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亂紅飛過鞦韆去

插·亂紅飛過鞦韆去

從前,大約就在十年前,齊國的皇宮裏有一座巨大的鞦韆。

一般的鞦韆旁邊都會種些矮矮的紅花,因為鞦韆總是用來吸引女孩子的。

但這架鞦韆旁邊空曠乾淨。它太高太大,它的存在或許就是為了讓人體驗飛的感覺,所以它需要一片足夠寬敞的地方。

這架大鞦韆安置在武場西南角的小丘上,如果武場里的你沒有在認真練拳,而恰好有宮女在那裏盪鞦韆,說不定你們能遠遠地對視上。

侍衛和宮女的愛情,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

但這並不是普通的武場,它只在皇子和貴族少年們每年比武的時候才開放,可不是誰都能有資格在這裏練拳的。而那架鞦韆,也不是普通的鞦韆,那是康樂公主喜歡的鞦韆。

澄琉喜歡這架鞦韆沒有別的原因,因為盪到最高點的時候,她就能窺探到這座神秘武場裏面的樣子了。

沒錯,她也不能進這個地方。

她從大哥求到了三哥,甚至還有幾個貴族侍衛,卻沒有一個人敢帶她進這個神聖的地方。

她只好爬上了這架高高的鞦韆,勒令太監將她推得高一點。

相比其他人,梁真是這個武場的熟客。這已經是他第四次進入這個地方跟其他同齡人比賽了,每一次他都大獲全勝,而他堅信,在今天他能夠獲得第五次勝利。

他今天穿着最簡單幹練的衣服,握劍的手乾燥而穩。他只要站在這裏,就足夠讓一些原本還躊躇滿志的少年想認輸了。

梁真今天發揮得也很好,他剛剛進入狀態的時候,已經擊敗了四五個對手,他看了看剩下的人,梁真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開始放鬆了。

他接過僕人遞來的毛巾,擦拭著身上的薄汗,這樣的天氣練武真是再舒適不過了。

天上有幾隻鳥飛過,梁真抬頭去看,卻恰好看到了西南那架鞦韆上的人影。

他認得那個公主,她總是在高嶸和幾個皇子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話。聽說她很淘氣,很會惹事,而梁真恰好在一個月後就要去做她的侍衛。

她在那裏盪鞦韆是為了好玩,還是想偷看武場呢?她是一個人在那裏嗎?

這時候鞦韆的繩子忽然晃蕩了一下,梁真想也沒想就沖了出去。

他跑到小丘上的時候,公主已經沒有在盪鞦韆,她抱着繩子在大笑,小太監在她前邊跪着磕頭。

梁真朝她走了幾步,看到一雙小巧金貴的鞋側躺在灰撲撲的地上。他抬起頭,看見光了一隻腳的公主正盯着他。

梁真撿起鞋子,這雙鞋在他手裏小得就像個玩具。他把鞋捧到了公主面前。

他看見這個公主歪著頭對他笑,然後光着的那隻腳翹了翹。

梁真雖然是個木訥呆板的男孩子,但他家裏也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古靈精怪的妹妹。他把這雙小小的鞋套在了公主小小的腳上。

