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山神

第79章 山神

如果一座山用它堅實的山體和毅然的行動告訴你:你不必開口,我與世界萬物一齊奔向你。

你會怎麼樣?

黍離以前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一座比昏黃更深邃的高山,和曾經樓蘭很常見的沙暴一樣,呼嘯著、嚎叫着,浩浩蕩蕩地向黍離一行人奔來。

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黍離抽刀,而後很果斷的一刀插入大地,「進坑!」

灰色大地並不是土地,而是像粘黏在一起的沙礫。

黍離這一刀,直接將這些被邪念以一種難以想像的手段牢牢團聚著的沙礫擊碎了。

一刀崩出了一個不小的坑,黍離的力量可見一斑。

三人躍下。

高山已經捲起了狂風,被擊碎的沙礫一瞬便刮向遠方。

風如刀,刀犁地。

灰色大地肉眼可見的薄了幾分。

黍離半跪,秋水刀緊握在手,就橫在地上。而琉喀忒亞則是護著麥秀,湖光色已經收了起來。

如此大的動靜,使用虛空不算起眼,躲在坑中再持着長劍反而礙事。若真的無路可走,直接自虛空中抽出湖光色便可以了。

黍離看得見一層又一層薄薄的沙礫飛舞而起,化為漫天的塵沙,如同火中狂舞的蛾子。

彷彿有君王在赦令它們。

高山懸停於空。

沙暴漸歇,卻並沒有落回地面,而是層層疊疊的往山體上覆去。

黍離眯着眼,很快的將山體紋路看了一圈——沒有邪神邪念縱橫的痕迹。

不是邪神。

是可以和邪神化身正面交戰的霸主。

黍離緩緩站直身子。

躲不過去的,奔來的高山懸停於此,本來就是再明顯不過的消息。

黍離已經被發現了。

不管如何,已經被發現了,就絕不可能躲開。

伸出手將琉喀忒亞與麥秀拉出沙坑,正在二人拍掉些沙子時,黍離問,「我以前並未來過樓蘭,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存在……你們想得到山中會是哪一位嗎?」

琉喀忒亞是神話種,而神話種幾乎快成了霸主的代名詞。

雖然大部分神話種都夠不到這個級別,但這在他們的世界中並不罕見。

而麥秀則是樓蘭本地人。

她可能會聽說過一些兇猛的山神或者神獸,而這座高山之上可能正是某一位被傳為山神或神獸的存在。

無論琉喀忒亞還是麥秀,都可能聽說過這樣的頂級狩獵者。

如果能提前知道它是誰,或許這一次突如其來的遭遇會變成不小的好處。

畢竟他與他們,都一樣是末日之中的……可憐人。

畢竟他們也有着同一群敵人——

黍離不相信,盛宴之後,邪神會寬容的放過這一位大補之物。

他同樣不相信,這位在盛宴之前如此肆意的霸主會是一直如此肆意——他必然是想要做什麼的。

不過,很可惜的是,琉喀忒亞與麥秀都沒能將眼前這座飛來的高山與記憶中某個耳聞的存在對應起來。

黍離不語。

他在想着,等會如果可以交流,他該說什麼。

先生您已經很危險了!

天下苦邪神久矣!

今束手亦死,對抗亦是死,等死,弒神可乎?

都似乎可以。

但黍離覺得不行。

他並不認為,自己能比他看得更加明白。

黍離抬起頭,又一次凝視着這座高山。

我看見山了。

它並不嫵媚,看似莽莽而來無所畏懼,又滿滿一股人之將死肆意張揚的即視感。

山看見我了吧?

你在想什麼呢?

高山緩緩落地,在它終於與灰色大地連接在一起時,黍離竟覺得這灰暗的大地亮了一些。

他不覺得這是錯覺。

這座山可以一定程度鎮壓邪念?

黍離還沒有想明白,就看到一條蜿蜒的山路自山上緩緩伸到了黍離三人面前,禮貌優雅。

至少對一座山來說,足夠禮貌優雅。

所以這是高山向人類伸出了一隻手嗎?

黍離不再多想,熟練地將秋水收入鞘中,往前一步便踩到了山路上。

到了這一步,怎麼也不可能徑直離開。

琉喀忒亞牽着麥秀,也踩了上來。

山路真的彷彿一隻手臂,平穩的收回了山體之中。

黍離面前,是一座廟。

一座不大的破廟,灰塵蛛網,神像頹唐。

黍離輕輕推開了半敞的門,拖長的吱呀聲中,灰塵簌簌飄落。

琉喀忒亞與麥秀卻是進不來。

黍離聽見一聲驚呼時便立馬回頭看去,琉喀忒亞便告訴他她倆怎麼也進不去。

看來是有什麼話要單獨問我?

