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夏日林風帶著些微燥熱,師欽窒息之感終於有所緩解。

今日是休沐日,他的父親師宜官前一天回來時特意提醒:糜長史如今正得天子歡心,你二人年紀相仿,若有機會可以嘗試結交他。

也是父親這番話,今日他才鼓起勇氣邀請糜荏。

且不論集會原本規定大家可以向內舉薦人才,若是嚴格算來,就以長史官位而言,糜荏參加此次集會完全算是屈尊。

師欽原以為如今文士大多喜愛九連環與魔方,不會抵觸糜荏加入。哪裡想到會有李文這般刺頭,三言兩語便向糜荏下了戰書?

好在糜荏面上並未因李文的冒犯生氣,不僅乾脆利落接受了挑戰,還反駁得李文再無話可說。

見糜荏應下,原先盤坐著的人紛紛鬆了一口氣,起身各自走到兩人身旁站定。很顯然,糜荏身邊青年們所在的士族,或多或少都與十常侍有關。

當今士族子弟必需學習君子六藝,指的是禮、樂、射、御、書、數。因地制宜,兩方決定了三項比試內容:樂、射、書。

樂是樂器,在場中人有不少帶了琴,笛,簫等容易攜帶的樂器。畢竟集會高談闊論興緻濃時,大家都會奏曲助興。

射是射箭,有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五種射技。不過林中不好施展,便簡化為現下流行的投壺。

書是書畫。一般參加文賢集會的文士們都會攜帶慣用的文房四寶,可將會中趣事記錄在案,供人鑒賞。

除此之外,還有天子劉宏最好書法的原因。

光和元年,劉宏創辦了鴻都門學,廣徵天下有文采之士,甚至還舉辦過書法大賽,從中選拔擅長書法者。師欽的父親師宜官便是其中一屆冠軍,才會被劉宏征為選部尚書,入尚書台為官。

如今權勢都在尚書台,士族子弟擠破了腦袋都想入鴻都門學,拼了命地練習書法。李文於兩年前考入鴻都門學,憑的便是一手與師宜官如出一轍的隸字。他入學后自覺高人一等,愈發恃才傲物。

雖有一路暢談,師欽依舊摸不準糜荏有幾分能耐,只能輕聲在他耳旁分析:「長史別看這李文心性高傲,他的一手書法卻還算不錯。他最擅長隸字,形似家父手書,很得大家推崇。」

他說這話時,尾音微微上揚,語氣同眼眸深處都透了一些輕蔑。

李文慣來清高,卻一直模仿他父親的字,甚至比他這個親兒子還像。且不說此中深意,光是這言行不一就足夠師欽不喜。

「除書法外,他很擅長投壺。武帝時曾有郭舍人激矢令返,一矢百餘反。李文雖做不到郭舍人這般,但曾有過反覆十次,不能小覷。」

「至於樂器,李仲才只會琴,曾當眾演奏《簫韶九成曲》,手法無甚錯誤,只不過聽琴聽意,不過爾爾。」

糜荏聽完,不置可否挑眉,也未對師欽此言做出任何評價。他將目光放到李文身上:「李公子,可是三局兩勝制?」

李文已重新打起精神:「不錯!」

他對自己的才藝頗有自信,贏過糜荏這等滿身銅臭的溜須拍馬之輩毫無難度。但為防止糜荏懷恨在心,他已決定在第二場樂禮中輸與糜荏。這樣,這位第十一常侍總不至於當著大家的面惱羞成怒,暗中給他父親小鞋穿。

「吾覺得不妥。」糜荏語氣溫和,「既然說好三場,那麼輸一場都算不得贏——李公子以為如何?」

眾人嘩然,紛紛驚詫於糜荏話語之中的狂妄之氣。但轉念一想,說不定這糜荏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能贏一局呢?這樣即便李文贏上兩局,也是不算贏的。

李文自然想到這一關鍵點,登時就被氣笑了。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又道:「糜長史既有如此豪氣,那我可否再加一個條件。」

