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

仲夏夜

「噗通...噗通...」「呼...呼...」

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和呼吸聲縈繞在馬斯切拉諾的耳邊,讓他感覺渾身冰涼,彷彿還置身於多羅斯托爾城堡地下的地牢里,被那走廊盡頭的房間里不可名狀不可窺視的恐怖存在直視著。

冰冷的感覺開始逐漸擴散,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甚至間或能聽到血流聲的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從他的鼻孔四周和胸口開始,逐漸向他的全身蔓延。他本能覺得,不知下一刻什麼時候,他就會被體內誕生的某個「自己」取代,變成那恐怖存在的一部分。

「背叛者...地獄之神絕不容忍背叛...死亡...」那彷彿來自遙遠地方的聲音若有似無,似乎在他的耳邊響起,如同驚雷炸裂,每一個古老語言的單詞都像是最終判決,將他推向無可逆轉的死亡。「死亡...死亡...」

「大人?執政官大人?您怎麼了?」這聲音似乎又把馬斯切拉諾的自我意識帶回到了現實中,他睜開眼睛,發現面前站著自己的衛兵,正在向他請示,「大人,您沒事吧?」

執政官有些頭疼,看了那士兵一眼,搖了搖頭,「我沒事,怎麼了?」「回大人,夫人和格蕾涅絲小姐聽說派去羅馬人那裡的使臣回來了,都想向衛隊討要羅馬人送的禮物,說是那邊的鮮花適合助眠,衛隊長拿不準主意該給誰,派我來請示您。」

馬斯切拉諾身體還是冰涼,頭也還疼,聽著有些不耐煩,「什麼都辦不好,這麼點事還得我解決。我看看羅馬人給了些什麼東西,值得這些女人這麼爭搶。」衛兵不敢怠慢,立刻讓手下把端在木盤上的幾束鮮花拿到執政官面前。

那略有些打蔫,一看就是噴了水保鮮的花朵里,雛菊、薰衣草、忘憂草等花草夾雜,馨香醉人,花香四散時,馬斯切拉諾突然感到身體的冰冷和頭疼的感覺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

塞格德,外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幾個衣著相對樸素、但鬍鬚修剪整齊的男子攔住幾名侍從,不斷說著什麼,似乎是想要攔住他們身後一輛小型馬車裡的人。

他們是長期定居塞格德的羅馬商人,因良好的商業聲譽和為人稱讚的品格贏得了匈人的尊重,在戰爭期間也沒受太大的影響。他們是基督徒,就住在城內唯一的基督教堂附近,同時還兼任小教堂的牧師。

一天前,正在擦洗燭台的他們接到了商會的邀請,請他們去商會商談特許狀的續約與稅金事宜。他們離開時剛好忘記了鎖門,儘管這小教堂根本就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即使如此,等聽到消息趕回時,他們仍舊絕望地發現這座教堂已被淹沒在熊熊烈火中。

身兼牧師與商人身份的幾位基督徒們在塞格德混跡多年,自然猜到了一定是有人蓄意縱火。他們在商會和民間都有些力量,此時怎能善罷甘休,剛剛正試圖攔住大丞相瓦格薩的馬車,向這位匈人王國攝政提出抗議,要求這位城市和匈人王國的實權者為外國僑民提供保護,並嚴查兇手。

大丞相瓦格薩此刻心情不好,揮揮手讓手下侍從,實際上是自己的秘密親衛黑軍士兵們把憤怒的基督徒們帶到商會去,在那裡由自己的部下與他們商談補償、派衛兵保護和調查兇手的事情。畢竟這涉及城內人數並不算太少的信仰者,總要慎重對待。

實際上,通常情況下,嚴肅但頗有沉穩感的瓦格薩會親自處理這種牽涉面很廣的事件,力求讓各方都滿意,但由於今天的特殊性,整座城市的王廷侍從和大臣們都陷入了忙碌中,他實在沒有心力去聽那些商人們的抱怨。

今天是匈人傳統的仲夏節,這個節日是祭祀七神中的夜神的節日。不像與氣候和季節關係更密切、祭典日期需要教會確定的天神的節日,由於夜神喜悅和賜福的季節相對固定,仲夏節的日期也一般固定在匈歷七月底氣溫最炎熱的時候。

因塞格德整體位置靠北,因此這裡並不像地中海邊一樣炎熱,夏季大多數時候其實比較涼爽,因此真正炎熱的七月底的夜晚會非常舒適,因此這個季節和夜晚被夜神賜福,最適合進行獨屬於夜神的祭祀儀式。

