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時間文士們齊齊屏住呼吸,將目光聚集在糜荏身上。
「黃將軍放心,此事絕無可能。」糜荏微笑著取了杯溫茶,端到武將面前,「黃將軍請。」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黃姓武將狐疑地接過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然後他砸吧砸吧嘴,道:「糜長史,這茶水淡而無味啊。」
這句話便像是捅了窩
「黃將軍此言差矣!」有位文士皺眉反駁道,「這茶湯色澤清亮澄澈,茶香馥郁清雅,滋味甘醇鮮爽,回味美妙無窮……這怎會是淡而無味?」
也有人道:「正是如此,再觀這嫩茶宛如雀舌,端的是堅俏挺秀,碧綠生靈!」
還有人吹鬍子瞪眼:「此湯清神明目,更是湯中聖品。隨茶香裊裊而起,我等靜神養心,文思泉湧。『淡而無味』四字怎敢形容?!」
更有人下了最終結論:「豎子不懂茶意,何談品茶!」
黃姓武將:「……」
他握著那個小小的茶杯,聽著眾人宛如被捅了馬蜂窩般七嘴八舌的反駁,不禁有點相信這群人方才是真的在品茶了。
真的。若非如此,這群人怎能在一瞬間想到這麼多啊!
「看來是這溫茶不得將軍喜愛,」糜荏接過茶杯,微笑著打了個圓場,「觀將軍性行豪爽,定是喜好烈酒之人。這樣吧,待荏農莊中的米粟成熟,釀成米酒給將軍喝。」
黃姓武將雙眼一亮:「好啊!」
現在這京洛中還有誰不知道,糜荏釀造的葡萄酒是十常侍珍惜的好東西呢。他用米粟釀出來的美酒,也定然會比普通酒好喝的。
「不過,這個……」黃姓武將遲疑道,「若本官沒有記錯,糜長史是五月末才種的米粟罷,這能有產糧嗎?」
當今天下人種植稻米,麥子大多從二月開始,最遲不過三月,而後會在六月成熟。糜荏的這些糧食……真的能有產量?
糜荏微笑道:「哦,將軍不必擔心。」
「那些米並非尋常稻米,而是從最南方尋來的新品種。若能種好便是最好,若種不出來也不打緊。橫豎,答應將軍的米酒下官不會遺忘。」
黃姓武將笑道:「如此便是最好,那我卻之不恭了!」
他又與糜荏說了幾句,確認此處沒有逆賊,便引兵歸去。十常侍以利益至上,他們的手下也大多如此,居然只用一點美酒便被收買了。
何其荒謬啊!
眾人瞧著這一幕,心中感慨萬千,紛紛起身感謝糜荏仗義相救。
若無糜荏在場,他們這些人恐怕一個都跑不了。就連三公,都不能善終。
也有人敏銳覺察到了糜荏方才話中之意:「糜長史,某不才,想請教您一個問題。」他的語氣謙遜不已,卻是不自覺地帶上了敬意。
糜荏忙道:「先生請說。」
「糜長史方才說,您在陛下賞賜的良田中種下的,是從南方尋來的新品種,此話當真?」
見糜荏點頭,他又道:「這新品種與我等尋常種植,又有何不同?」
一旁眾人聽得這話,也都凝神看向他。
糜荏道:「諸位應當都聽說過漢和帝時期的議郎楊孚吧?」
楊孚,東漢時期嶺南人,八十多年前他官拜議郎。在他的主張下漢和帝恢復加強舊禮制,以孝治天下。
而以「孝治」的禮教,在此之後徹底影響一個又一個朝代,是儒家文化治理天下的有效手段之一。
眾人當然了解這個人,紛紛點頭稱是。
糜荏再道:「楊孚曾在《異物志》中記載:交趾稻夏冬又熟,農者一歲再種。荏曾對此十分好奇,因而派人前去探尋交趾。發現南雪先生記載不假,交趾確實有一種兩季成熟的水稻。」
「別莊種植的,正是這種水稻。」糜荏說及此,笑意滿是純粹的良善,「若能成功,荏便會稟報陛下,於天下推廣這種水稻。」
「屆時農人們種植兩季水稻,不論如何總能多些糧食果腹,也是荏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了。」
眾人聞之嘩然。
當今文士大多出生中原,鮮少走過南方,更何談越過嶺南抵達交趾。即便有看過《異物志》之人,也大多讚歎一聲交趾氣候獨特,未曾想過將那神奇的水稻帶到中原種植。
這幾十年間,亦從無一人想過,倘若中原也能種植這等神奇的雙季水稻,又可以養活多少人!
但糜荏,居然就這麼不動聲色地將之種下了?
還是在剛買官入京,被無數人所詬病時?!
——倘若沒有今日這一出,他們甚至要等到這批水稻成熟,才能知曉此事;抑或這批水稻種植失敗,那麼以糜荏心性,定然不會再提及一句。
而他們這些人再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這樣一個滿懷天下之心的青年,如此大公無私地為百姓做下這等大事!
