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他們跟要債的打了一架。

要債的看著凶,動起手來就軟蛋了,俗話說「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為著寶綻,時闊亭和應笑儂真有點不要命的勁兒,學過的拳腳,練過的功架,這時候全亮出來,沒幾下就把這夥人打跑了。

小科一看團里的情況,耷拉著膀子也走了,之後再沒來過。

沒幾天,紅姐裹著紗巾戴著太陽鏡,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出現了。

在寶綻那屋,「煙波致爽」四個大字下頭,她抬頭看了一陣,悶聲說:「對不住啊,寶處。」

寶綻坐在褪了色的皮沙發上,剛練完功,一身素白的水衣子透著汗黏在身上,顯出俏拔的身形,那背是一貫的筆直,眼睫微微垂下:「你對不住的不是我。」

紅姐笑了,有些不屑的意思。

「小科對你真心實意,你現在回頭還……」

「我要結婚了,」紅姐打斷他,說不清是嘲笑還是自嘲,「回什麼頭?」

寶綻怔了怔,仍然說:「你這麼做不對。」

「不對?」紅姐翹起二郎腿,腳上是一雙大紅的高跟鞋,「什麼叫對什麼叫不對,我像一灘泥似的讓小科他們家在腳下踩一輩子,就對了?」

「紅姐……」

「寶處!」紅姐看著他,眼睛里是濕的,「我不想這麼對付著過,當個窮唱戲的,嫁個沒骨頭的廢物!」

「咱們唱戲的,講究個忠孝節義,」寶綻語氣平靜,但字字鏗鏘,「戲里說『且自新、改性情,苦海回身、早悟蘭因』,這麼多年的戲你都白聽了?」

眼淚要往下掉,紅姐忍著,寶綻覺得她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你和小科十年,什麼東西比十年的感情還重要?」

「是呀,」紅姐也問,「什麼東西比十年的感情還重要,能讓他媽說出不生兒子房產證上就不寫我名字的屁話?」

寶綻愣住了。

「小科在旁邊怎麼一個屁都不放呢!」

寶綻騰地站起來。

「我過去就是傻,覺得十年,天塌下來我也得跟著他,」紅姐笑,閃著淚花,「才讓他們家覺得我萬山紅是個沒人要的賠錢貨!」

寶綻思來想去,沉聲說:「你拿小科那些東西,給我,我替你去還。」

「我拿他什麼了?」紅姐跟著站起來,「哦,那幾個金鐲子?」她像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指著自己的左耳朵,「就為那房產證,我和他媽頂了兩句,他爸當時就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這隻耳朵一個多禮拜沒聽著聲,幾個金鐲子,行了吧!」

寶綻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綳著嘴角白了臉。

「寶處,」紅姐無奈,「女人不能太軟了,太軟,挨欺負。」

寶綻無聲地點頭。

「我今天來,」紅姐抹了把淚,微笑,「是來退團的。」

寶綻抬眸看著她:「不唱了?」

「還唱什麼,」紅姐笑得明艷,「我懷孕了,四個月,是奉子成婚。」

寶綻先是驚訝,然後微紅了臉,像個懵懂的大男孩,紅姐走上去,抱住他:「跟你和如意洲道個別,」她呢喃,「也和我的前半輩子道個別。」

寶綻眼角發酸。

「真捨不得,」紅姐哽咽,「戲,還有大家。」

寶綻拍拍她的肩膀:「一定把日子過好,滿月酒記得叫我。」

「必須的,」紅姐放手,「別人我就不見了,太多話,不知道說什麼好。」

寶綻送她出門,在門口碰上了路過的應笑儂,「哎怎麼讓她走了!」他嚷嚷,「這種人就應該全團開大會……」

寶綻瞪他一眼,應笑儂立刻噤聲,兩個人目送著那個窈窕的身影走出長長的舊走廊,走出她暗淡的人生,去找光。

「怎麼回事?」應笑儂問。

「改天再說,」寶綻覺得累,好像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紅姐是他們每個人的未來,千迴百轉,終須一別,「我先回家了。」

「哎,我說你……」門砰地關上,把應笑儂攔在外頭。

寶綻換了衣服,坐232路公交,在世貿中心倒地鐵,從13號線終點站出來,長長的一條行車路,他走上去。

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太陽照著臉,汗如雨下,他一步也不停,像個負氣的傻瓜,如意洲沒有錢,人也留不住,他看一眼這條長路,彷彿永遠走不到頭。

