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不明思欲絕

孤燈不明思欲絕

營地里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在行走。

他的身板有些扎眼。

魏國雖然經常打敗仗,但是魏國的士兵都是清一色的高個子壯身材。這個人怎麼會混進去?

他穿着粗布襖,披着拖到地上的黑斗篷,腰上還系著圍裙——這就合理很多了,廚子總可以矮小一些。

一個廚子,無論他多麼矮小,都不會失業,而且在軍營里尤其受歡迎。士兵是血肉之軀,血肉之軀都會餓,這樣的冬天更是如此。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看守俘虜和戰犯的守衛一看見他就喜笑顏開,甚至有些唯唯諾諾——何必跟好酒好肉過不去呢。

這裏是營地附近一座廢棄的破樓,被魏軍徵用來關一些不安全的人。這座破樓並不太嚴實,但是沒有人會擔心裏面的人會逃跑,因為從破洞裏漏進來的風雪已經足夠把一個衣裳單薄的好漢凍成根笨拙的棍子。

但這個廚子好像不怕冷,他麻利地把自己的斗篷脫了下來。

這樣一看,他好像不太對勁,他的腰太細、他的走姿太溫柔。

「他」好像是個女人。或許「他」根本連廚子都不是。

她走到了一個房間前,不太熟練地打開了鎖。

喀嚓。

裏面蜷著一個赤著上身的漢子。

她把斗篷裹到他身上,又疑惑地抬起他的臉:「你是李泰?」

李泰瞪着她。

「你應該聽說過我,我是高澄琉。」

「你是狗皇帝的相好。」

「你這麼說也沒錯。」澄琉說:「我為了救你,可冒了很大的風險。」

李泰冷笑了一聲:「我跟姓劉的回來,也不過是為了給我那幫兄弟一條活路。」

澄琉看着他,然後說:「你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將領。」

李泰又冷笑一聲。

「我有一個壞消息。」澄琉說:「在你叛逃之後,你所有的親人都被他們殺害了。」

李泰忽然笑不出聲了。他已經凍得渾身冰冷,但是滾燙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淌了出來。他有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折磨得他從眼角到嘴角都在痙攣。

一壺酒和一封信還有一個包袱遞到他眼前:「我沒有太多時間,這壺酒給你暖身子,你帶着這封信去長安找我二哥義陽王,他會幫你的。」

信在他手裏已經褶皺,酒壺被他貼在胸口。李泰紅著一雙眼看向澄琉。

「我明白你很難過,但是我沒有太多時間了。」澄琉扶着他站起來:「外面有匹白馬,你騎上馬趕緊走。」

事實上外頭有兩匹馬,另一匹就是青騅。澄琉把身上滑稽的襖子脫了下來,騎馬奔回了營帳。

這是元昊的帳子,裏面的火爐永遠燃得非常旺,有時候會熱得讓人流汗,但是今天澄琉進去的時候,卻感到了寒意。

元昊正一臉陰沉地看着她。

澄琉沒有說話,只站到爐邊烤火。

「你去把李泰放了?」

澄琉不動聲色:「這個順水人情,你不做,還不准我撿便宜?」

「承認得好痛快。」元昊咬着牙說:「你就這樣意識不到自己的錯嗎。」

「我同情一位落難的英雄,有什麼錯。」澄琉低頭看手,並不看元昊。

「英雄。」元昊哼了一聲:「原來空有一身武藝,腦子卻不好使的人叫作英雄啊。」

澄琉知道他在含沙射影,她並不接茬。

「哦?不說話了?」

「你的話未免太難聽,李泰只是說話做事直率了一點,」澄琉感覺到元昊憤怒的目光,她閃躲了一下:「總比巧言令色的人好多了。」

「你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我又不是故意跟你作對,你照顧了段克,我照顧了李泰,不正好皆大歡喜嗎。」

「那能一樣嗎!李泰是逆臣!他一肚子的反心!」元昊一拍桌子:「高澄琉,你這是放虎歸山!你知不知道,單憑你放他去齊國,我就可以懷疑你謀反。」

「那你就把我抓起來吧!」澄琉轉身便走了。

「你給我站住!」

澄琉轉身瞪着他。

元昊坐下來嘆了口氣,他打量着她:「你這身衣裳真好看。」

新裁的襖子,用的是舊衣裳里拆出來的棉花,重新曬過撣過,又塞進今年新織的布里。樣式是高澄琉自己畫的,針線是君影縫的,每一針里都是兩個女孩子的心血,這樣的衣裳怎能不別緻呢。

澄琉哼了一聲,最終還是忍不住笑了:「我今天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

「你穿紅色真好看。」元昊說:「但我今天也一直在等你哄我,我以為你做了虧心事,總會跟我說幾句軟話。沒想到你竟然比我還凶。」

「是你先吼我的。」澄琉也坐下。

「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但其實我喜歡你跟我使小性子。」元昊說。

因為他知道,她絕不敢對粱真這麼做。只有真正平等的、交心的戀人才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吵架。

