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難

落難

在大宅外和救火的、看熱鬧的、疑似兇手的人們一起呆看了一夜的江陵已經疲累不堪,她慢慢地縮到較遠處的一棵樹腳下,眼睜睜看着大火一直燒一直燒,她很想撲到火場里去救人,也許父親母親祖父他們都躲起來了呢?也許她能救出他們呢?也許就差她去救人了呢?她焦灼地想。

可是小小的心裏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漫天大火,只怕她還沒接近便已被燒得動彈不得。

可是急切的焦灼隨着大火一寸一寸焚燒着她的心,她睜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家,一寸一寸被燒成灰燼。她自出生便生活的地方、每一角落都熟悉的地方,從此不復得見。

然而她連眼淚也不敢流,漫天火光中她慢慢地把頭埋在膝蓋里,逡巡的黑衣人帶來的恐懼緊緊地抓着她的心,她很累,可是她連眼睛都合不上。

她的爹爹、阿娘、母親、祖父、祖母……

大火燒了三天,江陵看了三天。

很多年後江陵想,這三天,永遠都會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三天,因為這三天,她可以忍受以後一輩子所有的苦難。因為所有的苦難加起來都沒有這三天那麼暗無天日、那麼絕望如死。

在黑夜裏跌爬滾打了一夜的江陵,發散衣亂,滿是灰塵與泥土,臉上蹭滿了黑灰,又因為流淚抹臉,一張臉簡直看不出膚色,髒得和別的小乞兒沒有兩樣,而旁的小乞兒們也都一有空就擠在這一處看熱鬧,江陵便一點也不起眼。

這三天,江陵是靠娥娘塞在她衣袋裏的糕點撐下來的,她還發現另一個衣袋裏有幾塊小小的銀角子。儘管如此,三天過後,她已經餓得頭暈眼花,終於不得不起身,和其他小乞兒一起往城裏熱鬧處走。

她要裝得和那些小乞兒一樣,便連頭也不敢回。她的眼睛已經記下了一切,殘垣斷壁,是她的家。

她獃獃地跟着那些小乞兒,小乞兒們雖說並不能都互相認識,但歸在一處走的總都是混得臉熟的,見她跟在後面便十分嫌棄,有個年紀大點的便走到後面推她一把:「別跟着我們。」

江陵沒有防備,被推得一個屁股墩坐倒地上,抬頭茫然地看着他。

那乞兒要比她大上好幾歲,比其他乞兒略乾淨的臉上有一雙黑黝黝透著兇狠的眼睛,眼角處有一道明顯的傷疤,他瞪了她一眼,揮了揮拳頭:「滾!別跟着我們!」

江陵朦朦朧朧地想起她跟隨爹爹出去時,坐着轎子,轎簾時常被淘氣的她掀開來看,阿爹從不阻止,他笑吟吟地看着她驚奇地說:「阿爹阿爹,小乞丐在打架!」阿爹看一眼,告訴她:「小乞兒討吃食不易,有的討不著,餓狠了,就到討到的人那裏搶來吃,被搶的人肚子也餓,當然就不肯。」他叫停轎子,吩咐跟轎子的管家買點饅頭分給他們。

江陵便扒在轎簾縫裏看着小乞兒歡快地從管家手裏拿了饅頭飛奔而走,一邊跑一邊啃。

江陵心想,他們定是怕她搶他們的吃食罷。她默默地爬起來,離得遠遠地往熱鬧處走。

其實她也走不快,餓了這麼久,腳都是軟的,一腳拖着一腳。江陵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多的苦頭,可是那三天她已經哭得足夠,現在眼睛乾澀得流不出一滴眼淚,而且,一次一次地哭完了,面前還是一樣的火光滿天,自己還是一樣的流離失所,並不像自己所希望的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哭完了睜開眼,還是在溫暖的家裏,有阿爹阿娘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走了很長很長時間,江陵才走到市集中心。

這是城裏南門邊的市集,整條街專門售賣小吃點心,這時節正是熱鬧時分,江陵麻木地走着,鼻子裏卻聞到一股又一股的各種食物香氣,被飢餓刺激得分外靈敏的腦子一一分辨出:這是南門劉的包子,包子皮又白又軟暄,裏面的餡是肉加筍粒還有蔥,十分鮮香;那是張家的餛飩,皮薄得跟紙一樣,能看見紅紅的肉;吳家的豬腸米,用豬腸灌了調好料的糯米,鹵熟,咬一口又糯又香;方家的發糕出籠了,切成一塊一塊地在賣,又軟又甜的發糕;還有祝家的麻餅,裏面是芝麻末飴糖豬油,熬得香透了,一口咬去,又甜蜜又香濃……

江陵的父親性子隨意,從不拘著愛女,常帶了她來逛市集,愛吃什麼便買什麼,小小江陵對這市集吃食可謂熟悉之至。

她站在南門劉的店門邊,望着熱騰騰的包子屜出了一會兒神,慢慢地向市集尾走去,那裏也有一個包子鋪,阿爹說,那邊的包子其實更好吃,只是老闆太兇惡,大家不敢去買,阿爹這麼說的時候眼睛笑得彎彎地,小小聲說:「陵兒能不能幫阿爹買幾隻來?」

