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一

一七一

段汝汀瞧著匡正,意味深長地笑笑:「那匡總,多多指教。」

匡正微微頷首,意思是「彼此彼此」,這時他的手機響,是寶綻,他坐回沙發上,接通電話:「喂?」

工作中,他語氣本來控制得好好的,結果寶綻的聲音一過來:「哥……」

匡正的狀態立馬變了,帶著一種慵懶的寵溺:「嗯?」

段汝汀的眉頭跳了跳,堂堂萬融臻匯的總裁,上一秒還氣勢迫人,下一秒突然就鐵漢柔情了,她有點起雞皮疙瘩。

「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寶綻在那邊催。

「快了,」匡正瞥一眼段汝汀,壓低聲音,「想我了?」

屋子不大,周圍幾個人聽得清清楚楚,應笑儂從進這屋就沒什麼表情,這時候受不了地別過臉。

「咳咳!」段釗清了清嗓子,仰頭盯著天花板。

段小鈞沒出聲,不自在地瞥向一旁。

段汝汀瞧著對面那仨兄弟,一個個主意大著呢,從來是你說東我偏說西的,眼下的反應卻如出一轍,頭一回有了一家人的樣子。

「又不是在外地,」寶綻埋怨,「今晚回來吧。」

匡正的嘴角一點點往上翹,綳不住:「車不好開,往返得六個小時。」

那邊靜了片刻,咕噥一句:「原來你在翡翠太陽等我下班,一等就好幾個小時,也沒聽你說時間久。」

這有點老婆發牢騷的意思,匡正不是那種受人管的男人,但寶綻管他,他就很樂意,整個人輕飄飄的,一臉享受。

「回來吧,」寶綻加上一句,「我給你做好吃的。」

匡正也想回去,但他到段家才兩天,還沒打開局面:「明天,最遲後天,我回去陪你吃晚飯。」

段汝汀坐在條案旁的茶台邊,邊洗茶邊聽他打電話,極其煩躁。

這不是被摁頭吃了一嘴狗糧的反感,是匡正這個人,只要他在,段家幾個兒子之間就有一種隱隱的團結,把她這個唯一的女兒隔絕在外。不僅如此,匡正身上那種男人的溫情、踏實的家庭感,都讓她覺得陌生,進而產生一種好奇。

匡正又哄了兩句,把電話遞給應笑儂:「要跟你說話。」

段汝汀沒想到,不只匡正,連他家裡人都和老大認識。

「喂,」聽應笑儂的口氣,關係還很近,「嗯,他住的好,吃的也好……」

匡正連忙湊過去,虛著聲:「你得說飯沒他做的好。」

應笑儂翻個白眼:「……肯定沒家裡吃得舒服。」

匡正就近監督,應笑儂又說了兩句,臨要掛電話,段釗插上一句:「給寶哥帶好。」

畢竟是吃過一頓飯的關係,應笑儂替他傳話:「金刀給你帶好。」

段汝汀倏地皺眉,老三和他們也認識,甚至用的是小名。

「那個……」只要有段釗的地方,就有段小鈞,「我也給寶哥帶好。」

應笑儂耐著性子:「段鈞也給你帶好。」

寶綻對段鈞這名字沒印象,應笑儂破天荒的,向段小鈞看過去。

「中間加個小,」被他直視著,段小鈞不習慣,「我在外頭用的名。」

「哦,段小鈞。」應笑儂從不仗著正房老大的身份刁難人,只是冷漠,無視這個家,和這些所謂的弟妹。

段汝汀和他們就隔著六七米,但中間有著巨大的落差,人家那邊哥哥弟弟的,她這裡孤家寡人,大房、三房、四房,因為某種她不知道的原因聯繫在一起,讓她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這時花廳的門從外打開,段有錫坐著輪椅蓋著毛毯,被老管家推進來。

匡正掛斷電話,所有人同時起身,段有錫的視線掠過幾個孩子,落在應笑儂身上,病中的眼睛亮起來,接著看到匡正,一個高級經理人似的傢伙,他以為是段汝汀那邊的,嚴厲地問:「你是?」

「段老,」匡正禮貌問好,「我是段鐸先生的私銀。」

段有錫沒反應過來:「誰?」

匡正乾脆說了另一個名字:「應笑儂。」

應笑儂,「全世界都笑你不男不女」,這是段鐸離家那天,段有錫的話,他立刻看向叛逆的大兒子。

應笑儂對這個爸仍然沒好臉色,只點了點頭。

段有錫的態度變了,對匡正和藹下來:「辛苦。」

段汝汀親眼看著老頭子的變化,臉上沒流露出什麼,心裡卻像橫著一把刀,她從小到大那麼努力,時時刻刻咬緊牙關,男人一樣扛起集團,無論心酸還是光彩,她的父親從來視而不見。

「小鐸,」老爺子眼裡只有這個大兒子,「跟我來一下。」

老管家推著他轉身,應笑儂跟上去,給匡正使個眼色,讓他一起來。東花廳一廊之隔的小花園裡,滿塘盈盈的荷葉前,段有錫停在涼亭前的向光處,應笑儂站在近前,匡正遠遠站在水邊。

