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莉甘

外高盧平坦寬闊的沿海平原上，褪去了夏秋的暑熱的馬賽城已經浸潤了獨屬於地中海沿岸地區的溫暖與濕潤。這裡夏季明媚的陽光和冬季溫暖的氣候吸引了許多羅馬貴族和軍官來此度假和定居，也讓這裡成為了除希臘和伊比利亞以外最大的非義大利羅馬聚居區。

但自長達二百年的動蕩和戰爭席捲了地中海之後，位於東西要道上、控制整個外高盧的馬賽也岌岌可危，事實上，羅馬人現今僅能勉強維持在北邊的里昂城和海邊的馬賽城的軍事和經貿存在。

在古時候，元老們會說，這叫「文明淪陷於野蠻」，但如今，包括汪達爾人、哥特人和匈人在內，「蠻族」們時而以雇傭兵或對手的身份出現在城外的戰場，時而以商隊、使團和朝聖者的身份出現在城裡，他們與羅馬人一起，組成了新的時代的全新的高盧。甚至羅馬在外高盧的主宰者，新任執政官埃提烏斯將軍，據傳也擁有部分蠻族血統。

在外高盧，如果說里昂是直面北方蠻族的軍事要塞，那麼馬賽就是中轉往返伊比利亞商路的樞紐，羅馬總督埃提烏斯常年往返兩地，協調與保護複雜的商貿與防務事務。但此刻這位傑出的將軍並不在此地，久已未回拉文納的他受命回首都述職，兩天前已經啟程。隨同的大量軍團士兵和官員的離開讓這兩座城市都安靜得反常。

馬賽城更多是依託港口自發形成的集鎮城市，商業是這裡一切活動的核心，因此建築和布置都十分雜亂隨意，譬如傾斜山坡較平坦處的這座庭院，乍一看是希臘式的帶花園和拱廊的復古建築，其實疊床架屋，十數年來改建多次，早就變成了至少能夠容納一百餘人的大型組屋。

庭院門口，一位年紀不算很大但頗有些滄桑感、綠眼眸深邃的棕紅色捲髮女士走進庭院，鑲嵌金屬飾片的皮靴踩在院子里的碎石上，發出碰撞的清脆聲響。這響聲剛剛傳來，幾個在堆著些許雜物的院子里玩耍的七八歲孩子就興奮地衝過來，聚攏在女士的身邊，爭著背出幾個簡單含混的日耳曼單詞，以爭取為數不多的獎賞。

她抽空在這座院子里教這些孩子文化，平時這裡有嬤嬤給他們提供粗糙但能夠吃飽的飯食，兼訓練體魄，她則挑選適合朗誦的詩文或演講文稿讓孩子們背誦。不求甚解，她在的時候，單數日子教文法，雙數日子教算學，總算讓這些孩子們不再擔憂餓死，也有了些謀生的手段。

孩童們歡快的笑鬧聲里，神情舒緩的女士突然眉頭一皺，緊接著就勢低下頭，迅速而果斷地從皮靴底部的鞋跟里抽出一把短小鋒利的小刀，然後沒有回頭就把那枚刀片回手擲向了門口，刀片緊緊貼著正走進庭院的男人的面頰，直直插進了大門的厚實木柱里，驚得來人冷汗浸濕了後背。

部隊擊潰勃艮第人之後，匈人很懂得剋制地並未擴大戰局，而是把主力駐紮在阿爾卑斯山麓一帶，由布萊達王子和霍雷斯普頓將軍統領，伺機而動，並等待東羅馬派出的正式斡旋使團。

阿提拉派出了自己的幾個心腹部下、可靠的執劍者暗線，前往南方最大的情報交換中心奧格斯堡試探各方態度，自己則喬裝打扮，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了羅馬人的馬賽城。今天，他的目的就是庭院里的這位女士。

「女士，我想這不是一位優雅的羅馬夫人應有的對待朋友的方式。」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善意。

深邃綠眸的棕紅頭髮女士用眼角餘光看到了阿提拉的樣子，勾起一個微笑，沒有即刻回答，而是繼續考問孩子們的學業。

阿提拉沒有打擾這頗有溫馨味道的場景，隨意找了塊木頭坐了下來，安靜地等待著。過了片刻，大部分孩子都開心地找嬤嬤領今天份的糖果，幾個孩子抽泣著，去牆角低著頭重新背誦那幾篇短文。「女士，我聽說您在這裡收留了許多因戰亂而失去了雙親的孩子，前後十數年已陸續收留了數百人。」

