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

派遣

「怎麼這麼突然?」明逾轉回身,「走前還升職了?」

江若景從她手裏取過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你知道的,國內的公司,是個人都能混個『經理』的頭銜,經理滿街跑,總監也不稀奇,他們要派我回國,也考慮了這個情況,所以先給我一個頭銜再派回去,算是鎮一鎮國內公司的人。」

明逾彎起唇角,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成長了太多。五年前江若景剛工作不久從國內被派到C城,牙齒不整齊,「平治」她說「Benz」,別人說Nicetomeetyou她答Metoo。

現在的她,牙齒矯正了,不說Benz而說Mercedes,也曉得回答Youtoo。

明逾抬手,將她瀑布般的黑髮撫至耳後,露出精緻的一張臉。江若景閉上眼睛。

「小妞。」明逾喚醒她。

江若景睜開眼,潮水退了去,留了一眸失落。

「你很棒。」

「你指什麼?我今天的打扮?襯得上你的爬梯?」

明逾倒抽一口氣,「我跟你說過,從頭到腳,能讓人一眼認出的品牌,不要超過兩個。」

「你還是嫌棄我咯~」江若景撅起嘴,「逾,我要走了。」

「我知道,我的一半時間都在中國,還會見面的。」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

「這是你能得到的,」明逾攏了攏長發,「我要進去了,你留在這兒嗎?」

江若景在昏暗的露台上咬着唇,不回答這個問題。

明逾將身上的外套摘下,披在她肩上,「我先進去了。」

酒會到了這個時候,往往分出兩批人,本就是走過場的已然離席,享受這夜晚的都喝得有點高,飄飄然意猶未盡。

唯獨角落裏坐着的陳西林,明逾看不出她屬於哪一種。

「陳小姐,怎麼樣?今晚還開心嗎?」明逾遞過去一瓶標價二十刀的水。

陳西林轉頭朝她笑,「謝謝明小姐,」她接過水,「我挺享受,酒會很成功,祝賀你。」

明逾料她不是國內工作過的,國內的人愛稱呼某總,一家公司里能有十個「總」。

但她也還搞不清陳西林的身份,米歇爾介紹她時含糊其辭,她的名片上也是一片空白,這些應該都是故意的,明逾自然也不會追問。

「陳小姐在C城停留幾日?還習慣嗎?」

「C城也跑過幾次了,」陳西林手指一彈,瓶蓋開了,「停留多久還真說不清。」

明逾在她身邊坐下,鼻息感受到絲絲若有若無的香,不似商業香令人分神,更像是……體香與皂香的糅合。她偏過頭攏頭髮,順便拿餘光看陳西林,她這身裝束在今晚雖顯不合時宜,像會所的工作人員,但套裝里裹着的身體無疑是修長挺拔的,這會兒陳西林微仰著頭喝水,兩隻長腿在挺括的褲管里伸直了,長腿的盡頭是一雙銀灰色的優雅細高跟,鞋跟上鑲著顆鑽,若隱若現。

陳西林蓋上瓶蓋,偏過頭朝明逾笑了笑。她有種讓人感到安適的美,頭、臉、五官,都算小巧,拼在一起卻不是小家碧玉的風格,反而有種渾然天成的大氣,沒有攻擊性的那種大氣。

明逾和她一同坐在這排沒有腳的矮沙發上,這是整個宴會廳唯一讓人感到休閑放鬆的角落,她的腦袋放空了,眯着眼看着大廳里的光怪陸離,回過神又覺得有些奇怪,好像頭一回,在陌生人面前她沒有感到非得找些話題的壓力,她就那麼懶懶坐着,和陳西林一起,兩人都不說話了,卻並不尷尬。

