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二六

匡正回到家,看了一眼寶綻那邊,燈黑著,但門口的生鮮包裹沒在,別墅區的治安一直很好,他走過去,摁門鈴。

屋裡馬上有回應:「來了!」

匡正蹙眉,寶綻在一樓客廳,但是沒開燈。

門鎖響,轉到一半停住了,門裡問:「誰?」

匡正笑了:「我。」

門打開,寶綻穿著背心短褲站在門口,匡正能想象出他身上的味道:「今天怎麼沒上班?」

「請假了。」寶綻有噥噥的鼻音,在門廊昏暗的光線下,能看到他微紅的眼眶和鼻頭,匡正猜,他一個人在黑著燈的客廳里哭了。

二十八歲的男人,又不是個軟弱的人,什麼事能讓他這樣?

進屋換鞋,寶綻有點背著他,匡正假裝沒發現:「狗沒在?」

「腿好多了,待不住,有時候來找我要口吃的,」寶綻拿著大剪刀,蹲在地上拆生鮮包裹,「你晚飯吃了嗎?」

匡正還沒吃,但讓一個剛剛情緒崩潰的人給他做飯,他可狠不下心:「吃過了。」

包裹里有芹菜、豬肉、一些小蔥,還有一盒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將近一個成年男人拳頭大小,紫紅色,覆著一層蠟似的白霜。

「恐龍蛋,」匡正見寶綻拿著盒子看來看去,脫掉西裝挽起袖子,「沒吃過?」

寶綻抬起頭,眼睛里有種純粹的東西:「像李子。」

匡正喜歡他那雙眼睛:「美國李子,智利也產,」他拆開包裝,把大李子拿到流理台去洗,「很甜。」

寶綻走出廚房,片刻后,客廳里響起電視機的聲音,是廣告,嘈雜著聽不出所以然,匡正洗水果的手停了停,這種感覺很像家,一個人洗吃的一個人開電視,不用說什麼話,彼此溫暖安然。

寶綻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屏幕,腦子裡卻是如意洲的結局,是他、時闊亭、應笑儂和鄺爺的未來。

「記著,到什麼時候,活人不能被一塊舊牌匾壓死……」

可沒有這塊匾壓著,他寶綻還是寶綻嗎?

匡正把水果拿來,扔一個給他,寶綻兩手接住,咬一口,臉上有了表情:「好甜啊!」他拿著恐龍蛋的手指修長,襯著紫紅色的果肉,像陶瓷,水珠順著腕骨滑向小臂內側,流過那隻老式銀鐲子,紅線拴著的小鈴鐺動了動,異常鮮活。

匡正挨著他坐下,兩個人一起吃,水果品質不錯,不光甜,口感也細膩,電視上播著椰樹椰汁的廣告,匡正拿遙控器把聲音關小:「我從海南給你帶了個禮物。」

寶綻邊啃李子邊看他:「什麼?」

匡正覺得沒引起他的興趣,要是他以前那些歲數小的女朋友,一定瞪圓了大眼睛,跳到他身上扯著領帶問:口紅?香水?包!

匡正稍稍偏頭,放低了聲音:「嘩啦——嘩啦——」

寶綻愣了,費解地盯著他。

「海浪聲。」匡正自己沒憋住,噗嗤笑了。

「什麼啊!」寶綻讓他這麼一搞,也笑了,「你這哪是海浪,我以為你在學下雨……」

正說著,屋裡真的響起了波浪聲,唰唰的,有海水漫過沙灘時的孤獨寂靜,寶綻往匡正身後看,他把手機拿出來了,偷偷放著錄音,是昨晚在三亞海邊錄下的一段音頻。

那時他也正失意。

匡正把手機遞過去,一般人會拿起來聽,但寶綻沒有,他側著身,把耳朵朝手機俯下來,彷彿真的有一片海藏在手機里,讓他輕輕接近,側耳傾聽。

匡正說不好這種感覺,不是心跳,也不是躁動,但真的是第一次,他體會到了淡然的安定,一種難得的依歸。

垂下眼,他看到寶綻脖頸下凸起的鎖骨,頂燈的光照上去,微微有幾點閃亮,也許是眼淚留下的鹽分,一不小心,匡正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你需要多少錢?」

寶綻倏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

既然說了,匡正就把話說到底:「多少都行。」

寶綻難以拒絕這樣的誘惑,喉結上下滑動。

「一百萬?兩百萬?」

「不,」寶綻讓這個數嚇住了,「十萬……」

匡正沒想到這麼少:「你賬戶給我,我現在給你打過去。」

事到臨頭,寶綻卻退縮:「我還不起……」

匡正追著他:「不用你還。」

「我怕你這麼挺下去,不是把自己賣了,就是把自己逼死了……」鄺爺的話在耳邊響起,寶綻捏起拳頭,他真的要把自己賣了,十萬塊夠如意洲挺多久,一年、兩年?那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匡正看出他的掙扎,伸出手,掌心向上。