座下眾人大感動容,思及當初自己對糜荏的厭惡與詆毀,不由熱淚滿襟,後悔不已。
再多的讚美,再多的自省,在這個時候都顯得太過蒼白無力。在場不少人再度出列,大拜一禮。
糜荏回以拜禮:「諸位不必如此,這不過只是荏一個不成熟的想法罷了。」
他笑道,「究竟能否成功,還要看上天是否願意成全。」
於是此言落下,又引眾人贊口不絕。
事至於此,整場宴會已徹底被糜荏主導。
大家好似都已不再關心如何勸天子遠離十常侍,轉而一邊品茶,一邊詢問起糜荏——他究竟還有多少,是他們所不知道的。
此前,他們對糜荏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知道糜荏的過往;但現在,他們恨不得糜荏多說一些,好叫他們多了解一些他的思想與事迹。
糜荏當然不會自曝家底,今日他展現出來的已經夠多了。
過猶不及,他當然不會犯這個錯誤。
等到宴會散去時,所有人對糜荏的觀感已徹底轉變。他們先前對糜荏又多抵觸,此刻便有多推崇。
乃至於歸去后,不少人寫下文章記錄與糜荏相處細節,感嘆糜荏的品行高潔,盛讚「聽糜長史一席話,勝讀君子十年書」。
這些文章一經問世,震驚京中士族。
這糜荏究竟給他們下了什麼蠱,士族們想。這些人的轉變著實太過詭異,往後他們見到糜荏,是為求真相上前圍觀呢,還是為自身安全而躲開呢?
將被士族評價會「下蠱」的糜荏對此一無所知。
他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圓滿洗白了自己。與宴會中人再三道別,他終於一步三停地挪到了荀府大門口。
待要上馬車時,他聽到身旁有熟悉的聲音道:「子蘇。」
卻是一旁那架馬車。有人掀開帘子,對糜荏露出一個微笑:「子蘇可願賞臉,指點一番?」
正是荀彧。
糜荏笑起來:「好友之間談何指點?文若可真是太看得上我了。」
兩人上了馬車,行至糜府中。
有些話荀彧似乎並不想讓荀爽知道,否則就近的荀府便是談話之地。
兩人來到糜府。
已是七月中旬。只是今年這天氣依舊炎熱不堪,絲毫沒有要涼下來的徵兆。
糜荏便將人引入書房。
他的書房很大,三面豎著一排排的木質書櫃,整齊有秩。每格書柜上都安裝著透明琉璃擋板,右上角貼這張紙條標明裡頭放的書籍名字。這樣不僅減少了進灰塵的幾率,還能精準地找到書。
荀彧尚未從這引人羨慕的書櫃中回過神來,餘光便瞥見糜荏將一塊石頭丟進水盆中。
然後,整盆水就在荀彧眼皮底下,快速結成了冰。
還冒著絲絲涼氣,讓兩人倍感清涼。
「這是硝石,」糜荏道,「文若喜歡的話……」
荀彧在反應過來前已下意識回答道:「不,子蘇千萬不要再送我禮物。」
糜荏笑了。
「好吧。」他說,「這東西目前產量有些低,等往後開採多些,我會考慮售賣。」
夏季冰塊是稀有的奢侈品,連天子都不能隨心濫用。如今拿出去賣太過於惹眼,等他掌權了才是合適的時機。
至於何時掌權……
他喝了一口涼茶,配著一旁冰塊,舒服極了。
許是由著這硝石想到了茶葉與別莊中的那些水稻,荀彧嘆息:「子蘇機敏,文若佩服萬分。」
他顯然知道宴會當中發生的事。
其實說起來有些尷尬。
荀氏的大本營其實是在潁川,荀彧是荀爽的侄子,但生父在他幼年時故去,他並未長於京都。去年荀爽復職將荀彧帶來京洛,他才在荀府一邊讀書一邊等待機會入朝為官。
是以他並未單獨成家開府。
糜荏道:「還要多謝文若貢獻的茶葉,不然我也搪塞不了那位黃大人。」
除了荀彧、天子、十常侍,他並未將大罐茶葉送給他人。荀爽宴中的茶葉來源很好猜測。
荀彧不邀功:「借茶獻人罷了,說到底還是子蘇的東西。再說,我也不知那黃大人會來荀府拿人。」
三公再無實權也是三公,德高望重,一個不知名的武將居然就敢因為他人隨口舉報的一句話,闖入他的府邸拿人。
漢室王朝的法度何存,制度何存?其實早已爛透了,從底子里腐爛到上頭了!
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效忠的漢室王朝就這樣沒救了嗎?
荀彧從前不會這樣懷疑。但是現在,當他站在京洛之中,看著那些一心為漢室士族大夫們所經受的不公待遇,他堅定的心忽然有了一點動搖。
但這點動搖太過微不足道,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
糜荏並不在意那武將:「朝中奸人隻手遮天,我等如今只能摸黑前行。但等重振朝綱,定可撥雲見日。」
荀彧聞言抬眸。
他凝視對面之人許久,終是斂眸一嘆:「子蘇,你覺得——漢室還有重立的希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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