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刀

捅刀

禮成宴散,新人入房,自是一派歡喜。

信王府門前,燈火高燃,車馬攘攘,來此赴宴的鄴都高門接逐一離去。

走在最前頭的是端王魏瀧的車駕,此刻他正合目靠在車廂內養神。

他本是謝皇后所出,只是謝皇後生他時難產,生下他不多久便薨逝了。諸妃爭養嫡子,最終便宜了最沒有此間心思的德妃。

德妃心善,視如己出。後來魏珣出生,亦不曾有半點偏差。他與魏珣,亦是真正的兄友弟恭。

何時兩人間出了嫌隙,細算來,當是兩年前魏珣從邊關回來后。

魏珣十二歲時便主動請纓前往邊關歷練,參與了大小戰事無數,十七歲領兵抗擊梁國,瀾滄江一戰讓他年少成名。

謝氏族人曾暗裏提醒過魏瀧,堤防魏珣,魏瀧卻未曾放在心上。士族之中,以杜氏為首。杜氏么女杜若,乃是當皇后栽培的。她之婚配,便是未來儲君的指向。

這些年,魏瀧在太尉府學習,與杜若又是嫡親的表兄妹,雖有男女大妨,卻也是時不時隔着帷帽珠簾論道品茗,春秋時節亦曾一道賽馬狩獵。

比魏珣與杜若相處的時間要多得多。

士族女郎中,倒是凌氏的獨女凌瀾對魏珣有幾分情意。他曾不止一次見過,每逢魏珣回朝,來太尉府交付課業,凌瀾總是藉機入府。說是尋杜若,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故而魏瀧一直覺得,杜若自是要嫁給他的,魏珣戰場殺伐立功,當是輔國輔政之態。卻不想,兩年前,戰功赫赫的少年回朝,拒了一切封賞,唯要求娶杜氏女。

確實,娶了杜若,便是得了儲君位,還要封賞做什麼。

於無人處,魏瀧質問:「何時有的這般心思?」

魏珣道:「六年前,十二歲那年。」

初聞此言,魏瀧一直沒有想透,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一貫不慕權勢無心皇位的人,轉瞬間下了這麼大的決心?

然近兩年,魏瀧大概猜到幾分,魏珣十二歲那年,景泰十五年,鄴都確實發生過一件大事。

博郡凌氏官遷至此。

尚書令凌鍾胥獨女凌瀾,甫一入京,便憑美貌和才情譽滿鄴都。如此相比,杜若隱在深閨,自是不如凌瀾鮮活嬌媚。

魏珣身為皇子,與凌瀾自是登對。卻用如此迂迴之法,得美人芳心。唯有一種可能,凌氏嫁女只嫁君王。而魏珣愛之深切,方以此道。

雖然這也難以完全說通,然魏瀧實在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身後車馬趕近,攔下魏瀧車駕。

未等魏瀧出聲,另一輛車上的人便已經撩簾開口,「三弟,可要同行一段,散散酒氣。」

是肅王魏珩。

「皇兄!」魏瀧探出馬車,與他平禮見過,「夜深風寒,還是待朗日青天,你我兄弟再聚吧。」

「今夜之前,你我或許不同路。」魏珩笑道,「然今夜之後,你我同是天涯淪落罷了。」

說着,率先下了車駕,行至魏瀧前,再度相邀。

「三弟還要給母妃請安,不好誤了時辰。來日,再與皇兄把酒言歡。」

魏瀧退回車內,命車夫徑直離開。

車駕行出不遠,隱在暗處的羽衛逐一現行跟上,四下護住車駕。

「殿下,其實可以嘗試與肅王合作,他為長,到底比不過您中宮嫡子的身份。」車內,國舅謝頌安再度勸諫。「如若事成,您便是天下之主,他至多一個輔政親王。」

「那若不成呢?」魏瀧撩起車窗,望向那輪圓月,只間薄雲慢慢散去,月色更加皎潔。那個位置他不是不想要,只是邊關風沙他不曾被吹過,八年浴血他亦不曾受過,如今大勢已去,即便聯手肅王,亦是以卵擊石。

「殿下,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若容得明日信王攜新婦進宮謝恩,那立儲詔書必落他手。」

「把人撤回來吧!」魏瀧想起幼時承歡德妃膝下的日子,面上浮出久違的溫情。

魏瀧得德妃撫育多年,性子亦算溫厚通透。他明白,與其三王分崩,同室操戈,不若成全了魏珣。自己輔政襄助,未嘗不是另一種前程。再者,魏珩之心胸,他亦知曉。即便成事,他也不會甘心屈居人臣之位。屆時只怕又是新一輪的爭奪。

「殿下!」謝頌安欲再勸說。

「舅舅放心,但凡有本王一日,謝氏榮華便不會斷絕。」

謝頌安仰息長嘆,亦不好再說什麼。

而朱雀長街上,明月清輝下,有人影被拉得狹長。魏珩看着逐漸消失在長街的車駕,緩緩攥緊拳頭。

車中幕僚出來,給他披上披風,躬身道,「殿下,既如此,可是也把我們的人手撤回來。今日信王府中,除了信王親兵,只怕少不了太尉府的人手。」

「箭在弦上,沒必要收回了。」魏珩撥動拇指上的扳指,仍舊決心背水一戰。「按計劃,丑時三刻進行。」

夏日漏夜,流螢點點。魏珩目光轉向燈火依舊的信王府。

一樣的血脈,憑什麼他是日月之輝,而自己卻要淪為螢燭之光。

非嫡非長,他憑什麼!

