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爭宋地昭陽生事守襄陵鄭門赴義(1)

第448章 爭宋地昭陽生事守襄陵鄭門赴義(1)

鬼谷子的局·卷十一

衛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齊人贈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絡繹十數里。這批棺木是蘇秦為將要戰歿的齊卒備置的,沒想到殮入的卻是魏卒。

在這條棺木長蛇中,打頭的是三輛戰車,車上各裝一棺,棺中分別躺着太子申、龐涓與青牛。六名魏將走在龐涓的棺側,一側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條白巾。他們一手持槍,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們的將軍。青牛的棺側也走着幾人。由於青牛過於高大,他的棺木是特製的,從不遠處的坡頂望下去頗為搶眼。

站在坡頂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側的是扮作侍衛的天香。他們的身側,依序站着幾個侍衛短兵,個個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着孝巾。

魏嗣的目光從蛇頭移開,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雙大眼跟隨他的目光望去。運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戰車,這是張儀經由魏嗣所下的軍令。

「將軍,」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們全部運往大梁嗎?」

「不是。」魏嗣應道,「一入魏境,他們就會分散,葬入各家祖墳。」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國不一樣呢!」

「秦國怎麼葬?」

「葬在一處,讓他們死也守在一起。」

「咦?」魏嗣看向她,拖長聲音,「人家秦國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

「將軍,」天香拋他個白眼,「難道你不知道嗎?難道你想讓臣妾什麼也不知道嗎?」

「嘿。」魏嗣吧咂一下嘴皮子,轉身下坡。

「公子該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聲。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輛戰車旁邊,一直走到大梁,走進王城!」

「讓我一路聞他的腐臭味?」魏嗣皺眉。

「欲成大事,你必須聞!」天香的語氣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過後,一輛輜車急如星火地駛出大梁,輾過田野上的泥濘,穿過一片樹林,停在一條小溪邊。

溪上有個小木橋,是四根圓木縛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過馬車。

車上跳下一人,大步走過木橋,踏上一條由沙石鋪出的小徑。

小徑不足百步,盡頭是一戶鄉居,四周樹木蔥鬱,花草薈萃。

來人不是別個,是「養病」數年的朱威。鄉居則是公孫衍的。自張儀入相大梁,公孫衍兩次喬遷,最終移居此地。

朱威顧不得賞景,徑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門,卻見裏面掛着一個繩套。繩套不牢,是象徵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沒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個女人走出來,邊走邊拍打圍裙上的塵土。

女人開門,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臉着急。

女人笑道:「先生帶犬子釣魚去了。」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麼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啊?」朱威震驚,「你們……啥辰光喜得貴子了?」

「小半年了。」

「哎喲喲,犀首也是,這麼大的事兒,竟不吱一聲?」朱威責怪。

女人笑笑,揖禮:「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餅呢!」

朱威一臉急切:「他在哪兒釣?」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尋到他了。」

朱威扭頭就走,沿溪走約五里,果見公孫衍一身筆直地站在河灣樹下,一手拿着釣竿,一邊抱着孩子。

孩子睡夢正酣。

看到朱威,公孫衍扔下釣竿,迎上幾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禮了!」

朱威沒有回禮,雙手接過娃子,左看幾眼,右看幾眼,又看向公孫衍。

「大人不用審,」公孫衍從腰裏掏出銅葫蘆,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來的,沒請人幫忙!」

「沒想到呀,」朱威慨嘆,「你倆多年沒見動靜,真還以為你整不出來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賀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

朱威撲哧笑了:「犀首是獨角,厲害!」

「說吧,大人,」公孫衍揚脖子灌酒,「啥事兒?」

「又戰敗了。」

「知道。」

「龐將軍殉國了。」

「知道。」

「殿下他……」

「也殉國了。」

「唉……」朱威長嘆一聲,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帶水上門,就為唉這一聲嗎?」公孫衍將酒葫蘆遞過去,從他懷裏接過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來請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進宮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瀾呀!」朱威激動,「我大魏……我……」咳嗽起來。

「再喝幾口,壓壓火。」公孫衍看向酒葫蘆。

朱威又喝幾口,壓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讓張儀為禍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薦你,趕走張儀,救我社稷於將傾啊!」

公孫衍討過酒葫蘆,喝一口,將嘴皮子吧咂得山響,轉頭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驚地看向他。

「敢問大人,是誰在傾我社稷?」公孫衍問道。

「秦人哪!張儀呀!還有齊人!」

公孫衍誇張地搖頭。

「不是他們,是誰?」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孫衍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來。

