長劍穿胸。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一絲鮮血緩緩流出。

她的胸膛,透著微光。

突然,風雪吹入,紅布頭吹落在地,她的頭也隨之傾斜。

紅布頭上,隱約有字:下一世,願與你燃青燈伴古佛,幽深禪院共誦紅塵心。

下一世,我希望你能娶我…

……………………………………………………

白帝城裏,小小那個村。

有一個女子,離開了她生活的地方。

這個地方她已經沒有的親人,而她自己也已經毀容。

可她沒有怪別人。

因為,她想去找一個人。

那個離開了就再也沒有回來的人,那個讓她決心重新做人的人。

那個人,叫李二…

……………………………………………

蜀道之上,有一個名叫白寧的人,站在蜀道之上,感受着這無盡的空曠。

突然提劍,沿着過往岩石,一筆一筆的刻着字。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完成了。

他也走完了蜀道,他離開了…

而岩石上還有字跡,不曾消失。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

冷月。

新墳。

「碧落黃泉之墓。」

用花岡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因為無論用多少字,都無法刻畫出他充滿悲傷和傳奇的一生。

這位絕代的劍客,已長埋於此。

他曾經到達過從來沒有別人到達過的劍術巔峰,現在卻還是和別人一樣埋入了黃土。

秋風瑟瑟。

白夜的心情也同樣蕭瑟。

林平之一直在看着他,忽然問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無憾?」

「大概是的。」白夜說着他也不確定的話。

林平之憂心的問道:「你真的相信他殺死的那條毒龍,不會在你身上復活?」

「絕不會。」這點白夜可以肯定。

林平之卻還在問:「可是你已經知道他劍法中所有的變化,也已經看到了他最後那一劍。」

白夜抬頭,看着殘月,清冷的聲音淡淡的說着:「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同樣使出那一劍來,那個人當然是我。」

「但是我已經終生不能再使劍了。」

「為什麼?」

白夜沒有回答,卻從袖中伸出了一雙手。

他的兩隻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斷。

沒有拇指,絕不能握劍。

對一個像白夜這樣的人來說,不能握劍,還不如死。

林平之的臉色變了。

白夜卻在微笑,道:「以前我絕不會這麼做的,寧死也不會做。」

他笑得並不勉強:「可是我現在想通了,一個人只要能求得心裏的平靜,無論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

林平之沉默了很久,彷彿還在咀嚼他這幾句話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問:「難道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白夜搖了搖頭,聲音平和安詳:「我只知道一個人心裏若不平靜,活着遠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當然有資格這麼樣說,因為他確實有過一段痛苦的經驗,也不知接受過多少次慘痛的經驗后,才掙開了心靈的枷鎖,得到解脫。

看到他臉上的平靜之色,林平之終於也長長吐出口氣,展顏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裏去?」

白夜還是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已經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天下無雙的青蓮劍仙白夜了,我只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麼樣折磨自己。」

一個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究竟要做個什麼樣的人?

通常都是由他自己決定。

他又問林平之:「你呢?你想到哪裏去?」

林平之沉吟著,緩緩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

白夜微笑,朗聲說道:「那就好極了。」

這時清澈的陽光,正照着他們面前的錦繡大地。

這是個單純而簡樸的小鎮,卻是到南疆去的必經之路。

他們雖然說是隨便看看,隨便走走,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風箏一樣,不管風箏已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卻還是有根線在連繫着。

只不過這條線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劍上的線一樣,別人通常都看不見而已。

這小鎮上當然也有個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棧。

這客棧里當然也賣酒。

林平之笑道:「你有沒有見過不賣酒的客棧?」

白夜也笑:「沒有。客棧里不賣酒,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一樣,不但是跟別人過不去,也是跟自己過不去。」

奇怪的是,這客棧里不但賣酒,好像還賣葯。

隨風吹來的一陣陣葯香,比酒香還濃。

林平之又笑道:「你見過賣葯的客棧沒有?」

白夜還沒有開口,掌柜的已搶著道:「小客棧里也不賣葯,只不過前兩天有位客人在這裏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為他煎藥。」

林平之問道「他得的是急病?」

掌柜的嘆了口氣,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賠笑解釋:「可是他那種病絕不會傳給別人的,兩位客官只管在這裏放心住下去。」

凡是一下子就能讓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會傳染給別人的。

久經風塵的江湖人,大多都有這種常識。

林平之皺了皺眉,站起來踱到後面的窗口,就看見小院裏屋檐下,有個年輕人正在用扇子扇著葯爐。

替朋友煮葯的時候,身上通常都不會帶着兵刃,這個人卻佩著劍,而且還用另一隻手緊握劍柄,好像隨時都在防禦著別人暗算突襲。

林平之看了半天,忽然喚道:「小李。」

這個人一下子就跳起來,劍已離鞘,等到看清楚是林平之時,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總鏢頭。」

