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本書

第一本書

因為住的地方離公交站有些距離,這也是應該的,不然我哪裡租得起七個榻榻米大的房子呢?同樣的面積在交通便利的位置,租金要漲至少二成。

一路走走停停,等我和亂步回到家,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此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離晚飯時間也不遠了。我一邊將購物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洗碗池,用清水衝掉上面的汽水粘液,一邊頭不回的對亂步說:

「亂步醬~零食不能吃超過一包哦~」

沒有得到回應,我回過頭去就看到亂步坐在矮桌前,桌子上擺滿了拆開的薯片和餅乾呢。亂步一臉得意的看著我,鼻子翹得高高的,好像在說『我都拆開啦,不及時吃掉會受潮的』之類的話。

哎,真是個沒接受過社會毒打的小鬼啊。

我笑眯眯的從櫥櫃里拿出一個盒子,在亂步面前打開,盒子里裝了我從塑料瓶上剪下來的瓶口和對應的瓶蓋,在亂步一臉茫然中,將餅乾和零食一個個用瓶口穿過套上蓋子封口。

將唯一幸免於難的薯片放在目瞪口呆的亂步面前,我把那些簡易封口的零食都放入冰箱,做完這些動作后,就換我得意洋洋了。

亂步非常沮喪。「過分,原來還有這一招啊。」

「哈哈哈~這就是生活的省錢小智慧啊。」因為袋裝的醬料啊之類的東西會比裝瓶的便宜,可袋子拆開后保管起來不方便,又沒有足夠的收納物,我就自己想出了這點小技巧。

呃……好吧,我承認,我是在國內看過同寢室的同學這麼干過,但是——亂步不知道呀!

姐姐英明神武的形象——

「反正都是學別人的吧,姐姐臉皮太厚了。」

呃……

「吃你的薯片去,一天只能兩包和兩瓶波子汽水。」我冷酷的拋下讓亂步絕望的話語,將沖乾淨的牛奶汽水等一一放置在冰箱或櫥櫃里,把超市買的速凍肉泡在水中,又去忙活新其他的事情。

被褥毛巾啊,還有亂步的小內內,這些東西該曬的曬,該洗的洗,等我幹完這一切,倒了一杯水坐在矮桌前喝,亂步嘴裡含著薯片給我鼓掌。

「姐姐好厲害~這麼快就做完了~」

我有點小驕傲的挺了挺鼻子,嘴上謙虛的說:「嘛~一般一般。」

這也是過往經歷培養出來的。十四之前我還在原生家庭水生火熱,那對屑夫婦在我讀完小學后就要送我去工作,雖然種花家不允許童工,可小地方那種黑工坊總是少不了的,被查的時候只要說是來幫忙的親戚孩子,塞點錢就能過關。

我怎麼可能讓他們如願呢,從我第一天捧起書,接觸到外面繽紛世界開始,我就知道讀書的重要性,每個學期都有拿不完的獎狀,還有各種獎學金,『讀書是未來唯一的出路』是年幼的我的座右銘。

我與那對夫妻對著干,求了老師和親戚來做說客,又承諾不會落下家中的家務,才得到了讀初中的機會,明明是十二年義務教育,只是一點書本費都不肯交,讓成績優異的女兒放棄讀書去打沒有保障的黑工,這對眼光短淺的夫妻總能讓我刷新對愚蠢之人的認知。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決定如果要收養時,第一條就是對方一定要聰明。

我真的不想和話說不通理掰不明的蠢貨當家人,總覺得會氣得英年早逝。

承擔家務之後,為了不讓那對夫妻真的把我當全年無休的工人壓榨,縮減我讀書的時間,我每天都是早早出門,天黑才回家,摸著黑將家務快速幹完,在他們日復一日的謾罵聲中掌握了如何用最短的時間將家務幹得完美,讓他們連跟親朋好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