他原打算給糜荏一個台階,但糜荏既然給臉不要臉,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請說。」

「今日之戰,你我願賭服輸。將來不論何時何地,但凡勝者在場,輸者必須退避三舍,不得再追究任何!」彈不好琴又如何,糜荏一介商賈也不見得會樂器。

糜荏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一言為定。」

不知怎得,瞧著糜荏從容不迫姿態,荀彧心中總有不詳預感。想到兩人賭約,他嘆了口氣提醒李文:「仲才兄,糜長史師從大儒鄭玄,你千萬莫要小覷了他。」

李文微微愣神。

只是外圍僕人已取來兩張案幾,他沒有機會再詳細詢問了。

既然主要是比書法,那麼書寫內容並不重要。兩人以「林蔭」為題,半個時辰內成書即可。

為防止發出的聲響打擾兩人,眾人各自三五成群,在兩人身後鋪席而坐,安靜等候。

荀彧命僕人取了一卷書來。這是他最近在讀的雜記,很有意思。他雙目凝視著最近讀到的地方,不知怎的便想到了那日見過的糜荏字跡,慢慢出了神。

以「林蔭」為題,內容雖不重要,但也是加分之項。李文提筆環顧,見周遭草木繁盛,蟬聲嘶鳴,思緒莫名有些恍惚。

天子酷愛師宜官之字,曾評價它「如鵬翔未息,翩翩而自逝」。李文先前雖擅長模仿師宜官的字,但他為人高傲,內心深處始終以模仿他人字跡為辱。他的字在別人看來許是與師宜官很相似,但只要浸□□法多年的行家便能看出,他的字形似而無意,有形而無骨。也因此,即便他的字在外頗為出名,卻至始至終也入不了天子之眼。

但許是今日被糜荏一激,他心中一片清明頓竟生一絲靈感,腦中竟陡然生出鵬鳥展翅翱翔天際之畫面,心胸由此而無比開闊。這般感覺玄之又玄,他趁此時有如神助一般的玄妙境界,執筆蘸墨,憤而下筆。

夏風在林中穿梭而過,宣紙輕輕顫抖。李文的額頭激動而滲出些許汗珠,而他卻絲毫不為外界所影響,緊緊抓住了那一閃而逝的靈感,沉入其中,彷彿世間所有都已無法擾亂他的此時此刻。

許久,他終於將筆放下,輕輕舒了一口濁氣,這才有空看了一遍自己的作品。

——通篇一百十三字,主要陳述了此地風景與他方才腦中鵬鳥展翅翱翔天際之景。文采雖是一般,可一眼看過去卻會被緊緊吸引住,關鍵就在這滿篇書法。

這並不是他寫過的最像師宜官的一副字。

卻是他終於開竅,初成風骨之始。

這一局,李文已勝券在握!

不等墨跡完全乾透,李文迫不及待將之展示與眾人。

隸書是一種莊重的字體,講究扁平工整。李文這一副字輕重頓挫,波磔起伏,極具美感。也許筆畫之間還有缺憾,但字裡行間溢滿靈氣,風骨頗為開闊,瑕不掩瑜,不失為一篇上乘之作。

即便是站在糜荏一方的文士們,也不得不承認假以時日,李文必能成為書法大家。

於是眾人看向糜荏的目光或擔憂或譏誚,有些人甚至已經想道,待會糜荏輸了之後該要如何圓場安撫。

誰也不曾注意到,荀彧微微皺了眉。

「文苦練十載,今日終有小成!」見糜荏已然擱筆,李文昂首挺胸,戲謔一笑,「糜長史,文應該感謝您。」若非糜荏,他絕對不可能這麼早摸到書法意境邊緣。

糜荏依舊風淡雲輕:「客氣。」

李文道:「不知可否一觀糜長史所書?」

糜荏將完全乾透的宣紙遞與一旁師欽:「請。」

「光和六年六月,余出京洛,西至洛山……俯仰天地間,亦有感於斯文也。」

師欽一字字誦讀全文,面上愈發驚訝。

他的聲音不低,眾人都能聽清。比起李文那一篇,糜荏這篇遊記,全篇二百餘字,不僅辭藻華麗,更有為人處事的衍伸寓意。僅看文章,已不失為一篇佳作。

至於書法,糜荏寫的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隸字,而是行書。

行書是先帝末年,潁川文士劉德升獨創的一種字體。這種字體介於楷、草之間,字跡妍美,風流婉約。因書寫便捷,字體也不似草書難以辨認,一經問世獨步天下。但因創作時間不長,京洛學子不敢盲目跟風學習。

倘若劉德升的行書偏於楷書秀美,那麼糜荏之字則更偏於草書狂放。其筆走游龍,行雲流水;字裡行間,穠纖間出;映帶安雅,筋骨分明……觀此文章,便帶著登高遠眺、將天地盡收眼底的淋漓暢快感。

荀彧細細看了半晌。

這篇字比那日他見過的更加狂傲一些,初看便覺豪情撲面,只待抒發。

倘若李文的字如同即將展翅的雛鳥,那麼糜荏的字就是真正翱翔天際的鯤鵬。此中氣勢,無可媲美。

他未品完,宣紙已被人小心搶奪而去。甚至有文士反覆觀看數遍,口中稱讚不絕。

良久才像是想到了什麼,慢慢轉頭看向李文。

李文的字並不差,且他發揮超常比之前更出色,若是沒見過糜荏的字,他定勝無疑。可正是因為有了如此強烈的對比,他的鋒芒竟被完全掩蓋,再不起眼。

李文面上志得意滿的笑意逐漸僵硬了。

他胸中自得之意,也完全凝固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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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幅字,覺悟吧,傑克蘇!

一分鐘后

李:??????怎麼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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