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禮

無禮

紅燭高照,杜若坐在床榻上,整個人憋悶氣喘,忍不住自個揭下了喜怕。

「郡主……」

「王妃,不可!」果然,還未等茶茶提醒,一旁的鄭嬤嬤已經出口制止。

杜若認得她,前世嫁入王府時,鄭嬤嬤便已經是這後院掌事。

彼時她與魏珣不咸不淡地處著,亦未行夫妻之禮。婚後兩年都沒有孩子,鄭嬤嬤討好魏珣,又想將自己的女兒送進來,便沒少在德妃面前煽風點火,給她難堪。

她雖懶得解釋,卻還是顧著魏珣顏面,不好直接言明緣由。被德妃嘮叨地多了,便索性作主給魏珣安了兩個侍妾,其中有一個便是鄭嬤嬤的女兒,想着生下孩子再行封賞。此舉連着德妃都對自己有了改觀,直誇她賢德懂事,有大家風範。

結果,卻惹惱了魏珣,將人晾在一旁不說,竟還質問她,到底是誰需要侍妾?

那是他倆頭一回吵架,只是杜若向來清冷少言,也吵不起什麼,只備覺好笑。

不要便不要,怎麼就怒火衝冠了?

魏珣端的是溫潤君子,大約看着她一副不知所謂的模樣,亦說不下去什麼,竟離譜地撂了一句「多半是你需要,以此籠絡下人,博得賢良名聲」,便拂袖離去。

直到後來被孤身囚禁在這府內,杜若才有所恍然,那是要為凌瀾守身如玉呢!

為長嫂守身如玉,為胞姐犧牲色相,真是神聖又偉大。

「王妃,請端坐,蓋好喜怕!」到底是自己的地方,鄭嬤嬤已然沒有了白日在太尉府的拘謹,此刻十足十持着掌事的威嚴。在她眼裏,縱然杜若是名門閨秀,卻也不過才及笄的女郎,出嫁從夫,她代德妃教導她,亦不算什麼。

杜若此刻不願理會鄭嬤嬤,只強壓下不適,一手扶穩了袖中的金錯刀,一手丟開蓋頭,對着她和其餘十二位喜娘開口道,「且都退下吧!」

自上花轎那一刻,莫名的恐懼便籠罩着她。她只當是方才花轎空間狹小,讓她壓抑逼仄,氣息不定。想着下了花轎便好,不曾料到,此刻在這喜房內,侍婢環繞,同樣讓她感覺喘不上氣。

尤其是鄭嬤嬤頃身往前,將她右側燭火擋去的一刻,她更是心悸不已。連帶着兩手酸疼,隱隱有腫脹之感蔓延。

她左手攥着衣袖,心道不好,這一日折騰下來,幼時舊疾怕是要發作。屆時只怕連刀都握不穩!

是故,她才這般忙着退下侍婢,想得個清凈,斂神靜心片刻。

只是,此乃皇家宗親的新婚,並不能說退便退。眾人面面相覷,待新郎入內,還有諸多禮儀,此刻如何能退!一時間目光皆聚在鄭嬤嬤上身,儼然以她為首,讓她拿個主意。

「退不的,殿下還未入內,需得奴婢們伺候着。」鄭嬤嬤邊說便從杜若身畔抽來喜帕,遞給身側喜娘,示意她給杜若蓋上。

杜若看着喜娘走近,抖開大紅喜帕,雖只是兩層鮫紗的材質,卻到底擋去大半明光。仿若瞬間將屋子隔成兩半,留給她的是無光幽暗的一面。

一瞬間,前世里被困在此間的情境於眼前閃現,無盡的壓抑和絕望從心底彌散開來,然後重新將她包裹。

被囚禁的第二年,她生下孩子,催信至燕國,卻得魏珣回信,拒還兵符,永不還朝。

天子大怒之下,下令封死蘅蕪台。便是此刻這間喜房!

她抱着孩子,眼看着一塊塊木板釘上外圍門窗,眼看着光亮一點點從屋內散去。最後黑暗籠罩,再也沒有晝夜的區別。

除了一點送飯的縫隙,當真半點光亮皆無。

她持了半生的冷靜驕傲,終於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崩潰。

冬日陰寒,她倚在縫隙口,想讓孩子得一點日光。可是也只有用膳的時辰,那縫隙才會被撩開,片刻便又被合上。

又何況,拜高踩低,三餐都不一定規整。

孩子哭得厲害的時候,她咬破指尖喂她。但也沒有餵過幾回,孩子便不吃了。倒不是她枯瘦的連血都擠不出,是孩子死了。

她在黑暗中摟着孩子,也不再開口求守衛。只沒日沒夜地用一支銀簪從門底鑿開一點木屑,由指甲大小到巴掌大,再到貫通內外,光線射入。

守衛橫刀在她脖頸。

她說,「我想讓孩子見一見太陽。」

守衛看着她懷中,已經開始腐爛的小小軀體,終於動了惻隱之心,放她在院中留了一日。

埋葬了安安后,杜若謝過那守衛,安靜地回到房內,未再掙扎。

許是連着天子都覺不忍,鬆口傳召:魏珣回朝之日,便是她再見天日之時。

她閉在蘅蕪台內,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是偶爾會聽到兄長們喚她的聲音,他們沒有半點怪她的模樣,還是像小時候一般寵着她。有時也會聽得到安安的哭聲,安安死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她卻覺得她在喊她「娘親!」她也會模模糊糊看到暗子營的屬下,他們馬革裹屍、白骨森森死在異國他鄉……