七神教會對於夜神的祭祀非常獨特,不在內城教會城堡的大廳里進行,而是選在偌大的外城羅馬廣場上,在仲夏節這一天的夜晚。夜神喜愛夏季、夜晚、明月、星光,賜福安寧、沉眠、回憶和愉悅,在匈人的習俗與傳說中是一位安靜而有親和力的神祗。大丞相瓦格薩正是要趕往羅馬廣場,與同為攝政的臨時首席大祭司格爾姆商議夜晚祭典的安排。

人們說,夜神是屬於人類的神祗。這並非褻瀆,人們相信,凡人的美好的生活與快樂愉悅的情緒能夠取悅這位神靈,因此仲夏節之夜往往是眾人歡樂和慶祝的美好夜晚。屆時,在羅馬廣場,在山托爾市場,在內外城的大街小巷,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斷,食物的香氣和曼妙的音樂將直通雲霄,而縱情歡樂的人們將最終進入神祝福的美好的夢鄉中。

............

入夜已深,喧囂的外城和核心的羅馬廣場也在漸漸降下熱度,一盞盞油燈和一個個火把漸漸熄滅,路邊擺攤的賣食物的小販還不甘心,眼神打量著逐漸各自離開的民眾,試圖在收攤前再賣一點。

羅馬廣場上的祭典已經結束。大祭司們的重要職責就是在誦念禱文後為夜神獻上能取悅祂的祭品,並引導參與儀式的眾人的情緒。祭典和核心內容和真正的高潮部分是參與祭典的民眾各自回憶或分享彼此的美好的或難忘的強烈情緒,夜神祝福這些情緒,然後眾人就可以在釋放這些情緒后回家,得到一晚無夢的安眠。祭典直至此刻才算真正完成。

廣場上此刻還有不願就此離去的人,他們或又唱又跳,痛飲天災過後難得的美酒,或額頭相觸,相擁著翩翩起舞,或哭得撕心裂肺,宣洩痛苦與悔恨,或釋放完情緒徹底脫力,借著劣質烈酒的力量醉卧在偌大的廣場上。眾人的悲歡在這一刻快速而高強度地上演著,彷彿一出無人參加又所有人都在出演的悲喜戲劇。

按照祭典的慣例和教會的解釋,夜神賜予的安眠本身不要求什麼時間和條件,但有的貴族就喜歡在月至中天前趕回自己的豪宅里,讓僕人點起昂貴奢華的熏香,讓當季所有的鮮花圍滿了自己的床,然後在僕人演奏的輕柔樂曲中安然睡去。事實上,這些貴族平時也是如此享受,只是可能排場稍減。

而塞格德隨處可見的流浪漢和乞丐,他們同樣享受這一年一度的仲夏之夜,在羅馬廣場或教會那裡領取了數量不多的救濟后,通常會把那一點點酒慢慢喝了,然後隨便找一個小巷,把自己交給安眠,直到第二天被巷子里出來的老爺們或僕役們踢醒,慢吞吞地再找其他地方接著睡。

在塞格德,事實上是在整個匈人王國,在摧枯拉朽的軍事勝利下,掩蓋著的是左右兩部的嚴重分化和割裂。最初剛統一部族時,大王的想法是按照血統劃分為兩部,有助於打破原本的小家族部落,凝聚更多的力量。但隨著大王的突然卧病和王國一系列的軍事勝利,左右兩部的分歧和隔閡越來越向著不可收拾的地步發展而去。

以首都塞格德的情況來看,左部純血統的匈人恪守傳統,堅持鍛造、種地、牧羊等傳統行業,富貴之人少,但也極少有餓殍或乞丐。而血統混雜、被稱為「新匈人」的右部則完全不同,他們熱衷商業、囤積土地,出了很多巨富,把持了商會,同時也有大量民眾因求生無門且被中下層的傳統行業拒絕,而流落街頭。

當然,這樣的劃分並不絕對,布萊達王子掌權后,主張王廷幫助相對已經變成弱勢了的左部純血統匈人,也以王廷法令的形式提升了一些傳統的老匈人為世襲貴族,給予了他們崇高的地位。

仲夏節祭典后,一位左部貴族騎士(1)參加完祭典,正準備按照貴族富商們的習慣,在月至中天前返回家中,在釋放情緒后的最佳時間進入安眠,以完成對這位神祗的祭祀儀式,祈求安寧。他不著痕迹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吩咐僕役們趕車快速返回他在內城的家。