黍離想了想,最後還是將沉沉的在情緒之海睡了好幾天、然後就一直在情緒之海上空飛來飛去的【好奇】喚了出來。

她這幾天一直「漫不經心」地念叨了很多很多句好悶啊想找小姐姐聊天啊據說沒有同齡人陪的孩子長大會自閉的黍離你覺得那是真的嘛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太可憐了……

如果真有什麼情況,【好奇】只可以直接將黍離拉過來的。

這不是【好奇】的能力。

這是【驕傲】的一件藏品的能力。

不提背後的嘰嘰喳喳,黍離步速平緩的往著神像走去。

神像並沒有像是尋常村野的破廟神像一樣,蒙滿了蜘蛛網,反而很乾凈。

很不一樣的是,殿中央的神像並不是人像,而是一條龍。

一條纖細的神龍。

不是神話種的巨龍,而是人族的圖騰之一:龍。

黍離沒見過這樣的廟。

龍圖騰在寺廟或者宮殿都很常見,但那是作為裝飾或者禮儀或者寓意存在的。

或許也有這樣的廟吧?只是我不知道?黍離有些懷疑自己。

不過不管怎麼樣,總算是與這位神秘的存在相見了。

「您好,我叫……蘇訸。」

破廟安靜得很。

不,已經算不得破廟了——

當黍離說完一句話之後,他突然感覺這個山中寺廟活了過來。

不是說這是一個活物,而是它突然變得更有生氣了。

破裂的磚石重新整齊,蒙蔽的灰塵消失不見,植株蔥鬱,神像輝光……

在柔和的霜色輝光中,很自然的,龍睜開了眼。

祂凝視着黍離。

黍離不動聲色,心靜如水。

「我知道你,黍離。」

出乎黍離意料的,祂稱呼的是黍離,而並非蘇訸。

黍離下意識的想要握刀,手剛剛抬起卻又立刻抑制住了。

龍的神像微微抬頭。

「知道你的名字並不奇怪。帝國武運凋落,剩下的每一個武者我都知道。」祂這樣說。

黍離不語。

他似乎猜到面前的是什麼存在了。

——帝國敕封的神。

「山神?」黍離輕聲問。

山神龍幽幽一嘆:「正是莫沙山山神。」

黍離一愣。

「不知莫沙山坐落在何省何地,我竟然不曾有所耳聞。」

他在等待答案,一座有着正統山神的名山,不會默默無聞。

如果黍離只是普通帝國子民,他最多只是有所疑惑。但作為情緒流派的傳人,帝國所有名山大川他必然是會有所耳聞的。

除非——

「莫沙山不在某省某地,也並非天生地養的名山,末日之前一直鎮守在陰影位面。」山神龍解釋道。

陰影位面?

帝國造物?

黍離恍然般的點頭,心裏卻很快過了一遍:這一次飛一般的出現可能是自陰影位面飛來,那種鎮壓邪念的感覺也可以和帝國造物對應起來,那麼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更主要的是,黍離沒有感知到心悸或者憂慮,對於情緒流派來說,對於未來的預知可以體現在突然而來的某種情緒之中。

黍離定下心來。

這樣如果還是被欺騙了,那他是否能感知到不對勁已經不重要了。

而那樣的存在,也完全不需要這樣對付黍離。

凡此種種,思忖一番不過一個剎那。

「冕下……」黍離下意識想用蒞臨二字,但轉念想到如果此時依然這樣用詞,難免有一種莫名的滑稽感。

「冕下此番來到樓蘭,想來也是為了盛宴?」黍離換了個更直白的詞語,只覺得文白彆扭,但也沒什麼推敲的想法了。

其實山神是當不起冕下二字的。但是此時此地,興許天地之間,可以稱之為神的存在也就這幾位了。

鎮守在其他位面的帝國正神。

山神龍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思著,忽然問:「你可知邪神侵蝕世界所求的是什麼?」

黍離默然,「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我於莫沙山之上,與邪神立於神國並無區別。你可以知道。」

「為了更強?或者為了一個世界的凋亡?或者為了享用世界之中的祭品?或者為了愉悅?或者只是一念至此甚至無意識為之?」黍離沉默了很久,最後只是反問。

他一直覺得,人類之於邪神的價值不該那麼高,雖然人類確實奔波逃亡,但是當人類殘存之後,確實能苟活下來了。

或許之前被屠殺是因為人類聚在一起太過顯眼?