九點半,客人都走光了,明逾謝過了羅傑和他的班底,一個人朝停車場走去。從電梯上到五層,明逾摸出手機輕觸一下,車子啟動了。

江若景站在車尾,嚇了一跳,抬頭撞上正走過來的明逾。

「你怎麼還沒走?」明逾問。

「……等你……看你還能不能開車。」

「我沒事,其實只喝了一杯雞尾和一杯紅酒,在國內恐怕就不行了。」

「逾……我陪你回去……」

明逾面上冷了一些,「我今晚不想,」打開車門,「我送你回去。」

江若景不再要求,只坐進車裏,低頭不再作聲。

「什麼時候走?」明逾問。

「初定十一月。」

「交給我們做了嗎?」

「還沒有吧。」

「得抓緊了,兩個月都匆忙。」

江若景抬起頭,什麼東西要從眼中溢出來,「你就這麼急着想我走?」

明逾愕然,自己只是說公事,並沒有催促她的意思,她熄了引擎。

「若景,你對我有怨?」

「沒有。」江若景低下頭,她今晚越界了,從一開始就說好的,互不負責,沒有義務。

明逾沉默了,她知道怨恐怕是有的,只是對方說不出口。

半晌,「是你自己要求回去的嗎?」

「一半一半,我的簽證也快到期了,現在這情勢,續簽很難,綠卡更是遙遙無期。」

「嗯……」明逾擰起眉頭想了想,「國內現在挺好的,以你在海外這些年的資歷,再加上自身能力,回國可能比留在這裏更有前途。」

「逾……我回去……家人就會逼我和他結婚了。」

明逾去摸煙,突然想起這停車場禁止吸煙,手上摸了個空,心上煩躁起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幫江若景解決這個問題,她的立場很尷尬。

「逾,我只想要你。」

「我不該參與到你的考量中來。」

「可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為什麼一定要拒絕更深一層的發展?」

明逾的眼中透出寒光,「我要喝杯牛奶,難道非要去養頭奶牛?」

薄情的話最容易講,她習慣了如此。過多的解釋也不過是圍着薄情的本質兜圈: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談情說愛,每個人的內存空間都有限,我的全被工作佔着,我是個打工的,需要每小時每天的薪水需要每筆提成去維持我現在的生活和地位,不能出錯。

說得掏心掏肺,對方也不會認同。

江若景感到心臟都被颳了一下,這調調明逾不是第一次表達,可幾年了,面對自己要離開的現實,她竟也巋然不動。

「你不就是被……」

「無關。」明逾快速打斷了她的話。

江若景那下半截話就這麼消散了,眼中的光滅了又亮,低頭笑了笑,是啊,這不是明逾喜歡的方式,明逾想要什麼?沒心沒肺的一場歡愉罷了。

她伸了個懶腰,眯起媚眼,「再說吧。明總送我?」

「送你去哪兒?」明逾發動起車子。

江若景歪著頭,剛才不是說好了送自己回家?她撫上明逾的頸項,聲音也輕了,「送我去天堂……?」

明逾偏過臉來看着她,漂亮的眼眉,濕漉漉的唇,本能地傾身輕啄,對方早按捺不住,輕啟貝齒,小巧的一截滑溜溜地鑽到明逾齒間,尋她的舌。

呼吸也重了,費力地從喉間溢出幾個字:「逾……只有你可以燃起我……」

明逾的吻也認真起來,什麼東西透過緊閉的眼瞼照進來,一閃又消失了,她睜開眼,對面一輛車正駛離,駕座上的女人是陳西林,唇角還含着一抹笑意。

到了十月,C城就冷起來了。

職場遠沒有那麼光鮮,對於明逾來說,工作更多的是日常的繁瑣事務,酒會之類的活動,不過是繁瑣中的重活兒。

她剛從荷蘭飛回來,拎着兩盒巧克力糖隨電梯升到九層,出差度假回來能帶給同事的最好禮物就是糖果,美國人嗜甜,對甜度的需求是歐洲人的兩倍,在這方面顯得較沒品位。

明逾曾嘗試去思考為什麼美國人偏愛甜膩、油炸這些重口的食物,這些無疑是最容易果腹的,她猜想一個民族或者國家的口味來源應該追溯到他們的祖先,當年從歐洲移民美國的大多是中下層人,在那個物質尚不豐富的時代,中下層,尤其是底層人,一定偏愛最容易讓他們果腹的食品。

但他們也知道歐洲的巧克力是好的。九樓是做派遣人員家用品搬遷業務的部門,明逾搬了只高腳椅坐在走道和他們聊天。

「女士們先生們有沒有好好照顧我的客戶呀?」

「當然了,Ming的客戶都是我們的重點優先處理目標啊!」皮特說得奉承,自己也意識到了,帶頭笑起來掩飾尷尬,其他人也跟着鬨笑。

Ming的客戶?明逾眯起眼睛想,Ming的客戶可不就是公司的大頭么?