「你是不是要來當我的侍衛了?」澄琉晃着腿問他。

「是的殿下。」

「那你是不是就要聽我的?」

「聽憑殿下差遣。」

「那你現在能不能也聽我的?」

「願為殿下效勞。」

「我想去那裏面看看。」

梁真看見年幼的公主仰著頭,對武場充滿了渴望。

「對不起殿下,女人是不可以進去的。」

「我也不可以嗎?」

梁真低下了頭。

「你幫幫我嘛。」澄琉說:「你說了聽憑差遣的。」

「殿下,就算您到了門口,也是會被攔下的。」

澄琉的嘴高高地翹了起來:「你真沒用。我以為梁伯伯的兒子會很厲害,結果也一樣。」

梁真再次低下了頭。

「不過我很聰明!」澄琉說:「我知道女人不能進去,我不為難你,我一會換上小太監的衣服,你能不能說我是你的太監,然後帶我進去?」

梁真立刻跪了下去:「微臣不敢。」

而澄琉已經跳下鞦韆,把小太監的帽子戴在了頭上,又剝了太監的衣裳披在外面。她跑到梁真面前,捧起他的頭:「你看我,像不像小太監?」

「殿下!這微臣屬實辦不到!」

「哦,好吧,」澄琉說:「他們好像要開始比賽了,你不回去嗎?」

梁真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太久,他噌地站起來想往回走,腰卻被人抱住了。

澄琉死死地抱着他,好像連嘴巴都在用力,而眉眼卻還彎彎地在笑:「你不帶我去,我就不讓你走。」

「殿下!」

梁真只是個老實又有點古板的少年,他又正直又容易心軟,他哪裏能對付得了高澄琉呢。

他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會做這樣的錯事,他竟然真的帶着澄琉悄悄混進了這個神聖的武場。

「殿下,請您一定不要走動,就在這裏等我,好不好?」梁真彎著身子懇求:「我很快就比完了。」

澄琉眨著大眼睛點頭。

這一場梁真的對手是高毓,按道理說這是他最該重視的一個對手,但他現在卻十分心神不寧。他握劍的手不再乾燥,甚至輕微發抖。他的眼神也不再堅定,按照他的習慣,這時候他本應死死盯着高毓,而他現在卻眼神飄忽,一直盯着人群中的澄琉。

「亂看什麼!還比不比!」高毓大喊了一聲,揮劍向他砍去。

梁真心不在焉地躲避着他的劍,卻沒有一點還手的餘地。

「有意思嗎梁真!」高毓開始罵:「不想比就認輸!」

梁真擋了他一劍:「我不會輸。」

梁真握了握自己的劍,他很小就開始習武,像這樣的比試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他的劍快而穩,像高毓這樣心浮氣躁的人,遠不是他的對手。

就在他穩操勝券的時候,他忽然發現澄琉不見了,梁真腦子一空,劍掉到了地上。

「你——你這是幹什麼!」高毓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認輸。」梁真頭也不回地衝下了比武台。

他在人群間穿梭尋找,退到一個雜物間時,迎頭就看見了面帶慍怒的高海。澄琉就站在高海旁邊,咬着嘴唇對梁真笑。

「我說是誰這麼大膽。」高海說:「梁真,你也太不懂規矩了!」

梁真垂著頭跪了下去:「微臣知罪!」

「你有沒有打贏五哥?」澄琉興奮地問:「你們後來誰贏了?」

梁真的頭垂得更低了。

「捅了這麼個婁子,我猜你也不能靜心比武。」高海把澄琉推到他身邊:「趁還沒人發現,你們趕緊出去。」

澄琉在梁真腿邊跑來跑去,梁真只好拉住她的衣袖:「殿下!不要亂跑了。」

他們終於走出武場的門時,梁真已經一身冷汗。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聽到裏面為高毓而響起的歡呼聲,梁真漸漸低落起來。

「我是不是害得你比武輸了?」澄琉抬着頭看他。

「是我技不如人。」

「我聽說你已經贏了四年了。」澄琉說:「贏了比賽能得到什麼啊?」

梁真看着這個天真的小公主,他說:「這是一種榮譽。」

「榮譽。」澄琉自己喃喃了一句,然後她站到了一個高台上,對梁真喊:「你轉過來,正對我!」

梁真走到了她的跟前,他們平視着,澄琉綳著小臉,嚴肅地對他說:「我以大齊康樂嘉慧明懿公主的身份,宣佈大內侍衛梁真是大齊武藝最厲害的人!」

梁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你笑什麼?」澄琉說:「我說話算數的,以後無論誰問我,我都說你是大齊武藝最高強的人!」她拍了拍梁真:「你輸給五哥了是不是?不要理他!我昨天還聽見父皇罵他不穩重呢。梁伯伯會罵人嗎?如果他罵你,我就幫你求情,他說他最喜歡我了。」

