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翌日早朝時分,糜荏覲見天子。

禮讚太常唱聲后,百官便見得容貌不俗的青年以著不疾不徐的姿勢,從容走近。

這相貌實在太好了,光風霽月,金相玉質也難以準確形容。而且青年看人時目光明澈誠摯,很容易便讓他們心生好感。

只是一想到這位置是他花了五百萬錢買下的,這種好感也就如美味珍饈中摻了沙石,食之不得下咽。

劉宏見他生得好看,怔了一怔,等回過神來語氣中不由自主就多了幾分親近,他道:「朕聽聞糜家在朐縣,主要是燒制琉璃?」

宮中每年上貢的琉璃都來源於朐縣糜家,這些器皿流光溢彩,極其瑰麗,劉宏很是喜愛。

事實上不止劉宏,在座士族都很追捧琉璃。時常聽說誰誰誰又寫詩詞歌賦讚美琉璃,經常提及糜家,稱讚糜家復原的古法工藝。

但是現在,聞名天下的糜家三子糜子蘇就在他們面前,他們卻生不起任何欣賞之意,反而臉色都很難看。

糜荏似乎完全不在意他們的態度,躬身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正是如此。」

他十歲時,單獨組建的作坊成功燒制了一匹琉璃馬兒,他將之送與糜父。從此糜父不再將他當成稚兒看待,全力支持他燒制各式琉璃販往天下士族,單單一座琉璃作坊所賺得的銀錢很快便超過了他們原本的家產。此事引得糜家老大老二長吁短嘆好一陣,常言三弟天生有陶朱之質,兄長自愧弗如。

分家時候兩位兄長磊落,並未貪圖眼前之利,將琉璃作坊歸還與他。但作坊搬遷不易,糜荏也不想改動他已成規模的運輸路線,又請糜竺代為看管。

糜家會是他將來的後盾之一,尤其長兄糜竺是有才之人。有時除了親情,利益更是維繫人際交往的主要橋樑。琉璃作坊他能建一座,也能建第二座,完全不必為了這作坊將親人推開。

劉宏道:「那你們作坊,近來可有新物?」他向來大方,不少琉璃器皿都被他打賞出去了,宮中擺放的反而少了。

「有的,陛下。」

糜荏獻上一個小木盒,盒子雕刻精美,外形整潔溫潤。劉宏身為天子,見過的用過的好物不知凡幾,這小木盒雖然質樸,拿在手中卻讓他有些愛不釋手。

打開盒子,裏面鋪着錦布,布上放着一個圓形的、透明的東西,連着一根木柄。劉宏拿起這東西,用手指敲了敲,好奇道:「這是何物?」

糜荏道:「陛下,此物是用一種獨特的琉璃製成。因為可放大細微之處,故微臣斗膽取名『放大鏡』。」

他給劉宏示範了如何使用,便斂眸安靜站在一旁。

劉宏將信將疑地取了一卷簡牘,將放大鏡置於上頭,便清晰見得這字果真放大了一圈。

劉宏笑呼:「哎呀,有趣,有趣啊!」他興緻勃勃地握著放大鏡在簡牘上看來看去,見不同距離看到的字都不是一樣大的,越發欣喜。

「這是愛卿做的?」

「是也不是。」糜荏道,「臣的琉璃作坊從未產出過如此精妙的器具。臣思前想後,想來是上天知曉微臣即將面聖,特意命臣獻給陛下的禮物。」

「哦?」聽得此言,劉宏樂了,他將放大鏡罩在面前,看起來尤為滑稽。「對極對極,朕可是天子,天父當然寵愛朕,這一定是天父賜予朕的禮物!只是這放大鏡忒俗了些,既然是天父給朕的禮物,不如便叫『天子鏡』罷。」

尚書台一方臣子聞言,紛紛稱讚劉宏「英明」,天子鏡這名字極好,既彰顯了這東西的不平凡,又顯得劉宏極為重視天父的禮物。三公一方則沉默了片刻,才稀稀落落地迎合起來。

劉宏面上得色愈重。

在上座傻樂了片刻,劉宏又在眾臣面面相覷里,和顏悅色地對糜荏道:「糜愛卿既是天父使臣,將來一定能夠上呈更多的禮物罷。這樣吧,朕賜愛卿黃金千兩,一座琉璃作坊,千畝良田,百餘僕人,愛卿可莫要辜負朕的期望啊!」

今日天未大亮時,張讓就將他從被窩裏挖了出來,給他看糜荏上貢的葡萄酒。劉宏不愛酒,覺得當年喝的那玩意兒簡直堪比馬尿,便將那幾瓶酒賞給了張讓,同時答應張讓要給糜荏圈地種植葡萄。聽說葡萄產量稀少,千畝田地總該夠了。

滿朝嘩然。

糜荏自然拜謝。

按照祖制,臣子接受任職后,只需天子身側的贊禮太常高聲唱喝「皇帝為君興」即可。但此時此刻,誰也想不到劉宏竟豁地起了身,快步走到糜荏身旁將人扶了起來。他的面上泛著不贊同的油光,看起來油膩至極:「愛卿何須如此?來來來,你今日便不要回去了,陪朕一起玩『天子鏡』去!」

眾臣見狀,更驚更怒。

糜子蘇入京洛,左右也不過五日時間。這期間他拜訪、宴請十常侍,大家都看在眼底,對他很是不屑。

哪裏想得到他搭上十常侍不過只是開始?今日第一次面聖,就得天子青睞,非但賞賜錢財,更有一座琉璃工廠,良田千畝,僕人百餘……

還只是第一次得聖寵啊!