神秘而充滿魅力的上年紀女士含笑坐在阿提拉對面，不置可否。事實上，作為馬賽最有名的大商人，她在這座改建過的庭院直接養大了這樣在戰爭中失去雙親的幾百個孩子，而間接接受過她幫助的幼童何止千人。

「說實話，我有些不解，據我所知，單在高盧一地，每年就至少會戰死上千名羅馬軍人，這還不包括此地的『蠻族』雇傭軍和其他部隊，更不要說大量的非戰鬥減員，就算這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喪失雙親的孤兒，請恕我直言，您在其中能做的工作恐怕很有限。」阿提拉斟酌著說，似乎早就明晰對面的女士的身份。

「這位先生，你對『戰爭』與『和平』這兩個詞怎麼看？」女士用左手攏了一下剛剛被孩子們弄得有些凌亂的紅髮，平靜地問。

阿提拉沒有怎麼思索，似乎早就有了答案，「戰爭是弱小與強大民族的角力場，而並不是希臘競技會式的排名表演。互有勝負的攻伐永遠沒有盡頭，而文明世界的盡頭一定是統一於一個絕對的強權之下。只有絕對的實力，才能獲得絕對的和平，而在這個過程中，王權、皇冠和任何人的生命與美好的生活都可以是賭注，是必要的代價，為了更大的利益。」

這是阿提拉的信仰，也是他背負的部族與王國的期望。為此，他可以賭上一切，並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生命計算在內。

女士輕輕搖了搖頭，表情漸漸帶著些嚴肅，「羅馬曾是人類歷史中最強大的文明，整個地中海都是她的內海，看到城外的那片森林了嗎？凱撒在此寫就那著名的筆記（1），日爾曼尼庫斯（2）曾在此剿滅叛軍，克勞狄曾從此北上鏖戰布列吞（3），圖拉真曾路過這裡就任最偉大的皇帝和最佳元首，這裡見證了強大的羅馬的崛起，在此，如神靈一般威嚴而強大的羅馬人莊重承諾了『羅馬治下的和平』。

「但令人傷感的是，也正是在此，一位位擁兵自重的皇帝虛耗著羅馬的血肉，一個個英勇民族的崛起撕碎著羅馬的長城，二百年時間，羅馬一分為二，這裡變成了最恐怖的競技會賽場。和平與羅馬的輝煌一起消失了。如果神祗一樣的羅馬都會衰亡消失，那我該期待誰來拯救這些賭局上的犧牲品，這些必要的代價呢？」

阿提拉雖然沒有被女士說服，但仍舊陷入了思考，一個小孩膽怯著不敢靠近這邊，但好奇心短暫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讓她不著痕迹地靠近了這邊玩耍。敏銳的阿提拉察覺了女孩的靠近，隨手扔了一包肉乾給她，讓她歡喜得彷彿看到了嬤嬤們口中的「父親」。

「過來，小傢伙。」女士伸手攬過女孩，輕輕摸著她的頭。「她曾是個羅馬人，看這烏黑的頭髮...自匈人崛起以後...」她說到此處看了阿提拉一眼，「自匈人崛起以後，汪達爾人、哥特人和匈人輪番入侵羅馬或與羅馬暫時結盟，頻繁的徵兵和偶爾的劫掠讓馬賽和周邊地區凋敝異常，最早的羅馬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現今埃提烏斯還能勉力支撐，但高盧的戰事已經是他一個人的戰爭了。

「四百年前，我的族人先祖，埃布隆人的傑出將領安比奧里克斯曾在條頓森林讓驕傲的羅馬軍團低頭，反抗者們為自由而戰直至身死族滅，而如今我卻在羅馬人的城裡，為了甚至不知來自何處的孩子們操心他們明天吃什麼，這真是有趣又諷刺啊。」她不無感慨地總結道。

明知道她會說什麼，阿提拉還是思索著詢問：「埃布隆人？但您的穿著、談吐和在馬賽城有產業這些似乎都說明您是一個羅馬人啊。」她隨意攏了攏頭髮，「你見過紅頭髮的羅馬人嗎？」