「謝謝你,殿下。」

他們兩個人,一個出了名地愛搗蛋,另一個出了名地死板,卻奇妙地成為了默契而形影不離的一對。

澄琉喜歡他的認真,他也喜歡澄琉的直率。

梁真不理會其他人怎樣污衊他,他只想用一切辦法來對他的公主好。他這樣一個死板的人,一旦想做好什麼事情,就會用他的那套方法去做到極致。

夏天他陪澄琉划船的時候,澄琉的發簪掉到了水裏,他就能立馬跳下水去撿。當他濕漉漉地扒在船沿,把發簪交還給船上的澄琉時,他看見他的公主表情驚愕,眼裏還有淚水。

這就夠了,梁真想,公主為他流眼淚,他已經受寵若驚了。

公主雖然與他對妹妹年齡相仿,境遇卻大不相同。澄琉有很多的兄弟姐妹,真正交好的朋友卻沒有幾個。所以她喜歡去纏着她的父親、舅舅,現在有了梁真,她就開始糾纏他。

到了夏天,她總是喜歡光着腳翻滾在涼椅上,逼梁真給她說故事。

比起其他的貴族少年,梁真的確有着更多的閱歷,但這些閱歷並不如澄琉哥哥們胡編的妖怪故事有趣,所以澄琉開始提意見:「我不想聽這些,我想聽打妖怪的故事。」

梁真一時語塞,他說:「可是沒有妖怪。」

「不!」澄琉開始亂踢亂打:「我要聽打妖怪的故事!」

於是梁真只好把從前典故里的人換成了妖怪。

「為什麼你的妖怪故事一點都不好玩。」澄琉說:「你給我講幾個好玩的妖怪故事。」

他當然講不出來。梁真只好讓他的僕人第二天就去市井搜羅關於妖怪的話本,越多越好。他喜歡給公主講故事這個過程,他享受被公主依賴的感覺。

所以他是用一種非常甜蜜的心情打開那一摞厚厚的話本的,然而他翻看了幾頁,臉色卻越來越僵硬,最後他臉色一紅,重重地把書摔到了桌上。

「怎,怎麼了?少爺?這——」潤生探過頭去看。

梁真重重地把書合上:「出去。」

「少爺——」

「不許再說起這些書的事!」

梁真把這些書胡亂塞到了床底,他的心怦怦亂跳,臉漲得通紅。他把頭埋到了膝蓋里。

他想,等晚上沒人,他就把這些書都燒了。

一定不會有人知道的。

這樣想着,他又輕鬆了起來,他已經想好,等他一會跟幾個朋友練完拳,就去找點碳來掩蓋這件事。

他萬萬沒有想到,等他拿着準備好的銅盆和火摺子回屋的時候,元昊已經靠在他的書桌邊,昂着下巴對他笑,手裏掂著那幾本書。

「我——」梁真衝過去紅著臉辯解:「我不知道這個寫的是那種東西,」他舉了舉手上的銅盆:「我已經準備把這些污穢之物燒掉了!」

元昊只看着他笑:「梁侍衛,好雅興。」

「你給我!」

「你真捨得燒啊?」元昊打量着他這間屋子:「是不是還有更好的藏着呢?」

梁真揪住了元昊的衣領,咬着牙說:「不要污衊我。」

「又來這套是不是?」元昊笑嘻嘻地看着他:「這下你如果真的給我弄出傷痕來,別人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就只好說,我不小心發現梁侍衛偷看香艷話本,他——」

梁真推開了元昊,他簡直一眼都不想看這個嘴皮靈活的小子:「你想怎麼樣!」

「這是求人的態度嗎?」元昊大搖大擺地坐下,拍了拍桌子:「看茶。」

梁真咬緊了牙,他倒了杯茶,重重地磕在了元昊面前。

元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原本我今天來這裏,是好心想跟你說一件事情,結果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你要說什麼?」

「我不小心翻到了陛下的一些信件。」元昊說:「他好像一直都很在意康樂公主的婚事。」

梁真握了握拳。

「但是很可惜,」元昊說:「我看了一圈,沒有一個駙馬人選是你。」

梁真的眼睛漸漸垂下去,他仍不甘心地說:「你竟敢偷看陛下的信件。」

「他讓我看的。」元昊換了個更猖狂的姿勢坐:「他之前考慮過我的太子皇兄,但是我那個皇兄有點不知好歹,然後他又研究了幾個齊國的青年,現在都開始跟突厥人搭線了。」

梁真沉默了很久,終於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想說什麼,」元昊站起來臉對臉地對他說:「看見你不痛快我就高興了。」

他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而梁真卻連質問的力氣都已經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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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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