後來在養父母家中,我更得加快速度幹完家務,讓心疼我的養父母沒機會出手制止或者幫忙,久而久之,不到半個小時將所有家務弄完,就是我多年的成果了。

「姐姐…好辛苦啊。」

「恩?」我愣了下,失笑一聲捏了捏他皺起的小鼻子,「又偷偷分析姐姐了是吧,真是的,偶爾也要裝傻給大人一點面子啊。」

亂步的推理能力太犯規了,在對方面前我簡直就是個沒有秘密的漏洞。

我打開電視,挑了個少兒頻道,又去開了瓶波子汽水給亂步,就進了卧室打開背包,拿出今早武內先生給我的新稿件。

這次要翻譯的還是一本中篇小說,我看著書名《春日的浪花》,有些失神。

為什麼要起名春日的浪花而不是春天的浪花呢?用春日二字會不會局限太大呢?

天馬行空的想著,我就著卧室窗戶投進來的日光,將這份稿件大致看了一遍。我的記憶力不能算好,但我歸納總結的能力可是每次考試中鍛煉下來的,讀書時候為了賺零花錢還開過考試速成班,多的是同學揮舞著紅票票抱大腿。

給我的印象是,這本書寫得有些散漫,中心不突出,沒什麼重點,跟流水賬也差不多了。這麼評價一本知名的散文書或許太過傲慢,平時我也不會如此去思考小說的立意。

只是,今天發生的事情,那位名為松下玲的女性,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看著她那副沒心沒肺的壓榨父母還不知羞的醜陋面孔,想到將她縱容出這副樣子的懦弱老父母,我並沒有對後者產生一絲一毫的同情。

當然,這不代表我不能理解那對老夫妻的心情。我沒有對松下玲的人品敗壞產生一絲一毫的類似高高在上佔據道德制高點的鄙夷,我甚至能夠理解對方之所以養成那副性子的緣由。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對老父母晚清凄涼,還有松下玲晚景凄涼的模樣。

啊,真是悲哀啊。

我腦海里,只能夠冷漠的給予兩個字的評價。

這種思想是不是一種冷漠呢?

但我不覺得我是一個冷漠的人,我覺得自己是個能夠適應社會規則,能屈能伸又不會在困難面前退縮的勇敢之人,我總有自己的堅持。

在親生父母日復一日的洗腦下,我堅持自我。在養父母堪稱溺愛的溫柔愛意中,我不會恃寵而驕。在陌生的橫濱流放自己時,我堅信自己不會被現實打敗。

我總有自己的堅持,一點一點的,堅持。為自己定一個去努力的小目標,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沿著目標進發,不會輕易放棄。

那麼,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多一個目標呢?

我看著手中這份稿件,想起了今天早上武內先生對我說的話。

『外來品往往會為了融入當地而做出適當的改變,甚至到最後面目全非。但是,霏音老師不一樣。從老師過去翻譯的稿件可見一斑,尤其是您之前翻譯的那本《盛夏之冰》,那是基於原作家的生活感悟寫出來的現實主義小說,這本書反映了該國獨有的文化……

『其實這本小說我們出版社早就購買了翻譯和出版權,至今五年找過不下二十多名的翻譯員,翻出來的作品都無法得到原作者的認同。那些翻譯員翻譯出來的東西,空洞又無趣,讓讀者無法真心感受到作者真正想要表達出來的感情……

『霏音老師,您將《盛夏之冰》完美的表達並升華了它,明明是一本反應種花家社會現實的小說,我看過您翻譯出來的作品之後,竟然完全沒有感覺到文化壁壘,就好像是我們本國人寫的一樣,但又能知道,那是發生在另一個文化大國的故事……您真的擁有著非凡的才能,我相信您未來不會止步於翻譯家這條道路。』