朱威不吱聲了。

過了好久,朱威長嘆一聲,緩緩蹲下。

公孫衍將酒葫蘆掛回腰上,拿起魚竿:「走吧,大人,讓你一攪和,魚是釣不成了。」大步走去。

朱威站起來,跟上。

「請大人拎上桶。」公孫衍朝一邊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魚,看來只能喝鍋湯了。」

朱威拎起桶,見裏面只有幾條不足一虎口的小魚。

二人回舍,公孫衍將孩子放到榻上,將魚交給女人煮湯,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尋來石塊、木棒擺出一個五花八門的圖案。

朱威看着他,一臉惶然。

「大人,這就是你所關心的天下。」公孫衍指著圖案中間一塊地方,「這兒是魏國,這兒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問大人,就眼前局勢,大魏社稷何處最危?」

「我說過了,秦人,齊人。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朱威指向圖案上的秦、齊。

「你說的是長遠,我問的是眼前。」

「這……」

「這兒!」公孫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驚。

楚國北部重鎮項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著一片接一片的軍帳,中軍轅門居於核心,從轅門直驅可入的是中軍大帳。

時近正午,中軍帳中,氣氛緊張、熱烈。

坐在主將位上的是昭陽,侍坐二人,一是監軍靳尚,一是副將景翠。昭陽的案前平攤一幅塗滿油漆的麻布作戰圖,圖上用帶色的油筆標著三支腥紅的箭頭,每一支箭頭指向一個圓圈,分別代表三個目標:徐州、襄陵、陘山。

從三人的表情看,顯然經過一場爭論,尤其是景翠,臉上泛著激動。

「主將!」景翠從席位上起來,在昭陽席前跪下。

昭陽俯身,左手托住腮幫子,眯眼盯住他:「景將軍,你這是為何?」

「請聽末將一言!」景翠的聲音幾近哀求。

「請講。」

「末將再次懇請主將收復陘山!」

「說說,你為什麼纏住陘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陘山本為我土,十年前卻被龐涓奪占,楚國上下視為國恥。其二,陘山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龐涓戰死,魏國三軍皆在衛齊邊境,失去鬥志,我取陘山十拿九穩,末將敢立軍令狀!」

「還有嗎?」昭陽以指背輕扣案面。

「沒有了。」景翠心底陡起一股寒意。

「景將軍,你講得很好!」昭陽直起身軀,目光平視,「對你的理由,本將也給出個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為我土,被魏將吳起所佔,楚國上下無不視為國恥。其二,陘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將眼裏,陘山是只雞蛋,襄陵是只鴨蛋。眼下兩隻蛋都在面前,請問將軍,你是吃雞蛋呢,還是吃鴨蛋?」

景翠吧咂幾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陽的目光也跟過去,落在靳尚身上,「至於你所提議的徐州,是只鵝蛋,塊頭更大,味道更鮮美。只是眼下,它還多少有些燙呢!」

「燙在何處?」靳尚問道。

「燙在齊國。監軍可知,龐涓死在何人手裏?田忌!」

靳尚吸一口長氣。

昭陽指圖,進一步分析:「我們打襄陵,是打魏國,幫齊人出氣,齊人即使氣惱,面上也不好說。我們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樣了。徐州離薛地不過咫尺,薛是齊地,聽說齊王封賞給田嬰了!」

「好吧。」靳尚回過彎來,給他個笑,拱手,「在下謹聽主將!」

「景大人?」昭陽看向景翠。

「末將唯主將之命是從!」

「好!」昭陽朝二人拱手,「本將謝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圖,「來,我們謀算一下如何吞下這隻鴨蛋,還不能讓它噎住!」

景翠站起來,與靳尚一起,湊到昭陽案前。

「靳監軍、景將軍,」昭陽和顏悅色,「龐涓死了,魏人沒有誰能阻止我們大楚!景將軍,」指圖一笑,「你是攻城呢,還是打援?」

景翠心裏打個咯噔。攻城奪地是大功,昭陽這般大張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開心,若是使起絆子來,他景翠就會成為替罪羊。

這樣想定,景翠抱拳:「末將謹聽主將命令!」

「好!」昭陽抱拳回禮,「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將軍或不屑之。圍城是為打援,我若攻擊襄陵,魏人必將馳援。將軍若能吞掉來援之敵,當是大功,哈哈哈哈!」

