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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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駒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凳上,他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的時間。簽完字,看見趙燕進了手術室,他的心也被帶走了。「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絕對,都會存在風險的,零風險,在醫學上是沒有的。」孟駒不能理解這個話,他現在的腦袋,裏面就是一團漿糊,他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現在能做什麼。坐着等,或許也是一種辦法。這個時候,他能做的,也就是等。等手術的結束,等醫生的結果。他不知道這樣還要等多久,等那緊閉的門,打開。門一直沒有開,時間在那裏停止了。

孟駒抽了一支煙,又抽了一支煙,還想抽一支煙,於是,繼續抽了一支煙。

藍色的煙,飄渺著往上散去,最終,消失在空氣中。空氣中,便有了煙的味道。淡淡的煙的味道,沖淡了消毒藥水的味道。在一種味道裏面呆久了,也就聞不到那種味道了。

孟駒看着手裏的煙,在心底說道:今生的歡喜,是遇見了你。今生的憂傷,一樣,是遇見了你。

扔掉煙蒂,孟駒在走廊上走了走。他現,自己的腿,已經麻了。

孟駒再次看了一下手錶,趙燕已經進去兩個小時了。「問題很嚴重。」醫生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兩個小時了。」

「咚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給這沉悶的走廊帶來一絲還有活物的跡象。

孟駒看不見人,筆直的走廊上,看不見有人走來。

腳步的聲音顯得很急促,孟駒一回頭,一個男人已經走到他的面前,快推開手術室的門,孟駒還沒有看清楚裏面是什麼樣子,門就無情的被關上了。

兩個人,一個在門裏面;一個人在門外面。人很多的時候,不是關在門裏面,就是關在門外面。

孟駒感覺剛才的男人如同鬼魅一樣。來的迅,消失的更快。他走到男人出現的地方,現那裏有一個隱蔽的樓梯,原來男人是從這裏出現的。他還以為,他是憑空出現的呢。

孟駒為自己這樣疑神疑鬼感到好笑。他真的是太緊張了。他緊張在手術室裏面的趙燕,自己的女人,只能自己心疼。

孟駒又點燃一支煙,看了一下手錶。坐在凳子上,一輪一輪的吐著煙圈。

手術室的門輕輕地開了。一個穿白衣的人問孟駒:「你是趙燕的愛人嗎?」

孟駒點點頭,「是的。」

「醫生叫你進來一下,給你說說手術的過程。」

「我?進手術室?」

「是的。」

「好的。」孟駒的心,在嗓子眼裏面跳呀跳,他感覺到胃在劇烈收縮,他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

孟駒走進手術室的門,現腳下有很多鞋子。

白衣人叫孟駒換上鞋子,遞給孟駒一個塑料鞋套,叫孟駒套在鞋上。

孟駒彎腰穿上鞋套,直起身。

白衣人似乎是變魔術一樣,手裏拿着一件藍色的塑料長衣,叫孟駒穿上。孟駒怎麼也穿不上這輕薄的衣服。最後,還是在白衣人的幫助下勉強穿上去的。

「我穿這個衣服沒有你穿在身上好看。」孟駒說完話,才現不是陪老婆逛衣店。

白衣人露出害羞的眼神。這個時候,他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白衣人又給孟駒一個口罩,叫孟駒戴上。

孟駒戴好口罩。

白衣人對孟駒說:「跟我來。」

孟駒呆立不動了,他看見手術台上,蓋着一塊長的白布,白布下面依稀有一個人的形狀。在無影燈下,白布是一種蒼白。他知道上面躺的是趙燕——他的老婆。

趙燕緊閉着眼睛。鼻子裏插著氧氣。她的手成大字一樣,被繩子捆着。兩隻手上插著不同的管子。腹部的地方,是一片紅色,血紅。

「你走近點,我有話對你說。」

孟駒看着對他說話的醫生。藍色的口罩矇著他的臉,孟駒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他看着醫生的眼睛,看着醫生的眉毛,感覺在哪裏見過醫生。孟駒僵直地挪着腳,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醫生舉着手,紅色的手,滿是血跡的手。見孟駒走來,往後退,急切地說:「別靠近我。護士。」

一個護士,拉住孟駒的衣服,對孟駒說:「先生,不能靠近醫生。你沒有消毒,有病菌,這樣對病人很危險的。」

醫生指著一個大窟窿,對孟駒說:「手術已經做完。胚囊已經取出來了。」

孟駒看着那個大窟窿,是被一個粗的鋼撐子撐出來的大血紅窟窿。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拿着一根粗管子,不時的從窟窿裏面吸出血水。孟駒驚恐的不敢眨眼。