「...可據我所知，以埃布隆人為代表的高盧人是羅馬的世仇，但您卻選擇留在此處，為您族人的敵人看守城市、撫育後代？恕我直言，您似乎有些，無私了。」阿提拉顯然知道對面女士的身份，但他似乎並不打算挑明。

「是的，我的朋友，羅馬人的女大公並不是這麼好當的，我放下了來自父祖血脈里的仇恨，換取了羅馬人的信任和賜封，我幾乎付出了一切，才能讓『高盧』這個名號保留在我的爵位尊號里而不是史書中。」女大公坦率地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渴望，這是多年來她一直未對他人提及的。

「既然您仍然銘記著父祖的血脈，對高盧念念不忘，那為何不學習那位您知名的先祖，用您擁有的那部分高盧反抗羅馬？埃提烏斯擁有的軍團有限，而高盧並不缺少肯為了巨額傭金賣命的強悍兵團。」阿提拉見對方不再隱瞞，也就順著對方的話接著說。

女大公輕笑著搖了搖頭，「這個時代從來不缺乏打仗的人，總有仇恨和鮮血需要被留在高盧，但渺小的拯救者也絕不是毫無意義的。就像我的名字，摩莉甘，這是凱爾特神靈，執掌戰爭與死亡的女神，但她和她的神跡都隨著族群的消失而湮滅在了歷史之中。高盧人認為，死亡中蘊含著新生，而我選擇守護這種新生。」

摩莉甘女大公的聲音迴響在不算空曠的庭院里，偶爾有孩子好奇看向這裡，很快便覺無趣而離開。屋子裡嬤嬤們已經開始準備今天的午飯，柴火在鐵鍋下噼啪作響。

阿提拉站起身來，狀似隨意地問道：「女士，既然您對戰爭無意，那您對拉文納安排的與塞格德的聯姻作何感想？羅馬皇帝似乎想用您和您領有的外高盧來換取強大的匈人王國的友誼。和平是無價的。」

摩莉甘和善地微笑，看著庭院里還在玩鬧的小孩，「你看，我已經有這麼多孩子了，我顯然不需要別人安排的婚姻。在馬賽，我想似乎還沒有人能夠越過我的意志，奪走我的自由和我封地子民的天生權利。」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阿提拉準備離開了，但還是想再試探一下，「女士，您經營高盧多年，您對我弟弟比對我更熟悉，對匈人的強大和恐怖想必有所耳聞。既然您拒絕和平聯姻以取得兩個王國的聯統權，那麼您也會明白，匈人遲早會統治馬賽，統治拉文納，甚至文明世界的任何已知角落。匈人會給所有部族都帶來『匈人治下的和平』，無論以何種方式，無論最終我們彼此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您知道王廷可以辦到。」

紅髮綠眸的女大公摩莉甘此刻也褪去了笑容，走上前去，在即將離開庭院的阿提拉面前，把門柱上插著的那把小刀拔出，將它放進了靴子底部的一個隱蔽機關里。「我了解你的弟弟，自然也能夠了解你。奧格斯堡的情報比你更快到達馬賽。我知道你關於入侵和統治的威脅是認真的，就像我明白你的確無意以聯姻這樣可恥的方式統治古老的高盧一樣。而這正合我意。」

阿提拉沒有聽完她的話，就徑直走出庭院離開。他的身後，摩莉甘的聲音也即刻傳來：「我感覺得到，你有一種骨子裡對鮮血的渴望，這是你那些偽道德掩蓋不了的。你理解不了我，就讓諸神裁決吧。小心血之石，它會害死你的。」

在聽到關於血之石的話時候，阿提拉的腳步稍有停頓，但他隨即就加快腳步，徹底離開了庭院和木質的門廊。

注1：凱撒卸任執政官，任高盧總督時期與北方諸民族作戰，在此期間寫作了著名的《高盧戰記》。

注2：指茱莉亞-克勞狄王朝的將軍日爾曼尼庫斯，他曾率兵擊潰了日耳曼部族聯軍，但英年早逝，據說死於皇帝卡里古拉的毒殺。

注3：指現今英格蘭地區部分地區和法國西北部，現習慣被稱為「布列塔尼」，彼時是凱爾特人的一個部族，羅馬皇帝克勞狄曾在此率兵打擊其他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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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的進度是跟著起點那邊走的，最近在構想第一卷的收尾方式，所以耽擱了，實在抱歉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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