「謝主將抬愛!」景翠拱手。

「周邊諸邑,將軍順道收拾了!」

「末將得令!」

公孫衍的鄉宅里,幾道小菜已經上齊,朱威拿箸端酒,卻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孫衍。

「朱大人,干!」公孫衍沖他舉起酒杯,慢悠悠地飲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說來,昭陽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鄭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為楚人是齊人,昭陽是孫臏嗎?」公孫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驚:「難道昭陽比孫臏還要厲害?」

「呵呵呵,」公孫衍笑道,「看來朱大人是既不知孫臏,也不知昭陽!」

「此言何解?」

「孫臏圍襄陵,目標不是襄陵。昭陽不同,昭陽早就覬覦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國豈不……」

「正是!」公孫衍豎起拇指,「昭陽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於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間的一塊飛地,進可拓土,退可衛護大梁。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鋒之下了!」

「怎麼辦?」朱威急了。

「還能怎麼辦?」公孫衍攤開兩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這塊飛地,就當增兵駐防,刻不容緩!」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這就覲見陛下,增兵襄陵!」

曉得時間緊迫,公孫衍沒再留他,送至戶外,送過木橋,看着他坐上輜車,拱手別道:「祝大人成功!」

當運送魏申、龐涓、青牛三人屍體的戰車駛過大梁城門時,幾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來了。他們披麻戴孝,靜靜地跪在大街兩側。

沒有哭聲,沒有呼喊,只有無盡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淚來。

走在身邊侍衛的天香輕推一把魏嗣,悄聲道:「公子,待會兒見到王上,記得怎麼說嗎?」

「你都教過三遍了!」

「臣妾是為公子好。關鍵辰光一絲兒也馬虎不得,一步錯,百步錯,公子說錯一句,結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魏嗣不耐煩了,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當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氣:「哼,他比你可就強多了!」

御書房裏,早有人稟報魏惠王。

惠王沒有迎出,也沒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動,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聲道,「嗣公子回來了,就在門外!」

惠王仍舊沒動。

光影移動。

魏嗣跪在門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過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讓他進來!」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進,腳步踉蹌,未進殿門就跪下,膝行入內,音聲悲愴:「父——王——」號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攙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說吧,龐涓、魏申是怎麼死的?」惠王的聲音平淡中透出悲愴。

「父王,」魏嗣泣不成聲,「龐將軍,還有申哥,他……他們都是被齊人射殺的。我們追入齊境,追至甄城,察出孫臏、田忌引領潰軍逃往臨淄方向,兒臣就與龐將軍在後緊追不捨。追有一百多里,龐將軍捉到齊人,方知潰退於途的皆是逃難百姓,田忌潰軍逃竄的是高唐方向。龐將軍下令掉頭回甄城,兒臣苦勸不住呀!兒臣說,田忌大軍既然逃往高唐,臨淄就是一座空城,我們為什麼不直驅臨淄,活捉齊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來,睜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臨淄,田忌他敢不來救嗎?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孫臏就會送上門來。我們以逸待勞,想不勝都難啊!」

惠王長吸一口氣,盯住魏嗣:「龐涓他……」

「龐將軍他不肯聽呀!龐將軍一心想的是戰陣,是活擒孫臏和田忌,不是活擒齊王。他是主將,兒臣是副將,他讓往北,兒臣不能往東啊!為加快追程,龐將軍棄輜重,親率虎賁五千,掉頭回到甄城,兒臣再勸,龐將軍只是不肯聽。兒臣……父王啊,龐將軍是鬼迷心竅哪,一心想活捉孫臏,報桂陵之仇,兒臣拉都拉不住他啊!嗚嗚……」魏嗣誇張地哭起來。

惠王長嘆一聲,閉目。

「父王,」魏嗣接道,「龐將軍將行,兒臣說,對付齊人,我們不能急進,有桂陵的前車覆轍啊!可龐將軍聽不進哪!龐將軍不但聽不進,還命令加速追趕。虎賁是銳卒,車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兒臣率大隊人馬在後緊追,怎麼也趕不上啊!眼見天黑,前面是馬陵。兒臣打聽野人,得知馬陵是穀道,又見天黑,一邊下令屯紮,一邊使探馬聯絡龐將軍。待探馬回來,已是天亮,兒臣方知在馬陵發生了什麼。兒臣……氣血上沖,正要殺上前與齊人拚命,相國到了。相國死活拉住兒臣,兒臣……嗚嗚嗚……」

「張儀呢?」

「聽說是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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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1-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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