到家的時候整個人都癱了,他水洗過似的躺在沙發上,心裡憋悶,想找個人說,掏出手機,通訊錄上寥寥的幾個人,時闊亭、應笑儂這些,要說在如意洲就說了,還有就是……匡正。

鬼使神差點下那個名字,手機開始撥號,寶綻反應過來,連忙掛斷。

和人家有什麼關係呢。

再說,匡正連他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

才四點,他還在工作,是買賣公司的大生意……

手機突然響,屏幕上顯示來電,匡正打回來了,只隔了幾秒鐘。

「喂,」寶綻的聲音有些波動,「我……撥錯了。」

「我一會兒開會,」匡正說,周圍很吵,「晚上有個大項目,不回去吃了,別等我。」

「嗯。」寶綻輕聲應,心裡是失望的,這麼大的房子,如果沒有一個匡正這樣的鄰居,真的寂寞。

「你怎麼了?」匡正問。

「啊?」寶綻從沙發上坐起來,強撐著,「我沒事。」

那頭靜了片刻,換到一個安靜的環境:「你剛才聲音不對,到底怎麼了?」

「沒有……」

「快點,」匡正催他,「我時間不多。」

「我……」寶綻呼出一口氣,整個人鬆懈下來,「有個同事,她今天離職,我們那兒效益不好,我可能也……挺不了多久。」

匡正明白了,但沒拘泥於這件事:「你在家嗎?」

「嗯,剛到家。」

匡正不是話多的人,腦子非常夠用,這時候到家,寶綻是兩點多離開市內的,在最熱的時段走了一個多小時,他需要休息。

「你聽我說,」匡正放慢語速,一句句條理分明,「現在上樓去洗個澡,我馬上訂一瓶紅酒給你送過去,你洗完澡正好下來收,喝半杯,我再發個ASMR鏈接給你,你上床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寶綻迷惑:「ASMR……是什麼?」

「類似白噪音之類的,能幫助你放鬆,睡個好覺,」有人來喊匡正了,他匆匆說,「走了啊,明早見。」

沒等寶綻說話,耳邊就響起嘟嘟的忙音,即使這樣,寶綻的心也定了,他按匡正說的放下手機,上樓去洗澡。

匡正掛斷電話去主持部門會議,這次的熔合地產出售是上頭十分看重的大項目,萬融代表賣方參與交易,會有一筆驚人的交易費。

匡正是項目負責人,這麼重要的會議,他還是抽空給寶綻買了紅酒發了簡訊,鏈接是他常聽的ASMR,有靜謐的雨聲和溫柔的海浪。

會議內容圍繞著前期程序的人員分工,包括盡職調查、投資概要之類營銷文件的起草和財務建模,匡正干這個幹了十年,再大的案子在他手裡都舉重若輕,不到一個小時就全部搞定。

會後是晚飯,西班牙伊比利亞火腿配鱘魚魚子醬,還有一小份吉拉多,Clemen按匡正的口味選的,他卻不大提得起興緻。

純種黑豬用橡樹果喂足三十六個月,風乾後去骨,後腿肉有粉紅色的大理石紋路,味道鮮美,如果搭配高度數的雪莉酒,會有令人驚艷的效果。匡正瞧著面前這盤珍饈,心裡想的是卻是寶綻的燒豆角,實實在在的下飯。

這種感覺很奇怪,過去,他以為有錢就能幸福,所以加班熬夜,拚命做項目,這麼些年,他以為自己得到幸福了,就是這份伊比利亞火腿,可他居然不知足,還想要一頓專門做給他的晚飯,和一個能邊吃飯邊聊天的人。

「老闆,高層會。」Clemen敲門提醒。

匡正草草嚼了兩片火腿,拿上文件,準備去62層。62層屬於投行的高層們,白寅午的辦公室和專門會議室就在那兒,這次是要聽M&A關於熔合地產出售方案的彙報。

段小鈞的桌子在辦公區邊緣,匡正出門時路過,他人沒在,應該是到影印中心取材料去了,桌上倒扣著一本厚厚的《估值方法》,看了一多半,書頁上粘著五顏六色的便簽,看得出來很用心。

匡正一掠而過,走進電梯,剛坐了一層,門開了,代善走進來,一身做作的三件套西裝,標準的油頭,氣焰還是那麼囂張。

匡正知道段小鈞的事打不倒他,就像股票市場,今天跌了明天還會漲,代善的職業深深塑造了他的性格。

電梯門合上,密閉空間,並立的兩個人。

「搶我個新人算什麼能耐。」代善盯著金屬門上匡正的投影。

匡正也從那片投影中盯著他。

「有本事搶我的位子啊。」代善笑起來,有食肉動物的兇猛。

匡正也是吃肉的,代善在資本市場部的破位子他才不稀罕,代善指的也不是這個,而是那個懸在半空的執行副總裁。

「那不是你的位子。」匡正隨時準備亮出犬牙,撲住對手的脖頸。

「哦?」代善狡猾地笑,「是嗎?」

62層到了,他們先後出去,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匡正馬上意識到,那傢伙是去疏通高層的關係了,無論年紀還是資歷,他們都到了一較高下的時候,段小鈞只是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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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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