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道小傷口

第一章 一道小傷口

陽光稀薄得像是個死魂靈,陳舊又陰鬱。

那個男人站在鐵籠外面。

[小雜種!你不是我女兒!你就是你媽那個婊|子帶回來的野種!你長大以後也好不了!什麼人生出什麼女兒來!你長大以後也就是爛貨!]

母親一直在哭泣。

而她則隔著鐵籠,用自己銳利的腳爪抓刨著地面。

她也不認為自己是那個男人的孩子,因為在她看來那個男人只是只懦弱無能只會對家人逞威風的貓,而她則是山林里的野獸。

她只要輕輕一勾,指甲就能破開牢籠;只要咆哮一聲,那個男人就會屁滾尿流地向她求饒。甚至她還能輕而易舉破開男人的肚腹、撕扯下男人不斷叫囂的舌頭。

可是她沒有那麼做。

因為母親害怕得在哭泣。

於是她蹲了下來,變回一隻性格有點古怪的布偶貓,跳上鞋櫃,撥弄鈴鈴作響的電話座機。

鈴……

鈴……

鈴……

夢境塌陷,現實籠罩。

沈聰摸起手機,一時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夢見那麼遙遠的過去,也不太明白在夢中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一隻貓。

她若是個敏感又浪漫的人,或許會覺得這突如其來的夢是個什麼惡兆。

可她不是。

因此她開口時,夢境就灰燼般碎散,什麼都沒留下來。

她說:「喂?」

「學姐,你前兩天去哪裡了?」

沈聰前兩天去了醫院。

她莫名昏迷,一整天才勉強清醒。醫院一度給她下了病危通知,又突然發現原來是儀器故障造成的烏龍。折騰了一大通后醫生終於得出結論:沈聰面臨的狀況是普通的睡眠不足。

她平常地睡了二十四個小時,身體沒有一點問題。

隨後沈聰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出院了。

「學姐?」

「沒什麼,你有事嗎?」

「就是那個……之前……之前那張卡片……」

「哦。」沈聰想起來了。前幾天學妹生日時她送了禮物,之後收到一張感謝卡片作為回禮。感性的學妹在卡片上回顧了一番相遇與相處,最後說「有句話想跟學姐說」。

沈聰在卡片上翻來覆去找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那句話是什麼。大概學妹要寫的感謝卡片太多,沒注意在這裡漏了一句吧。

無非是謝謝之類的話,她並沒有太在意。

「所以學姐你……你覺得……」

「嗯?」

「你願意聽嗎?」

這時公交到站。

六月末暑氣大盛,沈聰離開公車,就覺得熱浪撲面。

她沒有分神去想學妹的態度為什麼這樣鄭重其事,而是忙著避開跟她一同下車的人群。

「你說吧。」

那邊卻又不說了。

或許是聽見了公交報站的聲音,學妹問:「學姐你在外面?」

「嗯。」

「你今天要回來嗎?」

「已經在校門口了。」

「哦哦……那……」

沈聰正路過一個發傳單的學生。

這學生塞過來一份製作精美的宣傳廣告,討好地笑著:「學姐,傾天了解一下吧。一次真實的穿越,你的第二次人生。魔方公司備受期待的全息網游喲。」

沈聰將傳單遞迴去:「抱歉,我不玩網游。這個還你,不要浪費。」

這樣的兼職向來是早發完早脫身的,這學生沒想到還有人一本正經把傳單退回來,頓時覺得鬱悶。天氣太熱,人也暴躁,他不太高興地抽回傳單扭頭就走。

鋒利紙頁在沈聰手指上劃了一下,滲出細小的血液。

沈聰皺了皺眉,但這樣的小傷口不值得理論。她搓搓手指重新投入到通話中:「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抱歉,沒有聽清。」

「不不……沒有,沒有什麼事情的……我就是……」

這麼緊張。

沈聰想:學妹是不是又闖禍了?