黍離也曾想過為什麼蒞臨城市的邪神最後如此強大,但始終不明白人類有何實力讓祂們如此強大?

山神龍:「或許都有可能。」

黍離:「原來冕下也不知道。」

山神龍:「只是難以明白。只不過祂們之於這個世界的關係,我倒是可以看明白。」

山神龍微微一嘆,「祂們在此方世界表現的實力不是祂們真正的實力,世界在艱難的限制着祂們。如果解釋的話,祂們需要一個通道來在此使用祂們力量,而這種方法最簡單的就是獲得世界的認可。」

黍離聽到此處,不禁駭然。

「規則?」

「不管怎樣,得到認可即可。咬文嚼字的話,即為奪到認可。」

黍離一霎那好像想明白了什麼。

人類,死亡,儀式,世界……

「所以屠殺是為了佔據世界對於人類的認可?其他種種也是如此?」

「說是認可其實並不準確。無非是奪取權柄,從大火暴雨到繁衍死亡,當一切權柄都被邪神們佔據,那就必然是萬物皆休。」

黍離至此,反而已經平靜了下來。

「對我而言,萬物皆休也沒有變得更壞。我曾執意守護的大多已經碾碎為塵土,我所真誠熱愛的幾乎全部傾頹成廢墟。無論是下一刻便死亡還是苟延殘喘至老死,我已經明白我的生命再難有什麼美好或者璀璨。」黍離詭異的平靜。

「冕下為何來到樓蘭?太本質的東西我不敢追究,但我很想知道這一次樓蘭盛宴你們可會有人與我赴死?帝國在陰影位面必然是殘存有力量的吧。」黍離頓了頓。

山神龍默然。

良久,在壓抑的沉默中,祂終於開口了。

「我們——我們這些苟活在陰影位面的傢伙——並不想讓你去樓蘭。Leucothea也是如此,你的徒弟麥秀也是如此。」

「為何?」

「你很有可能是萬事皆休之後帝國最後的希望。Leucothea——也就是琉喀忒亞,她可以聯通陰影位面與精靈聖地,這代表着什麼黍離你該不會不知道吧。而麥秀……當她喚醒了【眷戀】之時,她就代表着帝國過去一切的輝煌。」

黍離沉默。

「所以說,你來這裏是為了帶我們三人回到陰影位面?然後讓其他的人為我們赴死?」

「不是其他人。是我與其他人為你們斷後。」

「但我不同意。」

山神龍石刻的雙眸瞪視着黍離,隔了好一會祂終於開口。

「自古只有山神庇佑人類抑或兩者一同赴死,未有人類為山神斷後一事,對否?」

黍離立刻明白了祂想要說什麼,但沉默著最後依然只蒼白的回答了一聲,「對。」

「是故此番大戰,吾必將身死道消再無來世,對否?」

黍離忽然之間悲鬱難忍,可還是默然道,「對。」

「帝國上下千年未有百姓戰死將士獨活之事,對否?」

「……對。」黍離又記起了摺子夜。

身前邪神,身後子民,三尺氣概,將軍赴死。

「是故此番大戰,將士必將隨吾衝殺陷陣身死無悔,對否?」

「……對。」

「你黍離乃是天下豪傑自然可以隨吾赴死,可你讓琉喀忒亞與麥秀如何存活?隨吾輩一齊陷死大墓抑或天地蒼茫當一雙孤魂野鬼?」

「你自然可以勇奪三軍之帥,可陷弱女稚童於無生死地以全己身英雄氣魄,真英雄否?」

一直都是這樣……

義無反顧的赴死……

理所當然的悲愴豪邁……

當仁不讓的英雄氣魄……

我……

「……」

「……否。」

黍離抬起頭,安靜的盯着山神廟的頂,不再言語。

他一直不是一個獨斷的人。

從末日前到弒神前線,再到現在。

在他必須強硬、必須冷靜的時候,他可以固守自己的看法,但當更大的權威壓來,他發現,在這種沒有閃躲的境地,他無法找到一個反駁的角度。

他好像看見了星空璀璨。

是帝國將星如雲的那種星空璀璨。

「我想知道更準確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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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神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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