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拋 10

流光容易把人拋 10

「噹噹當!」

春熙院儀門外的落地大鐘敲響九下的時候,賈珍已經在廳里走來走去近半個小時。

秦氏早就看不過眼,去了榻上看書。

她懶懶靠着引枕,手裏拿着本遊記,正是黛玉新出的《新廬食單》。

書封是幅簡筆畫,寥寥幾根線條將盤子卧著大龍蝦的畫面畫的惟妙惟肖,甚至連龍蝦眼珠子裏的恐懼都撲面而來。盤子旁邊還放着雙筷子,一直一歪,莫名就有種迫不及待感。

書里除了介紹各種海鮮的烹飪方法,如金齏玉膾,清蒸,清燉,紅燒,油煎,熬煮,蔥爆等等外,還介紹了新廬的美麗風光及地方風情。

書中娓娓道來,讓人如處實地,代入感沒得說。

不信,瞧瞧讀的津津有味的秦氏就知道了。

「怎麼當了娘,竟會這麼磨蹭?這個臭丫頭。」賈珍嘴裏嘮叨個沒完。

這句埋怨的話這些天已經說了不下百遍。

要讓秦氏說,丈夫可真夠矯情的。想妹子,想外甥,妹子沒空來,就不能放下架子親去靖海侯府瞧一眼?他偏不,就在家裏等著。

老頭子真是上了歲數了,嘴碎嘮叨一個都不少,秦氏隨他去,並不是很想搭理。

「兼美,你說惜春今兒會來嗎?我瞧著天上飄來一塊烏雲。」人家嘮叨,還要求回應。

秦氏心神都在書里,嘴上無意識的應着:「來。颳風下雨也來。」

賈珍不高興了,擺着手:「那怎麼行?孩子涼了冷了可不行,容易生病。我這裏又沒什麼急事,天晴了再來也沒事兒。」

秦氏隨口道:「你不是醫術好嗎?沒事兒。」

賈珍不高興了:「醫術好也不能不小心,生病能是鬧着玩兒的么。」

秦氏就道:「那就不來。」

賈珍還是不高興:「你說說這臭丫頭,昨兒來多好,一整天都沒一片雲一絲兒風。她偏挑了今兒,又有風又有雲的。唉,也不知道能不能來。」說着,幾步走到屋檐下,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唉聲嘆氣。