「這裏是取出來的胚囊。你過來看一下。」醫生對着痴痴的孟駒說道。

孟駒看見一個鋼盤,裏面有一團紅色的,肉一樣的塊狀物。

醫生說:」這個就是胚囊,已經完全取出來了。我要對你說的是,這條輸卵管保不住了。我儘力保這根輸卵管了。我是一點一點擠出來的。」

孟駒不明白醫生說的話的意思,他已經懵了。

醫生看了孟駒一眼,彷彿是安慰孟駒一樣:「我檢查了另一條輸卵管,不通。你出院的時候做一次通水檢查吧。」

孟駒像是一個木頭人一樣,站着一動不動。

醫生以為孟駒聽懂了他的話,對孟駒說:「你可以出去了。」

孟駒轉了一個圈,不知道往哪裏走。

一個白衣人給孟駒指了指,「門在那邊。」

孟駒順着白衣人指的方向,轉了一個圈。

沒有看見門。

孟駒現他還在手術台的不遠處。

迷路了,在一間房子裏面迷路了。

「院長,不能懷孕,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什麼概念?」孟駒看見一個朦朧的白衣人問拿手術刀的男人。

「生不如死。」拿手術刀的男人,換了武器,換了東方不敗的繡花針。他繡的花,是絕代之花。

「她真的是一個美人呢,好美。」白衣人似是自言自語。

一個被女人稱為美人的女人,一定是個美女。不是來自於嫉妒,就是來自於欣賞。

孟駒似是夢遊一般,亂撞著尋找出口。他現了自己的鞋子,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找到了出去的門。他扯掉身上的衣服,拉下口罩,蹬掉鞋子,換上自己的鞋子,拉開門,直奔洗手間,「哇哇」的大吐起來,沒有吃過東西的胃裏面,只有黃的苦水。孟駒的眼淚出來了,鼻涕出來了,腦海里,還是趙燕躺在手術台上的情景。胃,一陣痙攣,再次,嘔吐。黃黃的,稠稠的苦水,從胃裏洶湧而出。

那個醫生,那個叫院長的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呢?那個人是在哪裏見過的。孟駒肯定自己是在哪裏見過。孟駒感覺嘔吐完了,漱了漱口,從口袋裏掏了一支煙,猛然想起,那人,不是急匆匆進手術室的人嗎?

他打了一個冷戰,中途換人,臨陣換帥,為什麼?說明其中有一個人錯了。

孟駒點上煙,回到病房,躺下了。一陣困意襲來,他睡著了。

「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嗎?」一個小小的,細細的聲音,在孟駒的耳邊縈繞。孟駒奇怪怎麼會聽見這種似有似無聲音,彷彿是在叫他,孟駒清楚不是在叫他,因為他沒有孩子。那個小小的,細細的聲音又叫着:「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嗎?」孟駒覺得那聲音飄渺在空中,不是實體的,無從循跡。實體的聲音,聲音,也有實體的嗎?這虛幻又實體的聲音,好像因為孟駒的不回答,變得低沉,抑鬱了。「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嗎?」那低沉,抑鬱的聲音,更清晰的在孟駒的耳邊叫喚。孟駒想回答這個稚嫩的聲音,他覺得好累,沒有力氣回答這個聲音。「爸爸,爸爸,你不要我了嗎?」聲音嗚咽起來。孟駒的心,似被揪了一樣的疼痛難忍,他叫道:「我要,我要你。」細細的聲音,瞬間,「咯咯」地笑了起來;「爸爸,爸爸,我走了。」孟駒在聲音消失的地方,看見一隻紅色的金魚,白色的肚子朝着天,死了。紅色的金魚,變成了鋼盤裏的一團紅色的,肉一樣的塊狀物。孟駒大叫一聲:「啊!」

孟駒睜開眼睛,瞪着白色的天花板。渾身冷,脊背透涼粘粘的,衣服沾在了皮膚上。孟駒坐在床上。「爸爸,爸爸,我走了。」這個細細的聲音還在耳邊盤旋。他把手伸進衣服裏面,扯了一下裏面的衣服,這樣,衣服就不沾在皮膚上了。人,也清醒了很多。

「你醒了,剛才我一直叫你。你睡的很沉。」一個護士叫孟駒。

孟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剛才睡著了。」

「你老婆的手術已經做完了。現在我們要把她放到床上,你要幫下忙。」

孟駒跳下床,「好的。」

幾個人把還在麻醉中的趙燕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護士,又給孟駒交代了主意事項。「......六個小時以後,打屁了,才可以吃東西。記得要吃流質的東西......」

孟駒一個勁地點頭:「好的。好的。」

護士們交代完了,推著車,出去了。

孟駒無神地看着還在麻醉中的趙燕,鼻子一酸,竟然想哭。他的腦海又出現了趙燕躺在手術室裏面的情景,大的,血的窟窿,不時吸出血的管子,讓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爸爸,爸爸,我走了。」這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孟駒睜開眼,轉動着腦袋,好像是真有這個人在說話一般。

