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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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知佛老為異端,不知凡背乎經常者,皆異端也;人知楊墨為邪說,不知凡涉虛誕者,皆邪說也。——《圍爐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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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金秋,終南山下太乙鎮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因為還有七日,便是「終南論劍」。

當年雪邦宗主江余邙避世終南,同餘真人在樓觀台切磋了三百個來回。酣暢淋漓之際,不禁感慨:「從古至今幾萬萬年,萬人萬事,皆如雲散、水涸,千變萬化,未始有及。至於今時今日暫有之我,又未嘗不雲散霧盡……萬化千變,頃刻而去。如你仙家常言: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你我誠無所無欲,則何不如疾作此雲即散,此煙即消,泛若不系之舟,乘流則逝兮?」1

說罷,又指著一處山窪窪說:「如若他日江湖弟子仍能如你我今日今時在此以武相會,亦能潛結英俊、密拓豪友;而閑居常懷振卓之心,方不荒廢畢生所學,亦不負這山水化境。」

沒幾年,江余邙被先帝親下終南請出山來,得了個「伏虎先生」的御賜盛名。後來,因他行事作派果決狠辣,又得了個「劍老虎」的雅號,但這卻是后話了。

出山後的第二年,他沒有爽余真人的約,果真在那個山窪上辟出一處論劍台。

論劍台側另闢一匾,上有聖筆所提、書聖所言:「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終南論劍便從所謂太平盛世的正德元年伊始。

如今是正德十三年。原本終南山腳下這個太乙鎮是個人跡罕至之處,隨著論劍台之名遠播,又有一年一會的盛事,客棧食肆漸漸多了起來,成了個依山傍水、頗具規模的大市集。

十三年至今,料是初出茅廬的江湖俠士擠破腦袋,只可惜「千金易得,終南難上」。一年之間,各名門正宗未出師弟子中的佼佼者三百名得終南英雄帖,前來終南論劍台……這便令是諸多江湖晚輩心之神往的「上終南」。

終南論劍倒也不全限於這三百未出師弟子。

劫復閣於太乙鎮設煙雲客棧,未收終南帖及無門無派之人,可來煙雲客棧請「龍頭」。意思就是,請人領入江湖。龍頭價錢有高有低,俠士挑「龍頭」,「龍頭」也要挑俠士。若是俠士最終未入三百人之列,作為領路人的龍頭,不止半分苦力錢也撈不到,且永世不可再入此行。

十二年間,有無數對自己認識不清之人被永禁「上終南」,也有無數無名之輩一戰成名。人的潛力不好估計,誰又會被來路不明之輩半路截殺,哪怕風頭再勝,很難說最後誰能拔得頭籌……但總的來說這是個公平的遊戲。

十三年來,唯一一件令諸多少年俠客大呼不平之處,便是客棧分配這事。

太乙鎮之大,光客棧就有近五百號,然而論劍台只有一個,這時,客棧的地理位置就成了問題。

花重金請龍頭,自然是貴客,當住煙雲客棧。

煙雲客棧離論劍台最近。客棧依山而卧,而臨水那一面客房便能俯瞰論劍台。僅僅隔著一條太乙河,與論劍台臨水而望……所以煙雲南面客房又名「坐山觀」。

論劍台東西兩側的風雪洲客棧次之,此兩家客棧客房便留給弟子最多名門正宗。

雪邦有江余邙做一宗之主,又有長孫輔機為宗門內婿;兼之重拾驚鴻劍殘卷,正是如日中天之時。門下人才濟濟,高手輩出。近年門下光未出師弟子便已有三十餘人收了終南英雄帖,位列千門之首,自然而然便入住這風洲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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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邦弟子這番出行,除去大弟子江中月與江中光,也就一名管弟子教化的孔婆婆隨行。

沒有師長陪同,弟子們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今早抵達太乙鎮,剛過晌午,便齊聚在院中比試。

