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一四二

總裁辦公室隔壁的小會議室里,匡正坐中間,段釗和汪有誠一左一右,對面是覃苦聲和陸染夏,桌上是他們帶來的一沓文件。

段釗逐一檢查文件,汪有誠配合他在筆記本上做記錄,匡正則夾著一根好彩,慢慢地打量陸染夏。

那小子也看著他,用僅有的一隻眼,桀驁不馴。

「左眼,」匡正笑著,向前傾身,「怎麼弄的?」

當面揭穿別人有意遮掩的殘疾,這不僅不禮貌,而且殘忍,覃苦聲不悅地打斷他:「匡總。」

匡正把煙在金屬煙缸里碾滅,一臉的理所當然:「覃總,畫家靠什麼吃飯?」

被稱呼「總」,覃苦聲不大習慣:「……手。」

匡正點頭:「還有眼睛。」

覃苦聲無從反駁,為了做藝術品投資,匡正顯然做過功課,畫家握筆是用手,但真正決定一個畫家造詣高低的,卻是他觀察世界的獨特方式,或者說,他的眼睛。

「眼睛有問題的畫家,」匡正毫不留情,「對我來說就像不良資產,沒有投資價值。」

覃苦聲的臉僵住了。

「之前不肯讓畫家露面,」匡正盯著他,一副質問的口氣,「就是因為這個?」

他暗示覃苦聲有意掩蓋畫家左眼殘疾的事實,想瞞天過海,欺騙萬融臻匯:「不,匡總你聽我……」

「畫你收了,」陸染夏這時開口,那麼柔和的一張臉,說話卻有稜有角,「我眼睛有沒有問題,你看畫,別看我。」

匡正把目光從覃苦聲身上收回來,投向他:「畫是不錯,我們也已經鎖定了潛在買家,但是,」他寸步不讓,「要炒你們這隻粉雞,萬融臻匯投的是真金白銀,我可不想錢花了,話題也造了,因為你這隻眼,半路給我出什麼幺蛾子。」

陸染夏蹙眉:「你什麼意思?」

「我必須知道你的左眼是怎麼回事,」一隻壞掉的眼睛,先天疾病還好說,萬一涉及到暴力傷害或刑事犯罪,「我怕醜聞。」

幾十上百萬的投入不算什麼,未來幾千萬的盈利也不算什麼,真鬧出紕漏,髒的是萬融臻匯這塊牌子,掉的是匡正所有客戶的身價,這個盡職調查沒有商量的餘地。

「如果我們不說呢?」覃苦聲還想拉鋸。

匡正捏了捏眉心,和搞藝術的談判就是費勁:「覃總,我建議你把全部重要信息如實告知合作夥伴,否則,」他輕笑,「一切免談。」

陸染夏騰地站起來,半長的頭髮一甩,露出那隻死氣沉沉的義眼,狠狠踢了覃苦聲的椅子一腳。

「幹嘛!」覃苦聲瞪他。

「走,還耗這兒幹什麼?」

覃苦聲沒動。

「走不走,」陸染夏兩手抄兜看著他,「小七。」

小七,聽起來像「小覃」的諧音,匡正觀察他們,無論神態還是語氣,他們都不僅僅是畫家和經紀人,而是關係很好的朋友。

「小六,」覃苦聲低下頭,萬融臻匯這個機會來得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別衝動。」

「你個慫貨,」陸染夏橫匡正一眼,「你不走我走。」

他轉身就走,咣地一腳踹開門,頭也不回出去了。

匡正挑了挑眉,合著「小六」的脾氣比「小七」還大,一言不合就華麗撒野:「你們搞藝術的,」他沉下臉,「都這麼欠收拾嗎?」

覃苦聲無力地解釋:「他傲,是因為他有才華。」

才華!匡正覺得好笑,不能變現的才華在這個時代只是固步自封的枷鎖,扼殺的可能是一個人的一輩子。

匡正沒發火,段釗卻不幹了,把桌上那堆文件重重一甩,推回給覃苦聲。另一邊,汪有誠更絕,直接把筆記本關機,拔了電源。

安靜的會議室,覃苦聲兩手交握,攥緊了又鬆開,反覆好幾次,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段釗不耐煩地站起來:「老闆,我不陪了,下頭還有事兒。」

「嗯。」匡正沒攔他。

段釗繞過桌子往外走,經過覃苦聲身邊,被那小子一把抓住手腕,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那隻眼睛……」

匡正已經沒興趣了,起身繫上西裝扣子,這時覃苦聲的坦白到了:「是我捅的。」

一瞬間,匡正愕然。

「你……捅的?」段釗以為自己聽錯了。

匡正不信,這不合邏輯:「你用什麼捅的?」

覃苦聲緩緩吐出兩個字:「刮刀。」

段釗瞪大了眼睛:「刮刀!」

匡正對刮刀沒概念,身後汪有誠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是百度圖片,一種扁平的金屬刀,有一個笨拙的菱形刀頭,邊緣沒開刃,非常鈍,應該是畫家用來調色或抹平顏料的。

被這種大頭鈍刀生生戳進眼睛……匡正背上冒了一層冷汗。

「我……」覃苦聲仍是那個垂著頭的姿勢,「拿走他眼睛的人,是我。」

段釗扭頭看向匡正,匡正和他一樣,滿臉的難以置信。他們無法理解,覃苦聲既然刺傷了陸染夏,為什麼還要做他的經紀人,而陸染夏明明是覃苦聲的受害者,為什麼又不讓他說出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我們是同一個大學、同一個專業、同一個班,」覃苦聲低聲說,「上下鋪四年,在畫室的位子也是挨著的,他的畫很棒,我的畫跟他一樣棒,我們都欣賞對方的才華……有多欣賞就有多嫉妒。」