秦氏抬頭看他一眼,又看看天,微微搖頭,沒搭理,繼續看書。這人分明沒事找事呢,天上不過飄了一絲雲彩,哪裏會下雨那麼嚴重?杞人憂天。

賈珍站在屋檐下看着下人搬弄花草。

他指著一盆墨龍卧雪的珍品菊花道:「這盆不錯,搬到廳里,等姑奶奶來了,好讓她瞧瞧。」

打理花草的孫婆子忙點頭稱是,搬起花盆往廳里送。

等放好,又被賈珍指使著搬那盆開的正燦爛的蟹爪蘭,嘴裏還嘟囔著:「這盆臭丫頭一準兒喜歡,瞧瞧,多熱鬧,都放一塊兒,等走的時候,搬車上。」

又想到什麼,回頭沖秦氏喊道,「去年皇上賞的軟煙羅我記得還有一匹銀紅一匹雨過天青色,都給惜春帶走。」

秦氏心裏有些不高興,這兩匹布她正打算給弟弟秦鍾、兒女,各做一個帳子,連蓉兒媳婦都沒給,這轉臉就沒了。沒開口答應。

賈珍毫無所覺,又道:「雲錦蜀錦也各給一匹,給兩個外甥做袍子,這天兒不冷不熱,剛好穿。」

秦氏還是沒答應。

賈珍嘮嘮叨叨又數起家中還有哪些好東西,能給妹子帶回家。

秦氏越聽越不高興,自己一大家子都不過了,好東西全送給妹子?兒女親事定了,要攢聘禮嫁妝,能不留點好東西。

於是,她也不理,隨賈珍嘮叨。

男主外女主內,反正老頭子也不知道最後給了什麼。

賈珍嘮叨了一會,看頭頂上的雲彩漸漸飄遠了,樂道:「雲沒了,一定會來。」

又沖屋裏喊,「兼美,快出來,惜春一定出門了,我們一起等。」

秦氏想不理他,又被一聲聲呼喚喊的頭疼,只好回了一聲:「別喊了,來了。」

賈珍這才罷休,看看這盆花,瞧瞧那盆花。

秦氏被丈夫的話刺激的再看不進書,索性合上。

她伸頭往窗外瞧了一眼,心中好笑,丈夫太像盼女兒回門的老父親了。

聽到妻子的輕笑聲,賈珍回頭看了一眼,招手笑道:「來啊兼美,咱們一起給妹子挑幾盆花,讓她回去的時候帶上。靖海侯府十幾年沒主子,花草可不多。」養花草也少不了銀子。

秦氏又覺得胸口有火在竄動,強撐著笑臉搖頭:「你自個兒挑吧,我再看會書。」

賈珍不樂意了,不住招手:「來嘛來嘛。書什麼時候不能看。」

秦氏無奈,放下書,下了榻,穿上鞋子,也跟着到了院裏。

這院裏擺着許多花草,有用半人高青花瓷缸養著的睡蓮,有用砂缸養著的鐵樹石榴,也有用大大小小花盆養著的蘭花菊花百合月季木芙蓉紅番花等等。

就連牆根也有木樨散發着縷縷清香,芬芳撲鼻。

奼紫嫣紅,不輸春日。

秦氏看着爭奇鬥豔的花卉,心情愉悅了不少,便開口敷衍,跟着出主意。

夫妻二人手拉着手,氣氛頗為和諧。

有妻子寬慰,賈珍心情就沒那麼急切了,除了偶爾看一眼大門方向,提也不提了。

九點半的時候,大門外傳來惜春的吼聲:「哇哈哈哈哈,我賈璇又回來了!」嗓門老大,都用上了內氣。

賈珍又好氣又好笑扯著嗓子回道:「鬼哭狼嚎什麼!還不趕緊進來!」

惜春飛跑過來,抱住賈珍胳膊直晃:「哥哥,我可想死你了!」

賈珍滿臉笑容,卻還是佯裝不快道:「臭丫頭一走十幾年,還說想我,哄誰呢,哼。」

惜春抬起搭在賈珍肩上的頭,撅嘴道:「你當我不想回來,還不是因為他們!」說着,一指站在秦南身邊,如同哼哈二將的秦致遠兄弟,「要不是這兩個臭小子,我早回來見哥哥了。」

賈珍屈指彈了惜春腦袋一下:「你可真會甩鍋。」

惜春捂頭。

秦南拱手笑道:「大哥,一向可好?」

賈珍瞪他:「這些年沒欺負我妹子吧。」話雖然在問,語氣卻很肯定。就憑惜春全身洋溢的活力,也能肯定她活的很自在。

秦南笑着搖頭:「不敢不敢。」說着,又沖兩個孩子道,「快去拜見你們舅舅。」

秦致遠拉着秦欣遠上前,躬身行禮:「舅舅好!」

賈珍捏了捏兩人的肩膀胳膊,笑道:「不錯。這小身板練得還行。嗯,筋骨也還成。等舅舅給你們找兩套最適合的修行功法。」

秦南心中竊喜,大舅哥的功法沒有凡品,賺到了賺到了。

不過,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新華野物可比大周多,莊子所在的草原上就常有狼、野豬、熊瞎子、鹿跑來跑去。所以一過五歲,就讓他們都學了功夫。」