風洲客棧院落倚靠太乙河,河對岸便是雪洲客棧。

河那頭置了幾十隻樹樁子搭的梅花樁,幾乎每個樁子上都有個扎馬步的小沙門。

河這頭,一色兒淺絳短打少年人。

沿河種滿月桂,金星綴樹,滿鎮留香。

河中白浪滔滔,其間摻雜著少年人的笑聲。

偶然聽得「鏘」的一聲格擋,錚錚錚幾聲雙劍交擊,接著便聽得一人氣力不支,在河岸邊連連後退幾步,大喘幾口氣后,才緩緩說道,「有勞謝師弟賜教。」

不及謝少俠答話,先聽見一名嬌蠻少女頗為得意的說,「中光師兄去年在終南榜上位列十三,尚在之文哥哥之上。我說過,今年你敵他不過,你倒不信。」

那位中光師兄有點中氣不足,「是……甘拜下風,不得不服。」

謝之文道,「承讓,承讓。」

旋即抱劍一揖,彬彬有禮。

接著便見那位退入人群的中光師兄怪裡怪氣的說了句,「彤兒師妹不和你之文哥哥比試比試?」

江彤連連擺手,「我只怕我抵不過三招,叫你們笑的滿地打滾。」

江中光嗤笑,低聲說,「只顧著些小心思,功夫全無長進,反倒不以為恥。」

江彤聽到,也不氣,笑嘻嘻的高聲喊,「中月師姐今年功夫長進不少,近來甚至在中光師兄之上,要不叫之文哥哥同你喂喂招?」

謝之文正要拒絕,一名長身玉立的漂亮女子從人群後頭款款走出來,正是那位中月師姐。

圍觀人群中一眾男弟子頓時眼睛都亮起來。

江中月輕聲說道,「師弟,有勞了。」

謝之文眼見江中月劍光閃動,如游魚倏地刺來。只得輕嘆一聲,讓了她一招半式,卻依舊沒有拔劍,單隻橫了劍鞘劍去格擋。

兩人倒也有些不相上下的意思。剛起劍勢時仍碧空如洗,百餘招下來,已漸有些日落西斜。

謝之文直拆了中月近一百五十餘劍招,劍招見緊,卻始終落得下風。此時眾人早已飢腸轆轆,有些許體弱弟子已面露縞色,雙目渙散。正逢一些弟子無精打采,只盼比武早些結束之時,謝之文一個不當心,被中月一招逼得後退,幸得背後一株桂樹將他擋住,才沒一頭栽進河中。

中月見時機正好,眼前一亮,往樹榦一側一劍猛地揮出;

哪知謝之文身法極佳,手勾桂枝,虛使了半式壁虎游龍,便一躍至五步之外;

中月一劍劈空,直取桂干;她驚呼一聲,當即收手,哪知為時已晚,劍刃豁了桂樹半寸的口子。

她忙抽劍,卻抽不出。使兩手去拔,慌亂之間,謝之文手中劍已直取她肘側。

孔婆婆眼毒,見大事不好,厲聲大喊:「當心!」

中月果斷棄劍,退開兩步,雪元劍鞘直指面門襲來,倏地胸腰上頂,上半身卻往後彎下去,一手撐地,姿態優美之際;右腳卻毫不留情向上飛踢,裙袂翻飛,像極一隻開了半屏的紫孔雀,令一眾男子看的眼都直了。

眼見女子足尖即將踢落謝之文的劍,他卻像早預料到似的,倏地轉圈,一步避開,手負長劍翩翩而立,已然是必勝之姿,嘴裡說道,「承讓。」

眾人才去看中月。

她腳上運力過猛,十二分力道卻未動到謝之文分毫,本就是個兵行險著極險的姿態,此刻嬌呼一聲,幾欲往後倒去。

此刻有男子伸手摟住纖腰將她穩住,江中月才得以回腰,陡然站直身子,胸口起伏几下,臉色蒼白一笑,「多謝師弟賜教。師弟果真好功夫。」

後頭男弟子低低說道,「怎麼不謝謝我?」

不及謝之文答話,立刻有人誇讚道,「師姐好身段。」

眾人吃吃笑起來。謝之文也一笑,覺得此刻無聲勝有聲,不再多話。

孔婆婆說道,「玩夠了的,都來吃飯吧。」

一眾少年人一鬨而散。

謝之文心中挂念著別處,趁著人多,正要腳底抹油。

孔婆婆一雙利眼盯牢了他,見他走到河岸,喊道:「謝琎,站住。」

他給這聲謝琎喊得一個激靈,忙將那把豁了刃的劍背在身後,笑道:「孔婆婆什麼事。」

一群少年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見孔婆婆這是要訓謝琎架勢,不免都嬉皮笑臉,駐足圍觀。

孔婆婆:「你劍怎麼回事?」

謝琎:「什麼怎麼回事?」

孔婆婆道,「鞘都不出,當真看不起你師姐?」

謝琎道:「師姐這樣貌美,若刀劍無眼,傷了她,我怎麼賠得起?」

眾人起鬨,噓了他幾聲。

「別跟我耍嘴皮子,」孔婆婆喝止眾人,接著又說:「同樣的劍,宗主用三十幾年都沒見豁點口子。開刃的寶劍,豁了腳拇指粗的刃,你可真厲害。」

一旁的師弟說道:「那是宗主沒碰上過金剛達摩杖。」

謝琎:「……」

孔婆婆:「金剛達摩杖乃是弘法大師法寶,這世上誰能得大師衣缽?」

師弟:「孔婆婆您不知道,煙雲客棧來了個龍頭,是個標緻小姑娘,自稱是武曲葉玉棠轉世。持也正是金剛達摩杖。利落靈活百餘式,與前來過招的一品武官戰成平手之後,便在鎮上傳開了名頭。謝琎這人大家都知道,天生武曲痴。自稱葉玉棠,還持達摩杖,十有八九沒假,自然是要去會會的。」