那個老闆長得很高大,滿臉的鬍子留得半茬子長,眼睛也很大,板着臉,江陵記得阿爹常說的話:買賣買賣,你賣我買,你買我賣,大家各自平等,只是銀錢交割,沒甚高低。就想,你賣我買,我作甚要怕你?仰起頭看他,毫無懼色,大聲說:「我要買十個包子!」

那老闆低頭看她,江陵為表示不害怕,叉著小腰虎著小臉又仰了仰頭,結果仰得太過,頭上的小帽子掉落地,小頭花也被帽子扯落了去,她覺得頭上一涼,趕緊用手去捂腦袋,一摸摸到頭髮,趕緊又打個轉身,彎腰撿起帽子和頭花,轉個圈又面對着老闆,卻見老闆臉上全是忍俊不禁的笑。

江陵覺得他的眼神很是溫柔。

她拿了包子跑回去,嘰嘰咯咯地跟阿爹說:「他一點也不凶呢,他看着我,就像管家李伯伯一樣的,我一點也不害怕。」

阿爹看着她,眼裏全是笑意和讚許。

江陵站在包子鋪邊上,咬了很久的唇,肚子好餓好餓,她看着街上好些乞兒伸着手繞着那些店鋪老闆幫工還有客人阿爺阿嬤阿哥阿姐地叫,就總會有點吃的落在他們手上,可是為什麼她就是伸不出手問他要個包子呢?

她的口袋裏有銀子,可是她現在是乞兒,她不能拿出銀子來,小小的江陵心中滿是驚懼,那三天曾經見過的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在眼前閃來閃去,她只知道她絕不能從口袋裏拿出銀子來。阿爹以前讓她幫他去買吃食時遞給她的都是銅錢,他說,平民百姓一人一年的吃穿只需一兩半銀就行了。

那次阿爹讓她買十個包子,只用了二十個銅錢,一個銀角子是半兩銀,能換五百個銅錢,她都知道的。沒有人拿銀角子去買小吃食的,阿爹這麼教過她。可她的阿娘驚忙中忘了塞給她銅錢,也許喜葉那裏是有銅錢的,喜葉……

她望了望冒着熱氣和香氣的包子,低下頭,鼓起勇氣走到老闆跟前,一口氣說:「你能給我個包子吃嗎?我可以……我可以幫你幹活!」

過了好一會兒,江陵聽到老闆說:「一個包子兩文錢,你能幫我幹什麼活賺兩文錢?」

是啊,她能幹什麼活?她才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子,她什麼也不會。江陵茫然地抬頭,老闆看着她,臉還是很兇地板著,可是眼神就像以前那樣溫柔,他把手上包好的四個包子遞給她:「八文錢,記在賬上,長大了還給我。」

江陵羞得臉都紅了,那老闆蹲下身看着她,笑了笑:「我是說真的,我姓柳,叫柳承志,你記得啊。」

江陵咬了咬唇,用力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我記住了。」

她接過包子,拿出一個咬了一口,其餘的珍惜地揣在懷裏,轉身朝老闆鞠了一躬,才跑開。

江陵餓得狠了,卻還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包子,因為見過小乞兒搶食,她小心翼翼地揣著三個包子,低着頭東張西望,飛快地吃完三個包子,還剩一個揣在懷裏不那麼明顯,她放心地坐到市集角落裏,獃獃地看着人來人往。

吃得飽了,整個人舒坦很多,江陵三天沒睡,困得狠了,此時有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眯了眯眼,靠在牆根上,雖知不妥,到底只是小小年紀,就這麼睡著了。

江陵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整條街已經沒有人了,準確地說,一直在這條街上乞討的小乞丐們都不見了,熱鬧的街道也空了下來,滿街的攤位也都收得差不多了。

江陵站在空蕩蕩的街上,摸了下懷裏仍帶着點體溫的包子,獃獃地,其時天還沒有全黑,黃昏的暮色下她小小的身影格外凄惶。到底還是最後一個收攤的包子店老闆看着不忍,特地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今天是溪南傅家小公子的生辰,你快點去福滿樓酒家,傅小公子會出來派送食物和銅錢,你那些小乞丐朋友都已經過去了,你還不快點去?」

傅小公子?江陵有些茫然,難道是傅家小哥哥?

江陵年紀雖小,但阿爹最疼愛她,經常把她帶在身邊做事,她便常聽到大人聊天議事,小小年紀便知道城裏幾大富商,溪南傅家便是此中之一,兩家一直交情甚好,她也常能見到傅家孩子一同玩耍。其中傅家小哥哥今年八歲,名喚傅笙,父親曾說,傅小公子質樸淳厚,生於商家十分難得。

是傅家小哥哥嗎?江陵的心砰砰地跳,他們不久前才見過面,傅家小哥哥說要給她帶好玩兒的來,爹爹便說再過兩月是他的生辰,江陵才應該送生辰禮給他。

江陵拔腿就往福滿樓跑。

她想,她想,她滿腦子混亂不知想什麼,心卻跳得急,一聲聲地似乎帶着滿腔的希望,見到傅小哥哥和他爹,就,就好了啊!傅小哥哥的阿爹是傅家家主,他很疼愛她的。

遠遠地她看到了燈火通明的福滿樓,三層的福滿樓里全是人影,喧嘩地她都聽得到,她悶着頭往前跑,傅小哥哥!他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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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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