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祈雲雨懷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賭天(2)

第540章 祈雲雨懷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賭天(2)

「左徒與景兄所析盡皆成理。」昭睢拱手,「沿黑水設防還有一個益處,就是一旦截獲,對手無話可說,因為,」指圖,「由這兒到這兒,黑水是我方控制的邊界,如果不越黑水,即使抓獲對手,他們也會狡辯說,不過是將烏金移個地方而已。烏金是他們的,他們想怎麼移就怎麼移。然而,一過黑水,性質就不同了。」

昭睢點出這個,眾皆嘆服。

「諸位大人,」見幾人達成共識,屈平拱手,「事不宜遲了。對手如果偷運,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達成,快到讓我們來不及反應。所以,在下決定,今日動身。」看向昭睢,「昭兄,你留下來,處置府中事務。」看向景鯉與屈遙,「景兄與遙弟,勞煩二位辛苦一趟,與在下趕赴黑水關!」

幾人點頭。

要調用景缺,必須景翠發話。

屈平與景鯉驅車趕到景翠府,將情勢稟過。

「動用關卒,須請王命!」景翠給出用兵步驟。

屈平隨即入宮覲見懷王,將情由細述一遍,但沒有透出是子啟等王親。

懷王震怒,當即出具虎符,給出詔令,握住他手:「屈平哪,寡人候的就是這個!」取下佩劍,「拿上這個,大膽抓捕。無論何人,若敢抗命,先斬後奏!」

屈平跪地,鄭重接過王劍,拿到虎符與王旨,匆匆去見景翠。景翠書信已就,蓋上私印,交給屈平。

兵貴神速。從得到密報,到備車出征,前後不過一個時辰。然而,就在屈平跳上馬車,揚鞭馳聘之際,一輛宮車急馳而至,車中跳下南宮宮吏。

「左徒屈平,請接懿旨!」宮吏沖屈平抱拳。

屈平拱手復禮:「臣屈平恭聽懿旨!」

「南宮娘娘諭旨,請左徒屈平見旨即隨車入宮,有要事相請!」

顯然,「南宮娘娘」與「要事」幾字阻住了屈平。

幾人面面相覷。

「景兄,」屈平解下王劍,並虎符、王旨與景翠密信等一併遞給景鯉,壓低聲,「你與屈遙先走一步,在下進宮覲見娘娘。若是事情不大,在下追趕你們。若是事大,那邊的事兒就托給你倆與景缺,由二位並景缺將軍全權處置。有王命在身,王劍在手,你們放膽行事。大王決心已下,國之蛀蟲,不可不除!」

景鯉接過,別過屈平,與屈遙跳上各自的輜車,急馳而去。

望着兩輛輜車馳遠,屈平長嘆一聲,回身跳上宮車,在宮吏引領下直入後宮,覲見南後娘娘。

屈平吃驚地發現,坐在南宮客席上的是靳尚。

「臣屈平叩見南宮娘娘!」屈平叩首。

「左徒大人,請起!」鄭袖伸手,微笑示意。

「謝娘娘恩賜!」屈平起身,在靳尚對過留給他的席位上坐下,拱手,「娘娘召臣,可有臣效力之處?」

「是這樣,」鄭袖笑道,「近日楚地乾旱,多日無雨,禍及莊稼。今日凌晨,巫咸大神託夢於大王,大王遵從神諭,吩咐本宮祭祀巫咸大神,請她布雲施雨。本宮長居深宮,孤陋寡聞,不知巫咸大神在何處,也不知如何祭拜,更不能違怫王命,於無奈中,求問上官大人,方從上官大人處聽聞巫咸山有位祭司與左徒熟識,本宮喜甚。由於旱情嚴重,王命急促,本宮方使宮人召請大人,勞煩大人求請祭司入宮,助本宮祭祀巫咸大神,求請大神布施雲雨,」拱手,「望屈大人成全!」

顯然,這是一個極其意外的非常事件,且前後因果合情合理。

然而,屈平王命在身,而南宮娘娘,包括上官靳尚,並不知道這個突發而至的王命。是將王命講出,以求請理解而奔赴王命呢,還是不講出來,遵從娘娘懿旨?