商人自古重利輕國,但這糜荏哪裏只是奸商,簡直就是禍國殃民的佞幸啊!

作為糜荏的頂頭上司,司空荀爽胸膛極速起伏。他推開身旁安撫之人,大怒:「陛下!現下還是早朝時辰,您平日頑劣也就罷了,難道還要……」

他的話未說完,劉宏已滿眼不耐道:「行了行了,朕知道的,真是煩死了!」他揉了揉耳朵抱怨,「三公天天說教朕,說得朕都能將你們的話倒背出來了。」

說完他朝太常使了個眼色,太常頓時高唱退朝,劉宏便對荀爽得意道,「退朝了,朕可以帶糜愛卿去玩了吧?」

荀爽面色漲得通紅,顫顫巍巍抬手。他不敢對帝王有不敬,只能指著糜荏的鼻子「你你你」了幾聲,然後身子一軟,氣急昏了過去。

幸好他身後站着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避免他倒地磕傷身子。

朝堂在此時喧鬧了起來。

以陳耽、張延為首的一眾人圍着荀爽,狠狠掐了會他的人中,他才悠悠轉醒。

劉宏譏笑道:「喲,朕的司空總算是醒了啊,怎麼不再睡會?」

糜荏微微皺眉。

他瞧了被氣得面色鐵青、還躺着說不出話的荀爽一眼,溫聲細語道:「陛下乃是天子,何必與荀司空計較呢?若荀司空真被氣出什麼好歹來,臣又該如何自處呢。」

「嘿——這老頭死了最好,免得天天在朕耳旁嘮叨。」劉宏怪笑一聲,朝着荀爽翻了個白眼。想到糜荏初來乍到,又是荀爽副手,以後還要在荀爽手下討生活,完全就是需要自己庇護的小可憐,挺了挺胸還是陰陽怪氣叫道,「太常何在?還不快宣太醫,叫他好好『治治』朕的大司空?」

鬧劇以此收場。

半數官吏朝劉宏行了一禮,跟着被侍衛抬走的荀爽退下了。至於剩下的一批,則面色諂媚地圍攏過來。

這些人都是十常侍麾下,見糜荏風頭大盛,前來巴結。

糜荏將這些人記下,只笑道:「陛下英明。」

他生的好看,笑起來就連後宮佳麗都稍顯遜色。劉宏雖對這張臉很有好感,但他不好男色,一想到他糜荏□□帶着個把,心情就很微妙:「哎,愛卿是不知朕的苦處啊。」

他搖首嘆息,也不提讓糜荏陪他玩耍了,捏著放大鏡就要搖頭晃腦地離去。走到門口了,才像是想到什麼:「欸,這天子鏡,愛卿可能仿製?」

這可是天父賜予他的禮物呢,他要詔告天下,讓所有看不上他的臣民都知道,他就是正統!

糜荏道:「此物巧奪天工,臣研究了這一路,不過略有眉目。但陛下既已賞賜臣作坊,假以時日臣必能研製出來。」

劉宏聞言大悅:「好,那朕便靜候愛卿喜訊了!」

語罷,劉宏便被那十常侍簇擁著離開,嬉嬉笑笑着玩樂去了。而那剩餘部分尚書台的官吏們似乎也熟悉了這一幕,嘆息著各自回去處理政事了。

糜荏這才抬首,將空蕩蕩的朝堂盡收眼底。

大廈將傾,國之危矣。

下朝後,糜荏回到家中,整理一番之後只待明日正式上任。

糜莜這會還在讀《史記》——書是糜荏選的,如今流行的《女誡》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幾十年前班昭著《女誡》,流傳宮廷,后蔓延士族,其目的本是禁錮宮中女眷防範外戚。但一本限制女子行為規範的書,顯然不能阻止一個朝代的衰亡,反而在後世被有心人利用,成了男尊女卑之禍首,給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們帶上了沉重的封建枷鎖。

糜荏早就將之記在心底。

他去書房取了單獨存放的一個木盒,重新出了門,很快抵達司空荀爽的府邸。

他知道荀爽不會見他,也不打算自取其辱,只將盒子交給門房,令他親自交由荀爽。

門房不敢怠慢。他小心捧著這個頗有分量的木盒,通報之後前往荀爽院落,在院落前遇到了一名弱冠青年。

正是糜荏在入京洛那日,於城外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

他的聲音與笑容如出一轍,聞之有如清風拂面:「荀壹,你手中捧的是什麼?」

荀壹恭敬道:「彧公子,這是新上任的糜長史送來的禮物。」

原來這青年便是荀爽子侄,荀彧。

荀彧怔了怔。

他聽說荀爽被糜荏氣倒一事,才在此時前來探望荀爽,並未想到這糜荏竟會前來送禮。以世父剛正不阿的性格,不知會不會再被這禮物氣倒?

這般想着,荀彧翻開禮單——不管是什麼禮物,都應儘快歸還,免得落人口舌。

禮單是用上等宣紙製成的。時下流行漢隸,字體多是工整莊重。荀彧第一眼便注意到,這寥寥幾字筆畫之間難掩其主從容灑脫,自有一番意境。

很難想像,這居然是傳聞中的佞幸糜荏寫出來的。

荀彧暗下思忖。待看清了禮單內容,驀地雙手合上。

因為這份禮物,着實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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