「VIP們怎麼樣?有沒有客客氣氣地待你們?」她又問。

FATES的客戶分普通和VIP兩種,像白鯨這樣每年接近一萬起人員跨境調動的就是VIP客戶,而VIP里又有鳳毛麟角的保密性高層,他們的調動是商業機密,FATES的人員不可以透露,甚至對內也不能談論,而他們的一切個人資料,包括姓名,是不能夠輸入公司系統的。

每個部門都有幾個熟手專門處理VIP客戶,他們就像小眾頂級奢侈品牌店的銷售,不光業務水平要熟練,個人素質還要過硬,知道如何與這些VIP的高層交流。

有趣的是,你會發現每個企業都有它獨特的性格。A公司的客人都比較好說話,B公司的客人都比較苛求……大約企業招人時都會選擇與企業文化貼合度高的候選者,進去后再繼續腌制,味道就都差不多了。

「我這周的還行,」Louella粗聲說道,「嗨,約翰,你上周那個客人要幹啥來着?要不要和Ming分享一下?」

在美國,如果你看到一個又長又有法國味的美麗女名,幾乎就可以斷定是個非裔女人,她們的父母特別鍾愛這種類型的名字。

「噢,你簡直不敢相信,上周一位客人堅持要帶五十二瓶窖藏葡萄酒。」

「從哪裏到哪裏?」明逾問。

「SanJose到阿聯酋。」

「嘶~」明逾皺眉,「那可是紅標國家……怎麼解決的?」

「跟他解釋這批酒要單獨運,他的公司不負責運費和海關稅費,要自己掏錢,他還在考慮中。」

「嗯……」明逾想着,「確保他知道這是我們的額外幫助。」

「好的,Ming。」

五十二瓶紅酒,明逾想,也許是他半生的收藏,可對於FATES來說不過是某天某單中的一個小麻煩。

其實這些細節問題都不是她該操心的,她只是時不時來基層表達一下關懷,也順帶了解些情況——他們的主管不會向上彙報的情況。

「Ming,荷蘭好玩嗎?聽說那裏大.麻合法?」美女溫蒂問道。

「對啊,我們坐在酒吧里可以點一針大.麻。」明逾說得認真。

「真的嗎?」溫蒂的藍眼睛倏地放大。

「可能吧。」明逾看着她笑。

溫蒂臉紅了,大家笑了起來,鬨笑中明逾瞥見小隔間里辛迪在講電話,神情頗為嚴肅。

她站起身,「好啦,大夥兒,keepupthegoodwork!」

在大家的道謝聲中,明逾往小隔間走去,越走近聽得越清晰,辛迪口中不斷蹦出「你的飛機」這個短語。

等走到近前,辛迪正好掛了電話,「Hi,Ming!」

「嗨,辛迪,怎麼,有麻煩嗎?」

「沒有沒有,不過倒挺有趣,」辛迪放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這位白鯨的高層有意向運一架私人飛機去中國。」

「運?直接飛去咯!」明逾聽到「白鯨」兩個字,特別關注起來,不覺湊上身去。

辛迪將電腦顯示屏朝她轉去,邊說:「是直升機,飛不了那麼遠,她在矽谷代步用的,聽說中國的海城交通也很堵,她在考慮是不是運過去。」

明逾朝屏幕看去,上面顯出一張英國護照,名字是LynnSiChin。

再看照片,明逾完全將她認出了,是那個不明身份的陳西林。

「她要搬去中國?」明逾問。

「對,計劃年底人先過去。」

「這麼急……飛機……她是認真的嗎?」

「就了解一下,我跟她說了關稅的事,還不如買架新的。」

「不光是關稅啊,中國對私人飛機管制不像美國這麼松的,停在哪?一天多少錢?要飛的話是否能申請航線……這些都考慮進來的話很不實際。」

「是的,所以她也只是打聽一下,看是不是她想得那樣,聽口氣應該是放棄了。」

明逾剛要再說什麼,內部廣播響了,前台通知她去頂樓1603會議室。

她翻了個白眼,往電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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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丈紅塵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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