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遊子歸

葉家的住處在北四環和北五環之間，靠近圓明園。葉家在市中心也買了房，可是葉爸葉媽還是願意住學校分的老房子——環境好，綠化多，周圍住的都是同事，上班方便，學生來問問題也方便……

葉修很熟練地扣上鴨舌帽，戴起墨鏡，跟在弟弟背後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多年未歸，小區還是一如往昔，小時候爬過的綠樹掩映着灰沉沉的磚牆，底樓小花園裏，鮮花或雜草都長得蓬蓬勃勃，遠遠的，有孩童喧鬧的聲音被夏天的熱風吹來……

當然，還多了點不可避免的新東西：

「哇，葉秋大神！」

「認錯人了……我就是長得像……」

路過的學生對葉秋投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最終還是道歉離去。葉修在後面埋着頭嗤嗤地笑，葉秋一臉「他和我沒關係」的表情，板着臉加快腳步，努力試圖把哥哥甩在後面。一直到兩個人轉進門洞，確定四下無人，他才扭頭拎住葉修的衣領，氣道：

「笑什麼笑！你看看，都是你連累的！你還笑！」

「知足吧你。好歹你少過了九年這種日子好嗎？」

葉修從容自若地拍開弟弟的手，拾級而上。這幢住宅樓是93年建的，一共六層，以此時的眼光看來未免頗有些老舊，樓梯也窄，光線也昏暗。葉修一邊往上爬一邊嘀咕：「哎喲好累啊——好多年沒爬過五樓了——」

「你會爬二樓還是託了你們老闆娘的福吧？」

作為一直在定時健身的精英人士，葉秋雖然也被電梯慣壞了兩條腿，這個節骨眼上卻不至於像哥哥一樣沒用。他加快腳步奔到五樓，才按了第一下門鈴，鐵門就「哐啷啷」地被拉了開來。

站在門前的是一位看去只有五十來歲的女士。腰桿筆直，神采奕奕，一雙眼睛璨亮如星。有些花白的頭髮在頭頂優雅地盤成一個髮髻，哪怕淺藍的居家服上裹了一幅圍裙，也掩不住通身的幹練與端莊。

門一開，她的目光便越過葉秋肩頭，投向了幾步之外，正在摘下墨鏡的另一個兒子。

「回來了？」

「回來了。」

葉修一步步走上前去。葉秋早已從母親和房門的縫隙里嗖的一聲鑽過，直奔自己房間。陰暗的樓道內，只有近十年未見的一母一子，隔着門檻，相對而立。

母親老得多了。曾經光滑的面頰上已經堆起了皺紋，扶在門框上的手背，皮膚也肉眼可見地鬆弛了下來。即便歲月對她完全算得上厚待，那些細微的痕迹仍然讓葉修意識到，他錯過了多少與母親相處、在母親膝下盡孝的時光。

他收住腳步，下意識地用力拽了一下背包的帶子，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

「媽，我回來了。」

「你爸在書房。」

做母親的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兒子一遍，點點頭，轉身向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吃啥？」

葉修跟着進門。他在門口的鞋柜上放下背包，一手關門，一手熟練地在鞋櫃第二層的角落裏一摸——拖鞋果然還在老地方。嗅着廚房裏熱騰騰的香氣，葉修忽然就笑了起來，大聲道：「餃子！」

「胡說八道！滾蛋餃子接風的面，剛剛回家，吃什麼餃子！」

廚房裏，母親的聲音毫不意外地傳來。葉修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同一時間，葉秋也開始隔着房門嚷嚷：

「茴香餃子！」

「沒買茴香！」

「韭菜豬肉餡兒的！」

「這個點兒你去買韭菜啊！」

「我要白菜牛肉餡兒的！」

「沒有牛肉！」

「三鮮的也要！」

兩兄弟一遞一聲地搶著提要求，當中夾雜着做母親的反駁數落，滿室騰騰儘是熱鬧。一屋子喧囂當中，葉修把雙肩包丟進自己房間，在虛掩著的書房門口站定，輕輕敲了敲門：

「爸，我回來了。」

「進來。」

頂天立地的書架簇擁中，葉父埋首在幾堆人頭高的資料間，正在奮筆疾書。聽見兒子進來，他也並沒有抬起視線，只是微微向邊上側了側臉，下巴一揚：

「坐。」

「喔。」葉修規規矩矩地坐在書桌側面的一把椅子上。葉家的書房裏，兩張寬大書桌相對擺放，葉家男女主人各佔一張。旁邊的椅子，以及貼著進門那道牆的沙發，則是為學生和訪客準備的。葉修小時候，不知有多少次坐在書桌側面的椅子上，等待父親在考卷上簽字，時隔多年這麼一坐，竟然半點違和感也察覺不到。