事實上,我當時真的被打動了。我從未想過要吃文學這口飯,會當一名翻譯家不過是碰個運氣,拿到可以改善生活的酬勞之後,就想要握住這個飯碗,並拚命提升自己的知識儲備量。

然而,在今天之前我是從未想過要自己寫一本書的。

我怎麼能寫小說呢?我是一名經濟學專業的優秀畢業生,我讀書的目的就是讓自己能夠活在陽光下,光鮮亮麗的住在自己名下的房子里,享受著被人羨慕的生活。

想要讓原生家庭後悔,讓養父母能夠富足的安度晚年,想讓無法擁有小家庭的自己不會落個晚景凄涼,沒錢又孤獨的樣子。

我喜歡看書,又不是很喜歡看書,我看著書中的人生百態,我無意去觀察現實生活中的人類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不去考慮虛無縹緲的未來,不會幻想自己變得多麼偉大,青史留名啊被別人尊敬啊……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個世界平凡的一員,少了一個我不會對他人造成影響,多一個我也不會給社會帶來負擔。

「是啊,我是如此平凡。」

不夠聰明,不夠理智,很多時候是感情驅使我在行動,就像明明之前在大公司里做得好好的,不到兩個星期就因為業績突出而被老闆當著所有人的面誇讚,以最快的速度轉正,卻又在看到公司制度背後的藏污納垢,讓我毫不留戀的選擇辭職,離開那個地方。

我害怕自己會被社會規則腐蝕,害怕被同化,我的內心裡……似乎隱藏著一隻野獸。

「姐姐?」

身後的聲音打斷我的沉思,讓我回過神來,我回過頭朝著亂步微笑,拋開腦內複雜的思緒,將稿件重新塞迴文件袋,走過去蹲下與亂步對視,問:「怎麼了?是肚子餓了嗎?」

原諒我吧,我沒養過小孩,也未曾和孩子相處過。

我對待成長期的孩子,只有一句靈魂質問『餓了嗎?』。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會增加第二句『不許早戀』。

說起來日本現在的婚齡是女十四,男十六。

不可能,我種花家很久之前就規定了,女20,男22,而且是周歲!

十四和十六都是孩子呢,結婚生子是過家家嗎?給我成為一個成熟的有主見的大人再考慮婚姻啊!

「姐姐~~」

亂步無奈的聲音將我拉回神,我眨著眼睛看他,就見到亂步嘆了口氣說:「算了,亂步大人放棄了。」

他嘆了口氣,我回他一臉問號。

怎麼了?為什麼要放棄?放棄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亂步搖了搖頭,對我說:「姐姐想寫書可以在客廳寫哦,我會把電視聲音調無聲,就算聽不到聲音,亂步大人也知道上面的人在說什麼。」

他眯著眼睛如此說著。

我怔愣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頭,硬硬的頭髮讓我想起之前做的事情。我尷尬的放下手。「亂步醬不如去洗個頭。」

汽水留在頭髮上不太好哦。

「問題是這個嗎?!」似乎被打敗了一樣,亂步發出哀嚎,「你是不是故意在轉移話題啊!」

他胡亂抓了一把頭髮,停下手看著自己的指尖,過了一會說:「恩,是該洗頭了。」然後走進衛生間,聽到他還在朝我喊著,「快點寫啦,我還等著看姐姐寫的東西呢。」

我嗯嗯的應著,進了衛生間,在亂步的抗議下幫他洗頭,又用毛巾給他擦了個半干,我覺得亂步是在生氣,像炸毛的貓兒一樣。哦,他的頭髮確實在我的手下炸開了,蓬鬆蓬鬆的。

「好啦好啦,我現在就寫。」我笑嘆一聲,捏了捏他的臉,「真是的,這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影響我人生的重要賭注啊,亂步醬太會撒嬌了。」

一切的不安,對未知事物未知未來的疑惑和畏懼,都在亂步這一系列拙劣的安慰下一掃而空。

管他的呢!就算寫出一堆垃圾又如何,就算武內先生看錯我的才能又如何!

我坐在矮桌前,雙手取過亂步遞過來的鋼筆,和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將筆記本攤開,我拿起自己買的超市裡最便宜的鋼筆,吸入廉價的墨水,在空白的紙張下,寫下第一個字。

我以為自己會猶豫,半天寫不出筆畫,或許連日文都不認識了。

可是,當我真正落筆時,就沒有那份遲疑了。

《生與死》

我寫的是種花家的漢字。

我的第一本書,如果順利的話會有第二本第三本,它們的初稿,將一定會是漢字。

這是我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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