「小夥子,手術做的怎麼樣?」隔床的中年男人問孟駒。

「我不知道。我睡著了。」

「我看你進來的時候,就叫你,你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你真厲害。你不緊張嗎?」

「緊張什麼?」孟駒想對中年男人說,我都緊張死了。現在他不想說話。就痴痴地看着還在麻醉不醒的趙燕,心中莫名的痛,情到深處便是痛。

孟駒用一隻手,輕撫趙燕的臉,皮膚緊繃,光滑細膩,還有一些少女皮膚的痕迹,少婦的跡象開始顯現了,毛孔變粗了。淡淡的,細細的眉毛,清晰可見眉根。眼睛,因為睡著了,緊緊地閉着。小巧的鼻子,使整張臉精緻了,起到了畫龍點睛的功效。薄薄的嘴唇,因為手術的原因,失去了往日的紅潤,顯得蒼白,乾裂。孟駒用食指在趙燕的頜骨上輕划,劃到尖尖的下巴,停住不動了。他看着趙燕白皙的脖頸。手指從下巴往下,觸碰到了趙燕的喉結。原來,女人的喉結看不見,只有觸摸,才能感覺到女人真實的喉結所在。孟駒的手,從鎖骨往邊上輕走,摸到了趙燕圓潤的肩頭。

趙燕的嘴唇搭吧了一下。

孟駒輕輕地在趙燕耳邊叫道:「老婆,老婆。」

趙燕還是沉睡中,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孟駒覺得好累,他覺得他扛不住了。他想找個人說話,他想和家人,和親戚說話。孟駒走到走廊上,點上一支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煙,吐出白色的煙霧,似乎,心中的不快也隨着煙霧的消散而消失了。他拿出電話,撥了電話號碼,然後,又摁斷了。孟駒扔掉煙頭,摁了重撥,等了幾秒鐘。再次,摁斷了電話。孟駒再次摁了重撥......

「出了什麼事?」

「沒有。」

「出了什麼事?你說啊。」

「沒有。」

「沒有事你不會給我打電話的。」

「你給我送點雞湯到醫院。要母雞熬的湯。」

「出了什麼事?」

「趙燕,宮外孕住院了。我掛了。」

趙燕是晚上十點多醒來的,孟駒的母親已經走了。孟駒的母親還要回家照顧他的外婆。快八十歲的老人了。聽說外孫媳婦住院,說也要來醫院看看。被孟駒的母親阻止了。孟駒的外婆讓孟駒的母親給了外孫媳婦一些錢,說是給買些營養品,補一下身體。孟駒沒有接受外婆的錢。老人能想到這些,讓孟駒很欣慰。

趙燕一醒來,就叫渴。叫孟駒給她倒水喝。

孟駒看了一下手錶,道:「老婆,還不能喝水。醫生說了,要六個小時以後,打屁后,才能吃東西。還差半個小時。」

趙燕道:「我渴啊。我要喝水。」

「不行。」孟駒說:「我給你用棉簽擦一下嘴唇。這樣,你就不怎麼渴了。」

「你快點啊。」

孟駒倒了一點水,放在床頭柜上,然後彎腰找棉簽。

就在孟駒彎腰找棉簽的瞬間,趙燕,拿起杯子,馬上喝光了裏面的水。

孟駒面現怒色:「你怎麼這樣不聽話?」

趙燕伸着手拿杯子的手:「老公,我還要。」

孟駒接過杯子,道:「沒有。」

「你太無情了。你給我去死。」

暴怒的聲音嚇了孟駒一跳,趙燕也不做聲了。

孟駒往向出這恐怖聲音的人望去,趙燕也偏過頭,看。

下午進來的一個穿着時髦,年紀在二十四、五,面容嬌好的女人,半躺在床上,正在打電話。她神情憤怒,心情激動。「我跟了你三年,你給了我什麼?給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傷痛,你說你會跟你老婆離婚的。三年了,你離婚了嗎?你這個死騙子。你叫我把孩子生下來,生下孩子就和我結婚,我聽你的鬼話,你現在什麼也別想。我殺死你的孩子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見你了。你這個混蛋,牲口,禽獸。滾。見你媽的鬼去吧。」

女人掩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聲里,有傷心,有痛心,有寒心,有絕望之心,或許,也有奮起之心。

「又一個墮胎的。」孟駒小聲說:「唉,做小三也不容易啊。」

趙燕小聲道:「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時間到。老婆,喝點雞湯啊。」

「餓死我了。」

「明天,你還只能吃稀飯。」

「啊!真要餓死我了。」

孟駒給趙燕喂完了雞湯。他突然想去打一個電話。或許是那個女人的電話,讓他想起了下午沒有打的電話了。

「我出去買包煙。」孟駒說。

「好的。快去快回。」

「嗯。」

孟駒走出病房,掏出電話。他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換了沒有。她的電話號碼,他沒有存儲在電話上。

一個女人的電話號碼不被存儲在一個男人的電話簿上。男人在腦袋混亂的時候,能一字不錯的摁完這個號碼,說明了什麼?

「喂!」

「喂!」孟駒輕聲地答道。

對方沒有說話,孟駒也沒有再說話。電話,就這樣通著,沉默地通著。

「你長大了。」

「是的。」

「你結婚了。」

「是的。」

「你沒有娶我。」

「是的。」

「你說長大了就娶我。」

「是的。」

「你多久沒有看見我了?」

「不知道。」

「你多久沒有給我打電話了?」

「不知道。」

「我知道。」

「是的。」

「七年。」

突然,他覺得好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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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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