「笑話,」孔婆婆道,「他哪裡進得去煙雲客棧大門?」

師弟道,「青龍寺今年有個同行掛單俗家客,是劍南節度使家小姐。今年同來太乙鎮,正是想請龍頭。謝琎一早便去了雪洲客棧,軟磨硬泡,說要替別人試一試龍頭功夫深淺。」

後頭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

古人石榴裙下死,今有雪元劍金剛達摩杖下折。

孔婆婆哼笑一聲,「謝琎,你是想過兩日上論劍台,給諸位江湖前輩看一看你那豁刃寶劍出鞘?」

眾人一陣鬨笑。

謝琎道:「不敢。」

孔婆婆說,「你要麼將這雪元劍補回原樣,要麼這論劍台,今年你也別上了。」

婆婆撂下話便走,留下一群少年人立在院中,鴉雀無聲。

肇事師弟江中陽自覺多話,小心翼翼上前賠罪,又說:「你若不嫌棄,用我的劍吧。」

謝琎笑道,「劍雖都叫雪元,可我慣用二尺九寸劍,你人不高,劍也短我幾寸,這幾寸可不敢小覷。」

中陽又氣又急,「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不比了。」

謝琎擺擺手,「小事。」

自然不可能沒事。

鎮上鐵器鋪倒不少,雪元劍開刃破了,可不是誰都能補的。

長安名匠更不少,可此去長安,一來一去,光路途奔波便已一日有餘,想找到名匠補劍,不大可能。

終南論劍便在這兩日,謝琎又是今年屠榜大熱,就此揭過豈不惋惜?

這邊風洲客棧堂中,江彤氣的險些跟中陽打起來。要不是念及彤兒乃是宗主親孫女,孔婆婆幾乎就要將她丟進外頭河裡。這倔牛似的丫頭使混使慣了,少莊主都不大敢招惹,一眾師兄師姐更是拉不住。

若說這世上她能服誰管教,還真有一個,便是謝琎本人。

眾人這才想起謝琎,四下尋找,正主卻不見了人影。

謝琎起初只是去了快馬驛,問最快的馬去長安需要多久。

自然無功而返。

背著雪元獨自在太乙鎮里晃蕩,直至天交五鼓,忽聽到河裡有人吹了聲口哨,垂頭一看,原是雪洲客棧出鎮採買齋菜的扁舟。

船頭坐著個姑娘,見他回頭,說,「謝琎,是不是?」

姑娘生得面熟,長得清秀,具體是誰他又說不出。

長得清秀的姑娘不少,想勾搭撩撥他的姑娘近年來也挺多的,他記不住也不能怪他。

通常這種情況他是不會搭理的。

謝琎打算友好不失風度的婉言謝絕,直到他看到那姑娘走了兩步,發現這姑娘有點不同尋常。

這姑娘腿腳不大方便,似乎是個瘸子。

所以她以外物代步,這外物被她用得出神入化,使得像天生就長在她身上似的,走的比正常人還利索,還大步,還理所當然,還輕鬆舒坦。

假使她用了這外物許多年,倒還說得通。

但是很明顯,這件東西是被她臨時搞來,隨便使使的。

非常臨時,隨機,別出心裁。

是的,這把金剛達摩杖,化了灰謝琎都認得。

但是此刻拿它當拐棍使的人,和白天拿它當武器打敗他的,明顯不是同一個人。

這時候,謝琎聽見下頭笑了兩聲。

姑娘說,「你那把雪邦產的劍給這棍子劈折時,我正坐在旁邊看。」

素有天命神劍之稱的雪元劍從她嘴裡出來,成了「雪邦產的劍」,聽起來就跟年產萬畝的大白菜似的;

不止如此,還稱世間至剛至強的金剛達摩杖為「這棍子」。

謝琎嘴角一動,有點笑不出來。

她說,「我正好認識個人能替你修,離這不遠,走不走的?」

謝琎沒吱聲。

姑娘挑了挑眉,以眼神又詢問了一次。

謝琎倒有點意外。

看清她模樣以後,謝琎想起來這是誰了。

白天他去煙雲客棧時,這姑娘也在。沒記錯的話,便是青龍寺的掛單俗家客,姓郁,名靈昭,並不是江湖中人。

郁靈昭本打主意要請的龍頭,便是自稱葉玉棠的女子。

白天瞥見過一眼,沒太注意。

此番近看,臉蛋倒是柔和秀美。

可是有了神態之後便不一樣了,眉宇之間自有一番氣度,尋常女子的半分嬌怯也不曾見得。

鬼使神差,謝琎爽快答道,「走。」

女子爽快一笑,道,「上來。」

謝琎一個翻身入水,引得船身一震。

兩人並立於船頭,與船一同晃蕩盪沿水路前行。

身旁姑娘輕飄飄說了句,「你這輕功,不大行啊。」

謝琎沒說話。

具體來說,這話他有點沒法接。

他這習武之人,一身功夫自認不算丟人。在這輩俠士佼佼者三百人中,好歹也算數一數二。

沒曾想到,在一個一宿無眠的早晨,給一個瘸了腿的尋常人家姑娘評價說……

你這輕功,不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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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仿寫金聖嘆評《西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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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鴻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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