三年前沈聰的實驗導師把學妹帶進實驗室:我把小姑娘交給你帶,你是學姐,你平時多照顧點兒她。

沈聰沒有想過這只是幾句客套話,別人一般不會聽進心裡。就像剛入學的時候導師也給她安排過這麼一位學姐,那位學姐就遊刃有餘地將這句客套話篩選了出去。

總之從那時候開始沈聰便開始一絲不苟地執行導師的命令。三年來沈聰事無巨細地照顧這個毛毛糙糙的小姑娘,為她處理各種各樣的煩惱和麻煩,也滿足她五花八門的請求和期待。

「你想對我說什麼?」

「沒有……也不是……那學姐……我想當面跟學姐說好不好?」

她肯定是又闖禍了。

沈聰才剛出院,醫生也百般叮囑她「好好休息」。可老師把學妹交給她照顧,就是她的責任,她不能放著不管。實現學妹的願望,為學妹解決煩惱,這就像某種不能違背的金科玉律般,在導師下達指令時便刻在她的骨子裡。

她說道:「好,沒關係,不要急。你在哪裡,我馬上就到。」

學妹的聲音瞬間雀躍起來:「不不不我去找學姐!」

正午陽光猛烈熱辣。她看了看身邊細小伶仃的樹蔭:「太熱了,我去找你吧。」

「那……那我等學姐。」

沈聰嗯了一聲,掛斷電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沉悶滯澀,呼吸像吞吐棉花一樣艱難。

她捂住胸口。

就這麼短短几句話間,心跳突然間猛烈得幾乎疼痛起來。

快些見到學妹,解決完事情就回去休息。

沈聰想加快腳步,然而腿腳突然虛軟得彷彿腳下的地面全是棉絮。她沒有注意到,手指上那道細小的傷口正在潰爛,麻木慢慢從指間覆蓋她的全身。

頭腦像停擺了一樣已經無法處理更多信息了。她只記得自己最後的念頭:見到學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清楚走了多遠。

她聽見血液在自己血管中奔涌的轟轟聲響,看見無數明亮的飛旋色塊。她感覺到,有人將她簇擁起來,有人在對她細語相詢。她混沌得不知該作何反應,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個快要融化的蠟人。周身似乎有什麼突然緊繃起來,有什麼正從身體深處蘇醒。

那一瞬間她自己根本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也根本無從探究那突然蘇醒的東西是什麼。

【Asynjur-67,潰亂值57.14,自保程序激活。】

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

「沈睿女士,您尚在人世實在令人欣喜,多年來我們一直期待您歸來。」

這房間里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女人坐在靠窗的沙發上。

真夏盛暑里熾烈得彷彿能夠融化玻璃的陽光投在她的身上,但她仍舊冷得發抖。

女人自然一言未發。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起身為她披了一條毛毯,隨後繼續拿腔作調地說道:「啊……抱歉,您還好嗎?無意冒犯,但之前您實在太不合作……」

女人聲音沙啞:「如果無意冒犯,就不該違背我的意願,對我用藥、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她抬起頭:「這是綁架!」

男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一絲不苟地穿著三件套。

絲質襯衫的領子上系著領結,胸口塞著同色系的手帕。

雙手鬆松搭成塔形放在膝上,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從容態度。

與這輕鬆的肢體語言不同,在聽見女人的話語后,他俊美的臉上適時露出一種格格不入的、虛偽的憂心。

「啊……請來杯熱茶吧。藥物影響很快就會過去的,相信我,我們比您自己更加在乎您的健康。」男人說道:「這不是綁架,是迎接您回家。記得嗎?十七年前您簽訂了終生協議。」他頓了頓。「您自願融入這個家庭,並且發誓永不離開,您難道忘記了嗎?」

十七年前,女人青春年少,意氣風發,也同樣容易受到引誘。

她嚮往神秘艱深的「人類進化」領域,渴望用科學智慧讓人類走上新的巔峰,於是當阿瑟加德實驗基地所有人來到她面前時,她被蠱惑了。

對方宣稱自己獲得了神秘的進化基因,正準備進行「造神」計劃。她看著擺放在自己面前的造神計劃書,迫不及待地簽署了協議。

她當時確實準備將一生奉獻給這一「偉大事業」。

但隨後的經歷叫她嘗遍衝動釀造的苦酒。

她根本無法想象其後的煎熬磨難:像創世神一樣創造新的人類,甚至是創造神靈本身究竟要經歷多少道德倫理的折磨。

十年前她以為自己逃離噩夢,然而……她被找到了。

那份協議其實並沒有法律效益,可制定那份協議的人擁有超脫法律的權柄。

掙扎其實毫無意義,但女人也不願意就這樣妥協。

「你可能忘記了當初我是怎麼被這個『家庭』驅逐。是你們覺得我失去了利用價值,不僅撤回了我的所有研究經費,甚至把我的實驗體也全部銷毀!現在呢?你們又突然覺得我有什麼價值了?」