這一坐下來，才發現父親面前厚厚一摞A4紙，應該是在批改哪個學生的論文。所幸這時候已經到了尾聲，葉修只等了不到三分鐘，父親已經結束了批閱，合上文件，抬頭望他：

「退役了？」

「退役了。」

「接下來什麼打算？」

「總要先讀點書吧。」葉修不閃不避地迎著父親的視線，「先把欠下的東西補回來，再談其他。」

「好。」葉父濃黑的眉毛揚了一揚，讚許點頭：「你現在不用靠學歷吃飯了，但是，系統性的教育，對全方位塑造一個人的素質，還是非常重要的。先把高中的內容過一遍，再往上的，需要的話，我幫你看下書單。」

「嗯。謝謝爸。」

簡短的父子對話到此結束。房間里再一次安靜下來，葉修一手支著下頜半趴在書桌上，在空調嗡嗡的輕響中凝視着父親的側臉，看着父親翻開又一篇論文，看着鋼筆的筆尖在紙上沙沙劃過，沒一會兒功夫，眼皮子就慢慢地耷拉了下來。

「要睡回去睡。」

「嗯，我洗澡去了。」

葉修起身告退。等他一個戰鬥澡沖完，頭髮還沒擦乾，就聽到客廳里母親喊了一聲：「老葉！電話！」

「來了——誰啊？」

「競技總局的老劉！找你的！」

葉修立刻飛快地閃出了浴室，把自己房間的門開得大大的，一邊裝作鋪床，一邊豎直了耳朵偷聽。沒幾句話，父親的聲音就陡然拔高了一個台階：「我家老大？！」

「……就他？」

「這年頭打遊戲也歸你們管啦？」

一顆氤氳著水汽的腦袋突然探了進來，筆直杵到他面前，還特特地地做了個鬼臉。葉修差點被自家老弟嚇了一跳，沒等一個白眼翻出去，他那個無聊的弟弟已經若無其事地轉身出了門，小聲哼著歌，一搖三晃地往陽台上走。

葉修搖了搖頭，打鼻子裏嗤了一聲，繼續把耳朵往門邊靠。不過顯然他老爹的激動時期已經過去了，葉修聽了好一會兒，只模模糊糊聽到幾個「國際比賽」、「拒絕」、「退役」之類的詞，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嗯嗯啊啊。

好半天，電話「啪嗒」一下掛斷，父親的聲音跟着響了起來：「葉修！」

「爸，啥事兒？」

「出來一下！」

「稍等啊我鋪好床就出來——」葉修話音未落，他親娘就把一盤餃子「砰」地往桌上一碼，無情吐槽：「你這床鋪了有一刻鐘了吧！」

「呃……」講真，親生的？

葉修垂頭喪氣地挪了出來，把自己塞進沙發另一頭，蔫蔫地團成一團。葉父皺着眉頭看着他這副骨頭都抽乾淨了的樣子，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耐心等他坐好，才清了清嗓子開口：

「剛才的電話你聽到沒有？」

「啊？什麼電話？」

「競技總局打過來的。局長親自打給我，說叫你去帶國家隊，打比賽。」

「爸——！我退役了！」

「退役了就不能去了？」

「當然了！」葉修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說好是從聯賽里找選手的，我一個退役的加進去算怎麼回事？聯盟規定，退役不滿一年，不能復出的！」

「去國外打也不行？」剛才的電話里，葉父顯然還是被緊急科普了不少知識的，「聯盟還管得着世邀賽？」

「爸！」葉修向前靠了一靠，一副促膝談心的樣子，要多誠懇有多誠懇：「我已經28歲了！超級大齡選手了！不然我幹嘛退役啊！爸你去聯盟里問問，第二賽季的都不剩幾個了！」

「可是劉局長說，你剛剛還得了冠軍？上賽季單挑就沒輸過？還是什麼戰術大師啥的？」

「哎呀總要給後輩一點機會嘛不能讓我一個退役的搶盡風頭吧他們會恨死你兒子的——」

「葉！修！」

「不去不去！職業選手，說話就要算話，說了退役，就不帶詐屍的！」

「嗯——？」

葉父濃黑的眉毛緩緩立起。葉修卻是一點也不怕他，抄着手，迎著父親的目光晃來晃去，就差直接在沙發上當場演出滿地打滾了。

「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現在卻要用真愛，把我哄回來~~~~」

葉秋荒腔走板的歌聲從陽台上傳來。葉父臉色黑了一黑，驀然扭頭，沖着小兒子的方向大吼：

「小兔崽子皮癢了啊你！」

葉修笑得差點掉下沙發。葉父深深呼吸幾下，以迅雷不急掩耳的動作站起身子，一把將大兒子拎了起來：

「行了別貧了。給老子為國爭光去！麻溜的，拿個冠軍回來！」

「……爸？」

葉修怔怔地站住了。父親蒼老而明亮的眼睛仍然緊緊盯着他，看着似乎還有些不自在，卻是毫不遲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推着他轉了個方向，往外一搡：

「去吧！」

「啊啊啊啊老爸你不能這麼殘忍至少先讓我吃完晚飯啊——」

葉修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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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就是葉修你「床單還沒鋪好就被轟出來」的真相么……

以及，明明是很歡樂的情節……回來撒嬌打滾要餃子吃啥的……

為什麼我寫着寫着就想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