「是好事。」賈珍點頭道,「男孩子,身體就該結實,能給家裏的女人孩子撐起一片天。」

秦致遠點頭:「舅舅說的是。我要像舅舅一樣,照顧好家裏。」

秦欣遠也搶著道:「我也要像舅舅一樣,無所不能。」

賈珍聽得哈哈大笑:「你知道我無所不能?哪有人無所不能?」

秦欣遠對着手指認真無比地道:「我娘從小就和我講,大周有個親娘舅,無所不能。」

賈珍沒想到自己在妹子心裏評價如此高,看了一眼惜春,而惜春正攬著秦可卿的肩膀,不知說了什麼,笑得前仰後合。

他微微搖頭,妹子是一點貴女模樣都沒有了。

再看一眼秦南,反正已經嫁了出去,概不退貨。

秦南不明所以,接收到大舅子的眼神,哪怕滿頭霧水,也還是咧嘴笑了笑。

賈珍莫名有些同情對方。

另一邊廂,秦可卿正沖惜春抱怨,柔聲嗔道:「你哥哥可嘮叨了,從接到你們回來的信兒開始,一天不念叨八百遍都不算完,從早上一睜眼到夜裏合眼,我耳朵都聽的長繭了。」

惜春也是激動,連連點頭道:「從登船出發,我就一直在想哥哥嫂嫂變成了什麼模樣,想家裏院子變成什麼樣,想大周變成什麼樣。心裏是想了一遍又一遍,好在變化都不大。」

秦氏除了豐腴不少,氣質變得更加柔美。至於賈珍,留了鬍子,容貌並未有大變,頭髮也沒有一根白的。

「走,屋裏說話。」惜春拉着秦氏率先回了廳里,跟在自家靖海侯府一樣。

「怎麼不見其他人?蓉兒芾兒一家子呢?還有芙兒那兩個小傢伙呢?」她四處望望,開口就問。

秦可卿道:「蓉兒岳父前幾天受了涼,一家子都回去給他老人家侍疾去了。芾兒兩口子在香山書院,休沐才回。至於芙兒兄妹,讓她舅舅給叫去了,明兒才回。」

唯恐惜春不滿,又解釋道,「我不讓芙兒她們去。你哥哥非說沒事!」

惜春雖說有些失望,還是打起精神道:「無事。來日方長,以後機會多的是。就算這回見不到,也可以讓他們去靖海侯府。」

秦氏見她真的沒有不快,才放下心來。

惜春不由暗忖,嫂子還真是數年如一日的謹慎小心。

扭頭見賈珍正同秦欣遠說些什麼,她眼珠一轉,喊道:「兒子們,給舅舅行禮了嗎?要行大禮,見面禮才豐厚哦。」

秦欣遠仗着年紀小,忙跪下給賈珍磕頭,大聲道:「舅舅好!」

賈珍還沒說什麼,惜春就瞪眼:「讓你好好讀書就是不聽!瞧瞧,吉祥話都不會說一句!」

秦致遠則跪下磕了頭:「舅舅舅母青春不老,萬事如意。」

惜春又想點評,被賈珍瞪了一眼:「有心就好。」說着掏出兩個荷包,遞給外甥,一人一個。

秦欣遠打開來,見裏面是把金鑰匙,不由好奇問:「哪裏的鑰匙?」

惜春笑道:「這是錢莊的憑證,也不知道你們舅舅給了什麼好東西。」

秦南微微皺眉,推遲道:「大哥,孩子還小,這見面禮也過於重了。」

賈珍不以為然:「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

又對惜春道,「你托給我的鋪子,賬本都準備好了,你哪天有空對一對。」

惜春隨意道:「行啊。哥哥出手,雖說完全沒必要對賬,但我深知若是不做,你肯定又要嘮叨個沒完。」

秦氏捂嘴直樂。

兄妹倆愛互相揭短愛逗嘴,多年不見還是一個樣,一點都沒有生疏。

她也不想想,整個寧國府只有親兄妹兩人,哪裏會疏遠。

等眾人說完這些年的經歷,時間已經過去兩三個小時,白前催促用膳都催了幾次了。

白朮也沒閑着。

他正忙着檢查春和院的一應擺設佈置。

雖然主子沒說,但無疑希望妹子一家能多住幾日,好親近親近。故而,姑娘嫁人前住的這春和院不能隨便。

他不放心,就趕緊跑來再瞧一眼。

院裏佈局基本沒變,只在東次間里加了兩張床,是秦致遠兩兄弟的住處。

這是賈珍特意交代的,讓兩兄弟同住,好減輕陌生感。

再說,這兩個小子也未必在春和院住,說不定等賈蓉一家回來,去春暉院找發小住呢。

等全都準備妥當,再無遺漏,白朮才鬆了口氣。

抹抹額頭上的細汗,他轉身出了春和院,往大廚房走去。這都過了飯點兒,他還沒吃呢。

別看他胖,卻是不禁餓的。

用了膳,賈珍就打發惜春一家子會春和院小憩。

惜春往炕上一靠,感慨道:「天啊,哥哥真是太好了!」抖了抖手裏的引枕,「瞧瞧,和我沒出閣前用的不管是料子還是形狀全都一個樣。」

秦南剛把兩個兒子打發睡下,正端著茶碗喝水。

聽妻子如此一說,頓時來了興緻,從前他可沒現在這麼好的待遇,能在惜春閨房出現,甚至留宿。現在有了機會,自然要好好瞧一瞧。

只聽他問:「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模一樣?」

惜春忙不迭的點頭:「是啊。連茶盞都是鬥彩的!」

「茶壺是青花的提梁壺,這也一樣。」

「還有帳子,水墨蘭花,現在還有這工藝?」惜春嘖嘖道,「織機花樣多了,能再找到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的,哥哥花了大心思!」

秦南也感嘆:「大舅哥對你這個妹子和親爹也沒兩樣。」

惜春搖頭:「是親爹都比不上!」

不信,瞧瞧賈赦對迎春,賈政對惜探春。不管哪一個都比不上賈珍對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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