*

信王府,蘅蕪台。

魏珣譴退了侍婢,房中只剩了他們兩人。

按著時辰,魏珣當是來早了片刻。但良宵值千金,新郎早到些,亦是佳話。

只是他來的比杜若想像的還要更早些,他踏入閣中時,她說:「教引嬤嬤教了,是本郡主不想守罷了。」

他便頓住了腳步。

杜氏詩書傳家數十年,最是講究禮儀,她為何不願守?

然後,他便看見,她卸冠散發,一頭青絲跌入他眼帘。

她不僅不願守禮儀,還公然抗拒。這是他們的新婚啊,她為新婦,卻絲毫不願作婦人打扮!又是因為什麼?

而此刻,他終於忍不住出聲,踏入房內。她隨手擱下的五色南珠冠卻又不偏不倚滾至自己腳畔,那象徵身份的發冠,於她竟不過是隨手丟棄的玩物。

魏珣一顆心往下沉,卻還是俯身撿起了發冠,持了一貫的溫和笑意,「累了是不是?」

杜若望着他走近,有片刻的失神。

這一日隨着前世記憶的湧現,今生有關魏珣的畫面已經愈來愈模糊。唯一她還記得的,是景泰十五年,他們的初見。

那是早春二月時節,她從近郊別院養病結束回府。彼時去歲隆冬的雪還未徹底化開,路上滑的厲害,又因大病初癒,手足無力。將將邁過門檻,縱然一眾丫鬟扶着她,卻還是一個不慎向前跌去。

幸得府內少年正好走出,箭步將她扶住。

父親從後頭走來,告知這是六皇子魏珣。

她從他懷裏退開身來,依禮見過,想着在自家府中,亦無外人,只親熱些好,便笑道,「六表兄好!」

不曾想,他看了她片刻,絲毫沒有回應。初時還有的一點笑意亦被斂了乾淨。

她便行了大禮,欠身冷然道,「杜若見過六殿下。」

魏珣自始至終什麼也沒說,只一額首轉身出了府門。

這樣的初見,彼此間印象都不大好,與前世亦沒有多少區別。只是沒過多久,魏珣便請命去了邊關,一去數年。這一節倒與上一世完全不同,上一世至兩人成親,他一直在鄴都,未曾去過邊疆。

然而此刻,杜若已想不了太多。她望着眼前向她走近的人,長身玉立,風姿迢迢,縱是多年邊關風沙吹打,也未曾斂去他原本的溫潤之色。反而如同一塊美玉,經風霜雕琢之後更加瑩潤光彩。

可是他越如君子模樣,杜若便越覺得虛偽。

耳畔有孩子的哭喊聲陣陣傳來,亦有暗衛變明兵的喊殺聲,甚至她還聽到了刀槍劍戟入肉斷骨沉悶卻令人膽寒的斷命聲……

「阿蘅!」

杜若看着魏珣張口,他在喚她的小字。她將袖中刀刃握得更緊些,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願娶阿蘅為妻,結百年之好。」

當年,他就是這樣向父親承諾,她亦是因為那一聲「阿蘅」而開始信任他。

耳畔聲音尤在,眼前卻多出幾多信件。紙薄字少,其言寥寥無幾,卻是觸目驚心。

樊陽守御杜直諒被一箭射殺,安定城守御杜懷谷被亂馬踩死……

「阿蘅!」魏珣放下發冠,伸手扶住了她。

杜若回過神,彎過嘴角,雙目如新月,順從地往他懷中靠去。

「我終於娶到你了。」魏珣將她攬過,下顎摩挲過她額間發頂。

杜若忍過心中噁心,伸手回抱他,於他背後,持刀的右手緩緩舉起。

「你不知道,等著一天,我等了多久!阿蘅……」

話未言盡,魏珣瞳孔驟縮,只覺後背一股涼意襲涌。軍旅生涯多年,明殺暗刺歷過不少。便是今日,他亦知曉,他的兩位皇兄,皆起了殺心,想着最後一搏。

刺客!

是他此刻本能的反應,卻也是他最希望的結果。

他無比希望此刻懷中的人是潛入的刺客。

這樣祈盼著,身體的動作便也十分默契。他抬手格擋,轉瞬反手觸到她耳際。然而,除了沾上她面上的一點脂粉,並沒有撕下一張人/皮/面/具。

她是杜若,不是易容的刺客。

杜若被他推到在地,卻仍然緊握著那把滴血的金錯刀。刀刃一進一出間,魏珣後背已然血涌如注。

「阿……」他踉蹌往後倒去,撞到屏風,連帶着玉器擺設紛紛落地。

「不許叫阿蘅。」杜若撐起身,卻恨天不絕魏珣。

她舊疾發作了,雙足酸痛,手亦開始腫脹起來,逼近魏珣的瞬間,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但到底,胸前那一刀她還是刺了下去。

「你不配!」咫尺的距離,她的氣息噴薄在魏珣耳畔。

魏珣提着最後的力氣,撬開她握刀的手,然後將她劈暈了。

方才屏風玉器的聲響,早已引來暗衛。他捂著胸口掙扎著到了門邊,正遇趕來的親信首領。

「殿下……」

「有刺客……護……護好王妃……」話音落下,他亦沉沉合上了眼。

※※※※※※※※※※※※※※※※※※※※

兩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妃不梳妝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王妃不梳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