此時已近午夜,又恰逢歡樂的仲夏之夜,公共馬車已經停運,況且他這種純血統貴族從來就不屑於坐那下等的外族人坐的擁擠的小馬車。

馬車正在快速賓士在寬闊的路上,忽然聽到車夫緊急勒馬,馬車迅速停下,劇烈的顛簸中似乎硌到了什麼東西,這讓正在車廂里閉目養神的貴族騎士眉頭一皺,睜開眼睛,想聽一聽發生了什麼。

車廂外,馬車確實碰到了一個人,這人身材高大,但瘦弱異常,衣衫襤褸,彷彿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這男人似乎是正在馬路上撿拾垃圾和偶爾有人丟棄的食物殘渣,被快速駛過的馬車衝撞了一下,此時正痛苦地在旁邊打滾□□。

「啪!」車夫的皮鞭毫不留情地就抽在了正在痛苦□□的男人身上,如願聽到了一聲慘叫,那人也即刻停止了□□,忍著痛連滾帶爬地跪趴在地上,臉沖著趕車的車夫,諂媚而小心地笑著。

這時車夫和騎士的僕役們才借著月光和馬車的油燈燈光看清了馬車撞到的這人的樣貌。他膚色白皙,鼻樑高挺,一看就是右部的異族人,一個街頭乞食的乞丐和流浪漢。車夫登時就火冒三丈,又是一鞭子抽在了這人身上。「你這骯髒的卑賤的異族人,怎麼敢擋我們大人的車?你這像死人一樣的蒼白膚色,怎麼能跟純血統的尊貴大人們在一條馬路上?」

一鞭子又一鞭子,這車夫像是泄憤一樣地狠狠抽著這瘦弱的乞丐,同時憤怒似乎轉為了快樂,他跟隨車和跟隨在後面騎馬的騎士其他的僕役一起放肆地笑著,嘲笑著這靠撿垃圾討生活的右部貧民。

那被不斷鞭打的男人似乎早就有了經驗,總能精巧地避開狠狠掄過來的皮鞭,且能在皮鞭擊打地面時及時地發出真實的慘叫。他仍舊諂媚地笑著,只是夾雜著痛苦的表情。

與此同時,這男人還在利用閃避皮鞭的間隙繼續他撿拾食物殘渣的工作,石板路上掉了很多油酥一樣的餅渣,也許是這馬車剛剛勒馬時掉下來的,早已被馬蹄踏碎,這讓這男人不得不仔細尋找和分辨,不注意就被那皮鞭真的抽上了幾鞭,疼痛讓他咧開了嘴,但手上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

車夫並不在乎皮鞭是不是真的打在了那卑賤的異族人身上,只覺得這一刻他的不滿、憤恨和嫉妒被全部發泄出來了,他放肆癲狂地笑著,只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釋放情緒,願夜神庇佑。

偶爾有從羅馬廣場回來路過準備回家去的行人,若是左部的純血統,往往駐足觀看,甚至還一同大笑和辱罵那乞丐,若是右部的大商人,馬車便不會停步,快速駛離這裡,沒有因同屬一部而產生幫助這乞丐的任何想法。

偶爾也有住在附近巷子里某個窩棚里的乞丐,看到石板路上被鞭打的高大男人,只是搖搖頭,並深感悲哀,不知自己明天的食物在哪裡,也不知道何時會也挨這麼一頓鞭打。

本已趨近安靜的這一片街區重新變得有些喧鬧,而一片歡笑聲、謾罵聲和夾雜的痛苦□□、卑微求饒聲里,唯獨綉著精緻圖樣的馬車轎廂內部,那車上的大人物不發一聲。

仲夏之夜,祭典還並未結束。明亮皎潔的月亮已經由升起的東邊逐漸靠近中天,皎白的月色如水一樣流瀉在塞格德的大街小巷,悲憫而公平地照耀在每一個角落。

讚美夜神,願祂賜予安眠給這座城市,給祂的每一個子民。

這是匈人慣用的祈禱文的結尾,也是這個仲夏之夜所有人睡前的禱詞。仲夏夜之夢,內容各不相同,但同樣通向安寧。那被鞭打的乞丐終於找到了石板縫隙遮住了一塊完整的小餅,立刻就趁著皮鞭落下的間隙逃走,轉瞬間就遁入了旁邊的小巷,就像月色下無處不在的陰影。

注1:魯嘉王統一匈人各部后,在大丞相瓦格薩的建議下,仿照羅馬人和薩珊波斯人創立了爵位和貴族制度,其中騎士是塞格德等城市裡的最低等可世襲貴族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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