屈平的腦海里急劇翻騰。

如果講出,就等於泄密。娘娘與靳尚雖說不會講出,但後宮嘴雜,尤其是涉及王親,只要走漏一點兒風聲,後果就不堪設想。若是不講,他只能遵從娘娘之命,否則,就有不敬娘娘之嫌。後宮諸宮中,懷王獨寵南宮。不敬南宮娘娘,失禮於大王不說,萬一娘娘鬧騰起來,反而多生節枝。

「臣受命!」想到此處,屈平拱手。

「左徒大人,」就在屈平退至門外,轉身欲去時,南後送出一句,「要儘快請到祭司喲,本宮只在此處恭候!」

屈平拱手應過,匆匆趕回府中,讓府尹備輛輜車,直馳草廬。

屈平看看天色,大約申時。如果趕急一點兒,接到白雲,將她送到宮中,及至天黑,他或能趕到荊門。若是換馬夜奔,他或可於明日黃昏之前趕到黑水關。

白雲卻不在家,老花匠說她一大早就到下里的巫咸廟裏侍奉巫咸大神去了。屈平曉得下里,但真還不曉得有個巫咸廟呢,遂問明詳細地址,吩咐車夫一路馳去。

輜車連拐幾道彎,轉入郢都西街的一個集市區。西街為工坊區,住的多是社會低層的手藝人,人口密集,市場龐雜,店肆林立,街道越走越窄,到後來進入巷子,走不動車了。

屈平吩咐車夫守在巷子外面,自己匆匆穿過巷子,邊走邊問,一路尋到老花匠述及的小廟。

廟門上寫着「巫咸神廟」四字。

廟有些年代了,看樣子是個棄廟,非常破敗,完全不配這個鬧市的景緻,但匾額是新掛起來的,字也是新題的,字跡娟秀,當是白雲的手跡。

讓屈平吃驚的倒不是廟的破敗,而是廟門外跪着的幾個人。看服飾,他們全是巴人,似乎在候等什麼。

跪在隊尾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

屈平覺得奇怪,大步走到廟門口,跨上台階,朝廟門裏一看,更是吃驚。跪在地上的巴人排作一行,在廟院裏井然有序地打了三道彎,一直排到殿門,使人乍看起來,院子裏到處都是巴人。

這些巴人大多一身汗臭,衣不遮體,但都極其虔誠,神色靜穆地跪在地上,朝着殿門,五體投地。

屈平曉得,這兒是巴人居住區,俗稱下里,生活在郢都的最底層,被楚人稱作下里巴人。

這些巴人,一些是沒有殺掉的戰俘,一些是出於各種因由而流落於楚地的巴人,另有一些是世代居住於郢地的巴人鹽商。這些巴人大多熟悉一門吃飯的絕技,全靠絕技吃飯,郢都楚人也漸漸離不開他們,所以才在這兒專門辟出一個里,讓他們居住,生息。一開始,這個裏內住的多是巴人,後來,楚人中的下層百姓,或想學巴人手藝的,或為其他因由,也都搬過來,下里漸漸就混雜了。

殿門開着,堂中立着一個泥塑,當是巫咸大神了。泥塑被修飾一新,還上了一層顏色,看起來栩栩如生。

泥塑前面排列著五片竹席,每片竹席上躺着一個患者。凡是躺下的患者無不袒胸露臂,甚者全身赤裸,以方便祭司下針。

所有巴人都按秩序靜靜地跪着,守候自己的輪次。場面靜穆,莊嚴,沒有人喧嘩。

鎮壓整個場面的是祭司白雲。

白雲站在殿中,一身巴巫服飾,披頭散髮,全身貫注地盯住眼前的患者,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念叨什麼。每念叨一句,她就朝患者的某個部位紮上一針。眾患者中,少的只扎一針,多的連紮好多針,甚至幾十針,遠看上去,身上像個刺蝟。