林平之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他緊張的樣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葯煎好,也來跟我們喝兩杯如何?」

小李叫李元芳,本來是振威鏢局的一個趟子手,可是從小就很上進,前些年居然投入了逍遙門下。

那雖然是因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為林平之全力在培植他。

林平之對他的邀請,他當然不會拒絕的。

他很快就來了。

兩杯酒過後,林平之就問:「你那個生病的朋友是誰?」

「是我的一位師兄。」李元芳說道。

「他得的是什麼病?」林平之微微拍著小李的背。

李元芳的臉色變得蒼白,顫顫巍巍的說道:「是……是急病。」

他本來是個很爽快的年輕人,現在說話卻變得吞吞吐吐,彷彿有什麼不願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林平之微笑着,看着他,雖然沒有揭穿他,卻比揭穿了更讓他難受。

他的臉開始有點紅了,他從來沒有在總鏢頭面前說謊的習慣,他想老實說出來,怎奈總鏢頭旁邊又有個陌生人。

林平之微笑道:「白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絕不會出賣朋友的。」

聽言,李元芳終於嘆了口氣,苦笑道:「我那師兄的病,是被一把劍刺出來的。」

被一把劍刺出來的病,當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病得又快又重。

林平之又問道:「病的是你哪一位師兄?」

李元芳苦着臉,慘兮兮的說道:「是我的大師兄。」

林平之動容道:「就是那位天罡劍李天罡?」

他的確吃了一驚。

李天罡如今不單是逍遙閣的長門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劍客。

以他的劍術,怎麼會「病」在別人的劍下?

於是林平之又問道:「是誰讓他病倒的?」

李元芳嘆息說道:「是樂安城裏,一個小門派青蓮宗中的一個新入門的弟子,年紀很輕。」

林平之更吃驚。

逍遙閣的威名,不用多說,絕對在那個青蓮宗遠在之上,而且青蓮宗一個新入門的弟子,怎麼能擊敗逍遙閣的首徒?

李元芳解釋道:「我們本來是到白帝城去赴會的,在這裏遇見他,他忽然跟我大師兄衝突起來,要跟我大師兄單打獨鬥,決一勝負。」

他嘆息著,接着道:「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瘋了,都認為他是在找死,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大師兄居然會敗在他的劍下。」

林平之的臉色不由得沉重起來,他問道:「他們是在幾招之內分出勝負的?」

李元芳臉色更尷尬,遲疑了很久,才輕輕的道:「好像不滿十招。」

一個初入門的小門派弟子,居然能在十招內擊敗李天罡。

這不但令人無法思議,也是件很丟人的事,難怪李元芳吞吞吐吐,不想說出來。

何況李天罡一向驕傲自負,在江湖中難免有不少仇家,當然還要防備着別人來乘機尋仇。

這時李元芳又道:「可是他的劍法,並不完全是那個青蓮宗的劍法,尤其是最後那一劍,不但辛辣奇詭,而且火候老到,看來至少也有十年以上苦練的功夫。」

林平之對着他翻了個白眼,嘆息道:「你就想不到他會不會是帶藝投師的?」

後知後覺的李元芳,狠狠點頭說道:「一定是。」

白夜忽然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聽見這位白先生這樣問,李元芳也不敢馬虎,只得說道:「他年紀很輕,做事卻很老練,雖然很少說話,說出來的話卻都很有分量。」

他想了想,又道:「看樣子他本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會跟別人決鬥的人,這次一定是為了想要在江湖中立威求名,所以才出手的。」

白夜急忙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李元芳又想了想,說道:「他說他姓陳,名白,對。陳白!」

陳夜。

這兩個字忽然之間就已名滿江湖。就在短短五天之內,他刺傷了李天罡,擊敗了花生,甚至連武當後輩弟子中第一高手呂洞秉,也敗在他的劍下。

這個年輕人的崛起,簡直就像是奇迹一樣。夜。

桌上有燈有酒。

林平之把酒沉吟,忽然笑道:「我猜現在你一定已經知道陳白是誰了。」

白夜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卻嘆息著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急着想成名,因為只有成名之後,他才能驅散壓在他心上的陰影。」

什麼是他的陰影?

是他那莫須有而太有名的父母?

還是那段被壓制已久的痛苦回憶?