男人又笑了笑。他的笑容輕柔和煦,充斥著叫人信服的溫情:「您當然有。或者說它有。」

女人的情緒突然緊繃了:「誰?!」

「它。第四代實驗體,目錄代號Asynjur,編號67,鑒於同批次實驗體都已經銷毀,所以它如今是唯一的Asynjur.它是唯一僅存,身體中容納了神之基因的『人造神』。」

覆蓋整個右側牆壁的屏幕隨他的話音亮起。

畫面中是一間無菌室,期間擺放著棺材般的維生艙。透過透明的艙體,可以看見其間沉睡著一名年輕女性。

她面孔蒼白,皮膚毫無血色,簡直同屍體無異。唯有維生系統上跳動的數據昭示她仍有微弱的生命反應。

女人無法再維持鎮定——

她搖晃著離開自己的座位,一把揪住男人的領口:「你們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麼?!」

「沈睿博士,」男人順著她的動作微微前傾身體,甚至還伸出一隻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眉眼線條柔和,神情格外真摯:「您這樣只會傷害自己。」

女人無法反抗他的力量。

男人將她扶回椅子上坐好:「我無意冒犯,但理論上它並不是您的女兒。你我心知肚明它是什麼東西。」

這句話令女人露出一個痛苦的神情。

「她是我的女兒……她為什麼不是我的女兒?她的身上有我的基因,全部的基因!總量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對母女都要多!」

「對於它來說,您的基因只是隨時可以替換的部分。您忘記了嗎?它只是用您的基因與超級進化基因融合后製造的實驗體之一,」男人的神情有點悲傷,似乎在為女人的癔症感到難過:「它是異種,博士,異於人類的物種。」

「異種?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每天早上她會吃完我給她準備的早餐,背上我為她整理好的書包,穿上我買給她的裙子,在學校里認真學習,回到家幫我做家務。每一天她都在成長。她為了融入這個世界,一刻也不放鬆地學習她能夠接觸到的一切知識。學習待人處物,學習怎麼樣成為一個讓母親感到驕傲的女兒。現在她終於長大了,她馬上就要完成學業走入社會,馬上要開始戀愛結婚擁有自己的家庭,結果你們找來了!十年來我同她相依為命,現在你們對我說她是異種!」

「您能否認這一點嗎?」

女人梗著脖子同男人對視數秒,最後受不了地將面孔埋入自己手中。她發出尖銳的一聲啜泣。

——我不能。

她是實驗室產物。

她確實是……有別於人類的存在。

「女士,我們能夠理解您跟它之間的深厚感情,也為這種感情感到欣慰。十年前如果不是因為這種感情,實驗體Asynjur-67想必已經因為錯誤的判斷被徹底銷毀了。正是您的感情使我們還有彌補的機會,令實驗仍舊有成功的可能性。而且這可能性並不低,您難道不該感到高興與自豪嗎?」

「不要叫她實驗體!」女人——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崩潰地反駁,「用那種可怕的方法創造她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男人將手帕遞給她:「我明白了,那麼讓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您愛她不是嗎?」

「我要怎麼才會不愛自己的女兒?」

「是的,您愛她。十年來您一直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在您自己的羽翼之下。即便是我們,在這十年來也從未得到它尚存於世的哪怕一點兒蛛絲馬跡。但近來您或許有些力不從心了。一日之前它意外住院,醫療系統中出現了它的信息。您知道的,就算只是它的頭髮絲,都會令醫學界震驚。幸而實驗室在禍事釀成之前就截獲了這些數據,用『儀器故障』解釋了它們,又用應急穩定劑將它帶回人間。女士,您看,如果沒有我們,您已經接到了它的病危通知,隨後它的特異之處將鬧得舉世皆知,它的『屍體』會被帶走,然後對於它來說,它最終要被活生生地——」