白雲身後的几案上放着兩隻竹簍,裏面盛滿竹筒。

扎畢一個病人,在起針時,白雲就從竹簍里摸出一隻竹筒,一手握緊,另一手在尾部一推,筒的前面就會噴出一股似水非水的液體,如雨霧般射向患者的身上或頭上。每個被噴的患者無一例外地打個激靈。

激靈打完,患者就朝巫咸大神叩首拜謝,謝畢離開。排在序位的下一人膝行進門,朝巫咸神叩首,解帶脫衣,躺在席上,任由白雲行針。

望着他們的赤身,白雲全無羞怯。

顯然,在她眼裏,他們根本不是男人,只是病人。

屈平看呆了。

這些日來,屈平一直忙活國事,若不是南後娘娘有請,幾乎把她忘了。真沒想到,白雲竟然尋到這個地方,做出這等大事。

從宮中出來的屈平一身官袍,冠帶周全,站在廟中這些衣衫不整的窮人中間,真就是個怪物。所有人都像看戲似的盯住他,沒有一人睬他,更沒有人向他施禮。

屈平陡然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不該來到的地方。

屈平急步退回,匆匆走到他的輜車邊,對御者道:「把你衣服脫下!」

御者驚訝地看着他。

「脫呀!」屈平邊說邊脫自己的。

御者脫下衣服,屈平不由分說,穿在身上,指著自己的官袍:「要是冷了,你就穿上這個。」腳步匆匆地又返回去。

屈平回到巫咸廟時,白雲已經診完多人,跪在廟門外的病人全都進去了,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散發刺鼻臭味的老乞丐依舊跪在隊尾。

許是覺得自慚形穢,老乞丐與前面的人保持至少三四步的距離。

屈平自覺地跪在老乞丐身後。

老乞丐看到他,緊忙起來,走出去,遠遠地跪在屈平後面,離屈平的距離更遠。

老乞丐身體很弱,但仍撐著。

「老人家,」屈平看向他,指指前面,「你該在這兒!」

老乞丐搖頭,指指前面,示意他先。

「老人家,您哪兒不舒服?」屈平觀他氣色不好,額頭汗出,語氣關切。

老乞丐沒有理他,顧自跪着,眼睛閉合。

屈平輕嘆一聲,搖頭,欲走過去跪在隊尾,又覺得沒有必要,也就挨住乞丐坐下,離他約兩步遠。

申時過去,已入酉時。

屈平估算時間,照這速度,若是將所有患者全部診完,天色怕是黑定了。南后那兒要是再誤些時辰,今晚肯定走不成了。

走不成怎麼辦?明日再去?萬一鄭袖再有什麼事又該如何?

屈平倚在廟牆上,閉目思忖。

如果自己不去,他們能行嗎?他們為什麼不能行呢?自己又為什麼不放心他們呢?淅水之戰,屈遙已是景翠麾下的裨將軍,帶兵過萬,景鯉更是大楚工尹,反觀自己,不過一個文學侍從,無論是出使還是謀事,都還沒有完全獨立地歷過事呢。

是的,宛地他大可不去。事關重大,昭睢斷不會虛言。那撥人已賣四萬張犁頭,剩下六萬張是絕對不會收手的,而面對王命,他們只能孤注一擲。所有這一切本就在他的預計中,他也將他所能想到的應對方案部署妥當。景鯉、屈遙皆是朝中能臣,辦事可靠,尤其是景鯉,處事幹練,斷不會也不敢視王命為戲。再說,大王授命左徒府緝查烏金,這是誰都曉得的。作為左徒,他如果不在府中,對手反而會起疑。反之,自己一直守在府中,不定是個好事呢。