林平之想了想,還是說忍不住說道:「他故意找那些名家子弟的麻煩,我本來以為他是想爭奪崑崙之會的盟主。」

「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

「因為他知道他的聲望還不夠,所以他還是將朱雀擁上了盟主的寶座。」

「那已經是前兩天的事。今天的消息是,他已經娶了新任的盟主朱雀做老婆。」

林平之微笑道:「現在我才知道,他遠比我們想像中聰明得多。」

朱雀當然也是個聰明人,當然也看得出他們的結合對彼此都有好處。

林平之又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陳夫人聽到他的消息時,會有什麼感覺?」

白夜也不知道。

他甚至連自己心裏是什麼感覺都分不出。

林平之忽又笑道:「其實我們也不必為他們擔心,江湖中每一代都會有他們這種人出現的,他們在掙扎著往上爬的時候,也許會不擇手段,可是等他們成名時,就一定會好好去做。」

因為他們都很聰明,絕不會輕易將辛苦得來的名聲葬送。

也許就因為江湖中永遠有他們這種人存在,所以才能保持平衡。

因為他們彼此間一定還會互相牽制,那種關係就好像世上不但要有虎豹獅狐,也要有老鼠蚊蚋,才能維持自然的均衡。

白夜忽然嘆了口氣,道:「一個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可依靠的年輕人,要成名的確很不容易。」

他說這話時,林平之對着他瘋狂撇嘴。

不過還是笑道:「你說的是對,但是年輕人就應該有這樣的志氣,如果他是在往上爬,沒有人能說他走錯了路。」

白夜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就在他這麼說的時候,忽然有群年輕人闖進來,大聲喝問:「你就是白夜?」

白夜點頭。

有個年輕人立刻拔出劍,用劍尖指着他:「拔出你的劍來,跟我一分勝負。」

白夜淡淡說道「我雖然是白夜,卻已經不能再用劍了。」

他讓這年輕人看他的手。

年輕人並沒有被感動,他們想成名的心太切了。

不管怎麼樣,白夜畢竟就是白夜,誰殺了白夜誰就成名。

他們忽然同時拔出劍,向白夜刺了過去。

白夜雖然不能再握劍,可是他還有手。

他的手輕斬他們的脈門,就像是一陣急風吹過。

他們的劍立刻脫手。

白夜拾起劍柄,用食中兩指輕輕一拗,就拗成了兩段。

然後他只說了一個字!

「走。」

他們立刻就走了,走得比來的時候還快。

林平之笑了。

他們都是年輕人,熱情如火,魯莽衝動,做事完全不顧後果。

可是江湖中永遠都不能缺少這種年輕人,就好像大海里永遠不能沒有魚一樣。

就是這群年輕人,才能使江湖中永遠都保持着新鮮的刺激,生動的色彩。

林平之看着白夜,說道:「你不怪他們?」

白夜坐下來,喝了一杯酒後,才緩緩說道:「我當然不怪他們。」

林平之又問道:「是不是因為你知道等他們長大了之後,就一定不會再做出這種事?」

「是的。」白夜點了點頭。

他想了又想,又道:「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什麼原因?」

白夜緩緩說道:「因為我也是個江湖人。」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雖然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

他們雖然沒有根,可是他們有血性,有義氣。

他們雖然經常活在苦難中,可是他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

因為他們同樣也有多姿多采、豐富美好的生活。

大不了苦悶了,喝個二兩酒,做不了自己的仙,那便做個酒中仙。

就在這時,白夜突然嚴肅的說道:「有句話你千萬不可忘記。」

「什麼話?」林平之立馬正襟危坐。

「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白夜看着窗外,人潮湧動。

「我也有句話。」林平之嚴肅的說,同樣看着窗外,不過是雲起雲落。

「什麼話?」白夜同樣正襟危坐。

「只要你一旦做了白夜,就永遠是白夜。」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劍,也還是白夜。」

……………………………………

多年之後,江湖中那個陳白,已經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是武林盟主。

林平之也重新整頓好了振威鏢局,還是紅旗,還是總鏢頭。

江湖中已經沒有了風雪廟,沒有了天外天。

但江湖之外出現了一個才子,叫白寧。

在那朝廷之上,連中三元。

而那個白寧,叫自己青蓮居士…

一處不知名的桃花處,有一男子靜靜坐在藤椅之上,靜靜的喝着酒。

沒有拇指,他就捧著喝酒。即使這樣,他的臉上也微微紅,看來已有醉意。

他的身後有一個毀容的女子,正在做飯。

她終是找到了他,那一天,她對他說:「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現在唯獨就認識你…」

他想了想,也對她說:「行…不過得給我做飯。」

她笑了,說着沒問題。

他也笑了…

昔日桃花別樣紅,不及眼前悠然見南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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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夢外 第五十九章:陽光終會落下《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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