朋友間的嫉妒很常見,尤其是繪畫、舞蹈這種藝術專業,因為才華是天賜的,不是足夠努力就能改變。

「我們在全國最好的美院、最頂尖的系、畫最先鋒的畫,我們就是那種會暗暗較勁的朋友,一百塊錢一管兒的老荷蘭,我們分著用,我的筆廢了,他把他的給我,我們一直並肩奮戰,直到大四那年的夏天。」

大四,夏天,段釗意識到——

「畢業展覽。」覃苦聲說,喉結滑動得厲害。

匡正拖過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展館一樓大廳入口正對著那面牆,我們叫1號牆,因為那是整個畫展的靈魂,1號牆很大,但從來只掛一幅畫,」覃苦聲的聲音有點抖,「那年夏天,那個位置不是我的,就是他的。」

匡正懂這種同學間的競爭,尤其是畢業季,用「你死我活」來形容也許誇張了,但同一個宿舍的哥們兒為了一個面試機會背後捅刀子的事並不少見。

覃苦聲沉默片刻,直接說結果:「系主任選了我。」

匡正凝視著他。

「那年的1號牆是我的,」覃苦聲忽然抬頭,「我知道他憤怒,但我很痛快。」

匡正的神色複雜。

「然後是各種各樣的摩擦,我和他都在爆發的邊緣,接著是那天,」覃苦聲直盯進匡正的眼睛,「在系裡的畫室,我找不到刮刀,用了他的,那天特別熱,滿窗的蟬往死了叫,因為這把刀,他往我身上潑了一瓶松節油,那個味兒……我當時恨不得殺了他。」

「可以了,」匡正不想再聽下去,太殘酷,「覃總……」

「我那時候一定瘋了,靈魂出竅,等我反應過來,滿手都是紅,不是深紅,也不是桃紅,」覃苦聲瞪著眼睛,「原來是血,刮刀不在我手裡,我還給他了……他一聲都沒叫。」

匡正皺著眉頭別過臉。

「他的眼睛很漂亮,對吧,」覃苦聲說,「他的畫也很漂亮,有種奇妙的縱深,但從那天以後,他再沒畫出過能把人吸進去的空間感,是我,終結了他的天賦。」

這是嚴重的人身傷害,匡正拽住他的羽絨服:「立案了嗎?」

覃苦聲搖頭:「他沒報警。」

匡正意外:「不了了之了?」

「我們是孽緣,」覃苦聲苦笑,「互相欣賞,互相嫉妒,互相幫助,互相傷害。」

匡正鬆開他,他共情不了、也不想共情這種病態的相互折磨。

「所以我不畫畫了,」覃苦聲吸了吸鼻子,坐直身體,「我這輩子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讓全世界看見陸染夏的畫,我拿了他的眼睛和1號牆,我會把我的未來還給他。」

所以覃苦聲才是陸染夏的經紀人。

所以他們的藝術諮詢公司才叫苦聲染夏。

「我知道了。」一個沉重的故事,匡正陷入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憂鬱。

覃苦聲從椅子上起來,耷拉著肩膀,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匡正叫住他:「覃總,」他很鄭重,「抱歉。」

覃苦聲沒回答,啪嗒,門從外面關上。

段釗回桌邊去收拾文件,汪有誠想了想,叫匡正:「小畫家那隻眼睛可以做文章。」

匡正遲鈍地回過頭。

「不過得換一版故事,」汪有誠夾著筆記本思考,「畫家、獨眼、血……還缺個漂亮女人,那一刀讓女朋友捅,要比男同學更有戲劇性。」

匡正覷著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很冷酷,不愧是做HR的,覃苦聲那麼強烈的情緒,他都沒受影響。

「你同意的話,我找人做個文案,春節買幾天熱搜。」

但從生意的角度,汪有誠這樣是對的,匡正提醒他:「先跟覃苦聲溝通好,別往人家的傷口上撒鹽。」

汪有誠捻著自己細細的眼鏡腿:「他不是想讓全世界看見陸染夏的畫嗎,這點鹽,再疼他也會同意。」

「金刀,」匡正接著布置,「可行性報告通過,你著手吧。」

「明白,」段釗抱起文件,「我這就開始篩選策展人。」

匡正點個頭,起身往外走。

「匡正,」汪有誠再次叫住他,「我在想,假如是我,一個對藝術品沒有任何興趣的普通人,畫廊辦展、美術館辦展,我都不會關注,」他一句話,幾乎否定了段釗的半個報告,但接著,他說,「不過博物館的展,我會去看。」

博物館相比畫廊和美術館,本身就帶著權威的光環,匡正立刻看向段釗:「金刀?」

「國內沒人這麼做過,」金刀斜汪有誠一眼,「我得研究。」

「交給你們倆,」匡正抖了抖大衣,「我先撤了。」

他推門出去,汪有誠緊隨其後,段釗在背後嚷了一嗓子:「姓汪的!」

汪有誠停步,優雅地轉回頭。

段釗走上來,擠開他握住門把手:「別讓我再聽見你叫『匡正』,」他沒汪有誠高,只能拔長脖子昂起臉,「我們都叫『老闆』。」

汪有誠瞧著這個比自己小七八歲的年輕上司,笑起來:「OK。」說著,他似有若無往下瞄了一眼。

段釗瞪他:「瞄什麼你!」

「沒什麼,」汪有誠做個「請」的手勢,「after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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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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