這樣想定,屈平心裏踏實許多,也不再着急,睜眼西望,太陽快要落山,不時有被治療過的患者走出廟門,出門還不忘跪下,朝巫咸大神再磕個頭。

屈平走至廟門一看,隊伍竟只剩下不到兩行了。

院子裏依舊靜穆,屈平可以清晰地聽到白雲的吟詠聲,但聽不懂她在吟詠什麼。看來,他要討教的東西還多著呢。

屈平正自忖思,突然傳來「哎」的一聲,有人撲嗵倒地。

屈平看過去,是老乞丐。

老乞丐歪倒在地,人事不醒。

「老人家!」屈平趕過來,俯身擋他鼻孔,見仍舊有氣,伸手抱起老人,大步跨進廟門。但他沒有越位,只是靜靜地站在隊尾。

屈平不能破壞這個神聖、靜穆的秩序。

這個突兀的動作引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屈平雖然換了御者服飾,但在這個廟院裏仍舊是個衣着體面的人。而這樣一個衣着體面的人竟然抱起在這兒排了幾乎一天隊卻始終守在隊尾的老乞丐,眾患者無不震驚。

這些患者誰都曉得老乞丐本來是排在他們前面的,這辰光被人抱着,顯然病得不輕了,一個接一個地讓出自己的位置。

屈平循序走進殿門。

剛好白雲在給一個患者噴水,騰出一個席位。屈平將老乞丐放到席位上,脫去他本就不能遮體的襤褸。

白雲這也看到屈平,震驚。

屈平沖白雲深揖一禮,指指老人。

白雲閉目,朝巫咸神念叨幾句,轉身,為老人搭脈,翻眼皮,察看手指,耳輪等,確定好病情,下針。

屈平朝巫咸大神跪下,替老乞丐,替所有患者,叩謝大神恩惠。

待最後一個患者走出廟門,天色完全黑定。

一整天沒有停歇,縱使氣血充盈的白雲也累壞了,餓壞了。

看到白雲的疲態,屈平扶她走出廟門。走有百來步,白雲指向巷子裏的一個飯館,笑道:「請我吃頓飯,好不?」

屈平笑笑,拍拍肚皮:「這兒也在咕咕叫呢。」

二人拐進飯館,點些吃的。待結賬時,屈平摸向袖袋,竟無一銅,這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御者的服飾,抱歉地笑笑,起身道:「麻煩你待一會兒,我的衣飾在車上,這就取去!」

「坐下吧!」白雲笑笑,「本祭司是此店常客,與店家講好打總兒結了。」

屈平抱歉地笑笑,復又坐下,盯住她。

二人相互凝視。

「屈大人,」白雲笑問,「您乃百忙之人,何以得空來此僻巷?」

「尋你。」屈平應道。

「哦?」白雲笑了,「這麼些日你都沒尋,今朝何以來尋?」

「慚愧!」屈平抱拳,不無感動,「你是怎麼尋到此地的?」

「巫咸大神召喚我來!」

「白雲!」屈平直呼名字,眼中濕熱。

「屈大人,你有何說?」

「我有一個請求!」

「大人請講。」

「我……我想叫你阿妹!」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阿妹!」屈平盯住她,「我渴望一個阿妹,但她必須像你這樣!」

「嘻嘻,」白雲盯住她,調皮一笑,「本祭司正好沒有阿哥呢!」

「阿妹,你……願意了?」屈平驚喜。

「阿哥已經叫出口了,阿妹敢不願意嗎?」白雲又是一笑。

「阿妹,你……真好!」屈平滿是欽敬。

「哪兒好了?」白雲歪頭看着他。

「這兒。」屈平指心。

「你的這兒,不好嗎?」白雲也指向他的心。

「不好。」屈平喃聲。

「說說,」白雲笑了,「它怎麼個不好?」

「它……不潔凈,」屈平幾乎是囁嚅,「有時候,它總是想到別的地方!」

「嘻嘻,」白雲掏出針來,「要不要阿妹扎一針?」

屈平袒開胸脯,眼睛閉上:「阿妹,扎吧!」

白雲卻沒扎針,而是弄起神來,口中念念有詞,緩緩從腰間解下竹筒,朝他的心窩上猛地一噴。

屈平打個激愣,跳起來。

「嘻嘻,」白雲笑道,「阿哥再看看,它潔凈了嗎?」

屈平盯住她手中的竹筒:「你沒扎針?」

「你不是說它只是不凈嗎,阿妹清洗一下就可以了。」

「謝阿妹!」屈平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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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1-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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