「不是說不接班嗎,」老頭子側過頭,斜著眼,「怎麼把私銀找來了?」

應笑儂最煩他這種得意樣,沒搭理。

「你小子,」老頭子倒笑了,「一個人在外頭連私銀都有了,不愧是我兒子。」

「朋友而已,」應笑儂照實說,「我只會唱戲。」

一個「戲」字,讓父子倆的關係又跌回冰點,段有錫冷下臉,應笑儂望著蓮池遠處的野鳥:「讓老二接班吧。」

段有錫立目:「胡鬧!」

「她懂集團,」應笑儂給他講道理,「是最合適的人選。」

可老頭子不講道理:「不可能。」

應笑儂來氣:「你讓我管,我什麼都不懂,我連總公司有幾個供應商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從頭學!」老頭子的氣性比他還大,「不就是幾十家公司嗎,在你手裡敗光了,我也願意!」

「你這才是胡鬧!」段家那麼多孩子,只有應笑儂敢跟老頭子這麼說話,「愛音不是你一個人的,還有我媽的心血!」

「就是你媽的心血,」段有錫說了心裡話,「那幾個小的才沒資格拿!」

應笑儂瞪著他,也翻了底牌:「我媽的心血,絕對不能倒。」

段有錫沉默了。

應笑儂再次說:「交給老二。」

段有錫絕情地答:「她是女人。」

女人怎麼了,女人比男人差什麼?應笑儂挑釁:「我在台上是假女人,」他對自己毫不留情,「比女人還不如。」

段有錫的臉登時發白,彷彿承受著剜心的痛苦,毛毯上的手顫抖著:「你……的那些嗜好,我可以不管,只要你回家。」

應笑儂從沒見過他這樣子,認輸、敗了、低頭,是癌症拿走了他的傲氣?還是人到老年,不得不跟子女妥協?

段有錫開始咳嗽,呼吸也很吃力,應笑儂連忙上去,扶住他的肩膀。

「讓我每天看見你,」老頭子說,「別讓我帶著遺憾走,你明明……」他握住肩膀上應笑儂的手,「是我最愛的孩子。」

應笑儂的眼眶忽然發燙,鼻腔里像是擠開了一隻檸檬,眼淚下一秒就要落下,他生硬地抽回手,轉身離去。

匡正看著他匆匆向荷塘另一邊走,想了想,沿著彎曲的石子路繞去涼亭。

段老爺子的臉色很差,殘燭般,萎靡在燦爛的陽光下。

匡正到他面前,從草叢裡拎了一塊扁平的石頭,抻著西褲坐上去,方便老人俯視他。

段有錫瞧著他的舉動,這麼體面的年輕人,卻肯如此狼狽地坐在地上,心裡對他大致有了一個判斷:「要是和段鐸說一樣的話,就免了吧。」

還真是一樣的話,事實上,老二接班的建議就是匡正提的:「段老,小儂他……」

他叫段鐸小儂,段有錫馬上問:「你們很熟?」

匡正笑笑:「不瞞您說,去年七月,您通過萬融的白寅午去老城區的京劇團找小儂,辦事的人就是我。」

段有錫眯起眼,逆著光打量他。

「不只如此,我在萬融投行部做M&A的時候,段小鈞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匡正驕傲地說,「他現在是成熟的併購分析師。」

段有錫意外,老四他確實交給萬融了,白寅午說這小子自己找了個能幹的師傅,原來就是眼前的人。

「老三段釗,我叫他金刀,是我手下全權負責藝術品投資的副總,」匡正總結,「您的幾個兒子,都非常優秀。」

不,段有錫明白,是他們碰到了優秀的人。

「至於小儂,他打電話叫我來的時候,沒有談財產繼承,」匡正真誠地注視著段有錫,「他說的是家族延續。」

家族延續,段有錫蒼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被觸動了。

「三井集團的創始人說過,比起生兒子,他更願意生女兒。」

段有錫咳了咳,困難地呼吸:「為什麼?」

「因為兒子要是個混球就沒辦法了,」匡正笑著答,「如果是女兒,可以給她選最優秀的丈夫。」

段有錫也笑了,笑是笑,卻搖了頭:「女兒生的孩子,不姓段,即使姓段,身上也沒多少我的血。」

「段老,我是做私銀的,看過太多的起起落落,」比如千禧的董大興、動傳的房成城,「金錢、企業、資產,所有這些都可能在一夜之間消失,」匡正語重心長,「只有家族,能長久地傳承下去。」

財富也只有附著在一個團結的家族上,才可能永續。

「羅斯柴爾德家族傳承了二百年、洛克菲勒家族延續了六代、愛馬仕家族的成員超過一千人,要守住家族的心血,不該選一個鐘意的人,而是要選一個合適的……」

匡正話沒說完,段有錫突然捂住胸口,急促地氣喘,似乎還伴著尖銳的疼痛,整張臉攣縮到一起。

「段老!」匡正騰地起身,把他從輪椅上抱下來,同時朝河塘另一側喊,「小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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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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