他是想擊個掌,寶綻卻理解錯了,鄭重的,把手放上去。

匡正笑了:「借錢這事不著急,你慢慢想,」他握住那隻手,不大,但有筋骨,「到什麼時候,你無路可走了,退一步,哥就在你身後。」

寶綻緩緩地回握住他。

匡正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鶴似的、純粹的眼睛:「咱們是朋友。」

寶綻低下頭,有些話說不出口,如意洲要是真散了,他就會從這間大房子里搬出去,他們各回各的世界,不再是鄰居,也談不上朋友。

吃完恐龍蛋,又看了會兒電視,匡正回家,餓得不行,找了兩塊夾心餅乾咽了,上樓洗澡睡覺。第二天送寶綻到市內,他到57層時神清氣爽,Clemen看他那個樣子,顯然一晚上就被「家裡那位」治癒了。

「小冬,熔合的第二輪報價匯總了嗎?」匡正大步穿過辦公區。

「啊?」這種問題他從來都問Clemen,小冬一愣,從座位上站起來,「還差一家,我這就催!」

「不用,齊了發我。」匡正一向不廢話,開門進入VP室。

辦公區馬上開始議論:「老闆怎麼回事?」

「是呀,原來他是要時刻掌握項目節奏的。」

「萬融第一估值手佛了?」

「他佛了,我們這些被他放下的屠刀怎麼辦,會寂寞的呀!」

大夥嘻嘻哈哈,只有Clemen一言不發,走到段小鈞桌前:「跟我來一下。」

段小鈞昨天心煩意亂,早早下班了,這會兒正想研究控制權溢價,不得不放下那本《估值方法》,跟Clemen到休息室。

確定周圍沒人,Clemen問:「老闆昨天……有沒有說什麼?」

段小鈞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什麼:「他把責任都攬下來了。」

Clemen不意外,他跟著匡正兩年多,從沒見他把底下人推出去擋槍。

「當著白總、王總和方總的面兒,」段小鈞垂頭喪氣,「他說事故責任在他,他會在部門內公開檢討,還要……放棄今年的獎金。」

Clemen瞪大了眼睛。

「我說了,估值是我做的,錯在我,可他們……」

Clemen沒聽他說完,反身沖回辦公區,徑直走到匡正門前,敲了敲,沒等裡頭回話,開門進去。

匡正斜倚著扶手,正在看一家化工企業的年報,稍抬了下眼皮:「來啦。」

Clemen深吸一口氣:「溢價……是我的責任!」

匡正定定瞧著他,沒說話。

「我發現估值錯了,但沒糾正,」Clemen說出這些話,是有被解僱風險的,「我會親自到62層做說明!」

匡正啪地拍上年報:「你們一個個都上天了,他去完62層你去,62層是你們這些小蝦米隨便去的嗎!」

Clemen綳著咬肌,不敢看他。

「為什麼?」匡正問,就這三個字。

「我不平衡,」Clemen不服氣地說,「不光我,M&A所有人都不明白你為什麼信任那個菜鳥,他明明屁都不會,根本沒有獨立估值的能力,你卻讓他進組做項目,還讓我給他擦屁股!」

「說完了?」匡正靠向椅背。

「說完了!」

「他屁都不會,他沒有獨立估值的能力,不適合做推介文件,」匡正反問,「我幹了十年併購,你告訴我,我怎麼敢這麼干?」

Clemen被問住了,他就是不理解匡正為什麼……

「為什麼段小鈞做出來的東西,我敢看都不看就讓他下印?」

因為……Clemen張大了嘴,因為那個把關的人是自己。

段小鈞的估值就算做得像屎一樣,匡正也不用操心,因為有他最器重的下屬在前頭清掃戰場。

匡正看白痴似的看他:「所以我到底是信任他,還是信任你?」

Clemen怔住了,匡正把什麼都不是的段小鈞交給他,等於是把自己最脆弱的後背讓他cover,他卻沒cover住:「老闆……」

「行了,出去吧,」匡正把年報翻開,繼續看,「這事過去了。」

羞恥、懊悔、感動,Clemen杵著沒動。

匡正加上一句:「今天你要是沒來,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

Clemen明白:「老闆,我保證不會有第二次!」

「漂亮話少說,」匡正損他從不留情面,「這麼大人了,我還得給你們做心理輔導,一屆比一屆難帶!」

Clemen從VP室出來,雖然丟人了,被狠狠調/教了一回,但整個人煥然一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眼瞄住埋頭苦讀的段小鈞:「菜鳥,搬把椅子過來。」

段小鈞正在K書,一臉茫然。

「坐過來!」Clemen拽開領帶,擺開不把人虐哭誓不罷休的架勢,「我教你什麼叫控制權溢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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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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