她滿懷愧疚思念着他們,卻也同樣害怕想起他們。

封閉的空間,無望的人生,不堪回首的前塵,成了她前生最大的夢魘。

*

杜若大抵明白了,是上一世的陰影,隨着記憶的恢復,重新籠罩起自己。

「出去!」杜若看着眼前人影重疊,捂著胸口低吼。

「王妃、王妃可是累了,歇一歇也無妨。」那喜娘端著喜帕,聞得此聲,一下跪在了原地,再不敢上前,只偷覷了一眼杜若,見她面色泛白,眉間緊皺,強忍着疲乏。

她伺候過不少世家子女的洞房之禮,知曉這些自小嬌生慣養的高門貴女,吃不消一日繁瑣禮儀。面前這位,想來更嬌弱些。

「你們先退下,這裏我伺候王妃便好。」茶茶瞧著杜若沒有說話,又見她這副模樣,亦猜想是舊疾發作,便撒了喜錢譴退喜娘。

「替我寬衣。」片刻,杜若恢復了一點力氣,起身吩咐道。

禮服七重,腰封玉革,一樣勒得她難受。她想,這樣撐著,不用魏珣進來,自己先要背過氣去了。

「好!」茶茶邊脫邊道,「左右無人,且解開鬆快些。屆時殿下來了,再穿上行禮也來得及。」

茶茶打小侍奉杜若,知她自六歲起得了痛風之症,更受不得勞乏,這些年好不容易精細將養,加上練鼓樂活泛了手足筋骨,算是勉強控制着。萬不要這一日繁瑣禮儀,又扯出了病根,便實在不值。

故而,她手下麻利,縱是禮服錦袍繁瑣,這須臾之間已經解了大半。

「使不得!使不得!」鄭嬤嬤瞧著,上前推過茶茶,將杜若脫了一半的禮服系回去,不情不願堆著笑意道,「這都是有規矩的,如何能此刻寬衣?王妃出身禮儀大家,切不可任性。」

「磕到哪沒有?」掀了蓋頭,鬆了腰封,又撤了那麼多多婢子闊了空間,杜若神思清明了大半。伸手扶住險些跌到的茶茶。

「奴婢無礙!」茶茶瞧著鄭嬤嬤近了杜若身側,敬她年長,只得稍稍往後退去。

「小丫頭做事毛躁,且隨老奴回去,調教兩日!」鄭嬤嬤剜了茶茶一眼,捧起腰封給杜若圍上。

「待明日老奴回了德妃娘娘,給王妃選幾個可心的來,都是老奴教養好的,包管王妃滿意……」

「茶茶!」杜若往前邁出半步,撥開鄭嬤嬤握在她腰間的手。

「是!」茶茶走上前,將腰封重新解開。

「將五色南珠冠也摘下。」杜若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這……王妃豈可如此,寬衣卸冠皆有時辰,是要記錄在冊的。」鄭嬤嬤壓着怒氣,「王妃難道不知,此舉若傳出去,有拂信王殿下顏面。」

「重得慌!」杜若沖茶茶蹙了蹙眉。

「王妃忍一忍,馬上便好。」茶茶寬慰道,稍後才回過鄭嬤嬤,「嬤嬤若不說,外頭誰能知道。難不成還是我們自個出去不成!」!

「話不是這樣說的!」鄭嬤嬤見這主僕兩晾了她半天,現下總算搭話了,便正了正臉色,拿喬開口,「這尊敬是從心底出,發自肺腑,斷不是做給外人看的。奴才侍主,妻子奉君,都是一樣的道理。這是信王府,殿下便是所有人的主子。」

「嬤嬤說得對!」杜若面上浮起一點笑意,卻未盈入眼眶,「所以,不尊敬,也是發自內心的。」

「太尉府有教引姑姑,來時教了本郡主規矩。」杜若拂開茶茶的手,自己將五色南珠冠的耳繩解開,「可是本郡主不願守。」

「王妃此話……」鄭嬤嬤還想說些什麼,然隨着杜若頭冠卸下的那一瞬,頓時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只張著嘴,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連帶茶茶,亦愣住了。

大魏風俗,出嫁女皆挽發盤髻,以髮髻飽滿牢固彰顯日後婚姻之和諧可靠。民間亦有「新婚夜不散髻,翌日如初到白頭」的說法。

今日,給杜若梳妝盤髻的更是宮中手藝一流的嬤嬤。既顯皇恩,又寓彩頭,梳的髮髻定是萬分牢固穩定!

畢竟,信王殿下問鼎儲君位,已是公開的秘密。是故新婦從頭到腳、一點一滴妝容衣飾皆馬虎不得。

卻不想,隨着杜若五色南珠冠卸下,哪裏有什麼髮髻。

夜風臨窗,燭影搖曳,唯見她三千青絲如瀑滑下,覆背而垂。

「王妃,您、您的髮髻……」然鄭嬤嬤還未問出口,便更驚愕了,「您眉心……」

方才顧著禮儀,又因發冠珠簾的遮擋,鄭嬤嬤也未曾在意,此番確是看清了,杜若眉心竟未飾花鈿。

青絲不盤髻,眉心不飾鈿,分明就是一副少女打扮。

「這、這……」鄭嬤嬤又急又氣,語不成調。

「花轎顛簸,散了髮髻。出汗,又暈了花鈿。」杜若說得雲淡風輕。

「不吉,不祥……」鄭嬤嬤跌跌撞撞出了喜房,「老奴、老奴要去回了殿下……」

杜若懶得理會,只隨手丟了發冠,爭一刻心寧神爽,讓尚且酸疼的手恢復地快些。

卻不想,門外一個聲音沉沉響起。

「王妃都說了緣故,便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杜若沒有抬頭,她識得這聲音,只穩穩握住了袖中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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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不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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