「住口!」

「抱歉。那麼請您再看看這個。」

畫面跳躍轉變。

蒼白陰鬱的病房變成明麗室外。

陽光耀目,樹葉青翠,道路中站著青春逼人的男女。這些年輕人將兩位同樣年輕的同伴簇擁在正中,一邊歡笑一邊善意地鼓著掌。

人群中心,一個女孩子對另外一個說:「我想對學姐說一句話。我喜歡學姐,學姐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

原來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白。

另外一個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她漂亮的面孔沒有一絲波動。那神態有些冷冽,可觀眾們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就連表白的少女也並不覺得意外。不知誰大聲喊「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一邊簇擁著將兩位主角湊在一起。

『學姐』仍舊沒有說話。

人群於是爆發歡呼。拉炮中彩紙彩帶從天而降,整個畫面歡快而幸福。

但有人突然尖叫起來。這聲音中的驚恐猶如實質,一下子便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人們開始彼此推攘四散奔逃。他們遠離的地方站立著一個人,是那位『學姐』。她的面孔、脖頸、雙手……身上但凡皮膚裸露的地方都肉眼可見地潰爛著。從她襯衣滲出的液體判斷,被服裝遮擋的地方也一樣慘不忍睹。她卻彷彿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無所知,選擇了一個方向,鎮定地行走起來。她的身旁跟著那精心打扮過的靚麗女孩,女孩手上還拖著一束嬌艷的玫瑰。此時,女孩的聲音不復甜美,一邊尖叫一邊試圖拉住自己剛剛表白成功的心上人,隨後又被心上人伸手推開。幾次之後,玫瑰落地被踐踏成一堆零碎,女孩自己也變得狼狽不堪。

視頻最終定格在一張潰爛的,看不出表情的臉上,最終結束了。

女人盯著最後的畫面,她心神劇震:「聰聰……」

男人沒有理會她,只是自顧自地用播報員的語調在旁描述了整個事件:「這是昨天,它的一位學妹向它告白。就在告白現場我們為它注射的應急穩定劑失效了。在自保系統激活后,它選擇將器官潰敗轉移到體表,於是就發生了這樣一幕。幸而當時是午休時間,場地又比較偏僻,現場只有十七位學生。實驗室在控制住事態後置換了他們的記憶以抹平這次事件。女士,您想,您獨自一人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嗎?您愛它,可事實上您已經無法獨自庇護它了。如果不是我們介入,此時它已經徹底暴露在人前。您比我更加清楚『超級人類』與『人造神』是一塊多麼誘人的蛋糕,那時候您會怎麼做呢?是跟給它生命的阿瑟加德合作,還是將它交給別的什麼人?」

女人盯著那張可怕的面孔,疲憊地沉默著。

「合作,照顧。我們不是想要把它從您身邊搶走,正相反,這是為了它的安全考慮。繼續待在您身邊對它並沒有好處。您其實知道這件事的對嗎。當時的所有實驗體都崩潰了,即便是唯一存留的它,基因也一樣非常不穩定的。您一直抑制著它的能力,但是您該知道,抑制不是解決之道。只有解放它,研究它才能最終為它找到那條向生之路。十年來您一直在為它研製穩定劑,而如今穩定劑的效用已經大不如前。」

男人耐心又殘酷地用真相引導著面前的女人。

「您的個人能力已經無法阻止事態惡化。您難道不感到害怕嗎,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呢?我們提出的合作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您可以將實驗當做治療手段,我們的目的跟您一樣,希望它可以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長命百歲……」女人呢喃著,隨後她坐直身體:「不是長命百歲!我同意跟你們合作探索能夠對她起作用的治療手段。但我不會把她交給你們。如果她不能作為一個人活下去,我寧願我的女兒因絕症早逝。她可以加入你們的計劃,但就像這次一樣,你們要保證不能讓她察覺,不能打擾到她的正常生活。

「這會給實驗造成很大的難度……」

女人盯著他:「我了解基地。你們一定已經為這種情況準備好一百個解決方案了。回去,去把我的條件告訴他們!」

「是……好吧,」男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我會為您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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