粱真在太多地方都讓他妒忌,但這樣一點已經足夠滿足元昊所有的優越感和虛榮心。

就在他的日子輕鬆又高興的時候,戰事也推進得特別快,從這個新年算起,不過大約三年,他們就已經打到了齊國的重鎮。

這是一座非常傳奇的城市,幾百年來這片土地更替了三朝,但它從未陷落過。所以當戰事推進到這裏時,無論齊國還是魏國都捏了一把汗。沒有一方敢輕舉妄動。

這正是一個悶熱的秋天,在這樣的天氣里,好像人心都比較浮躁、易怒,這也是為什麼魏軍現在減少了供酒,反而多多發放敗火的甜茶。

酒喝多了誤事,茶喝多了除了睡不着倒沒什麼錯處。

忍冬錯就錯在喝了太多茶。

現在已經萬籟俱寂,這樣的靜謐對於失眠的人而言無疑是一種折磨,她在榻上躺下又蹦起來,然後跑出去找元昊。

「爹爹,這個怎麼玩?我不會!」她端著一副九連環亂擺弄。

「笨蛋。看着,先這樣——」元昊繞了一會,便解了出來,他拍了拍忍冬的背:「好了,你該去睡覺了。」

「我不睡覺,不睡覺!我想玩,這個一點都不好玩!你給我找別的東西!找別的東西!我要玩別的!」

「玩什麼玩,睡覺去。」

「壞爹爹。」

「哎,哎,你把爹爹打疼了。」元昊拉住她的手,又輕輕捏她的小鼻子:「你看你這都是些什麼壞脾氣,跟誰學的?反正肯定不是我,那是不是你娘?你是不是跟你娘學的?這壞脾氣!」

「我要跟娘告你的狀!」

這時候外頭傳來幾聲悶悶的犬吠,忍冬哆嗦了一下,然後撲到了元昊的臂彎里。

元昊把她抱在懷裏,念道:「哦喲,嚇到我們小寶貝了。你是不是被嚇到了?是不是呀?」

忍冬抬起頭來看他,然後又笑着害羞地把頭埋進去。

「爹爹,那是狼嗎?」

「不是,那是你白天看見的大黑狗。」

「可是它好大一隻。」

「它只是一隻特別大的狗。」

「那我們這裏會有狼嗎?它會不會晚上跑出來吃人?」

「沒有,狼都在北方。」

「北方?」

「在北方的草原上有很多很多狼,他們長著綠色的眼睛,塊頭很大,很兇,毫無規矩,而且蠻不講理。」

「它們吃人嗎?」

「會,它們非常殘忍。」

忍冬又是一哆嗦:「那它們會不會跑到我們這裏來?」

「你不用怕,看到外面的士兵了嗎?他們就是保護你的。」

「哦......」忍冬看着手指說:「因為我是公主嗎?」

「他們保護的是每一個魏國子民,當然,因為你是公主,所以會有更多人保護你。」

「什麼是公主呀?」

「公主就是皇帝的女兒。」

忍冬看着元昊說:「娘是皇帝呀?」

元昊噗嗤一聲笑了:「我是皇帝。」

「那皇帝又是什麼?」

「就是所有魏國人都要聽我的。」

「娘不聽你的。」

「你娘多凶啊。」元昊笑着說:「而且她是齊國人。」

「那我呢?」

「等我們打到長安,就沒有齊國魏國了,我們都是一國人。」

「那所有人都要聽你的。」

「你娘可以不聽。」

忍冬捂著嘴巴偷笑。

「但是你不可以。」

「元昊——」這時候澄琉步履匆匆地走進來。

元昊立馬坐直了身子,他問:「怎麼?你也睡不着?」

「爹爹在講皇帝,還有打仗。」

「乖寶貝。」澄琉抱了抱忍冬,然後含着淚對元昊說:「我剛剛收到信,二哥他們起兵逃出長安了!」

「這是好事。」元昊拍了拍她的背:「他會來找我們嗎?」

「我已經回信邀請他們了,」澄琉幾次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今年說不定我們還可以一起過個年。」

「娘——」

「忍冬,寶貝,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幾個舅舅和小姨了。」

「他們是誰?」

「他們是娘的兄弟姐妹,娘已經幾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我為什麼沒有兄弟姐妹?」

元昊說:「你的兄弟姐妹在洛陽。」

「洛陽在哪裏?」

「爹爹跟你說過的呀,洛陽在東邊。」

「就是有紅紅糖的那裏嗎?」

「那是糖葫蘆,小笨蛋。」元昊說:「等你到了你娘的家,長安,也可以吃糖葫蘆。」

「我想吃糖葫蘆——」忍冬含着手指說。

澄琉拿掉了她的手指:「告訴過你不可以吃手。」

「可是我想吃糖葫蘆!」

「都怪你,提什麼洛陽。」澄琉笑着埋怨一句。

「好了,我們去睡覺。」元昊親了忍冬一口,然後把她抱起來:「做夢的時候說不準能夢見糖葫蘆。」

等他把忍冬哄睡着回到床上,他卻發現他與澄琉都已經睡不着了。

他們睜着眼躺了很久,元昊終於說:「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

元昊沉默了一會,然後笑着說:「你高興不就好了?」

澄琉翻過身面對着他:「你最起碼應該告訴我你在擔憂什麼。」

「或許是因為我跟我的兄弟們關係不太好的緣故,我總覺得你應該稍微留意一下,高家的追隨者們到底支持的是你還是高敏。」

「你覺得二哥有可能想要跟我爭?」

「我只是覺得有這個可能。」元昊又補充:「就算他不想,也不能保證別人不擁立他。」

「二哥不會跟我爭的,更不會害我。」

然而她看起來卻心事重重。

「那麼你在擔心的是什麼?」

「我怕其他人不認可我。」

「你有很多時間向他們證明。」

澄琉看着元昊:「可是我害怕,每當我想要證明什麼,就總是會弄巧成拙。」

「你要相信,他們追隨你的父親,就說明他們懂得什麼是英明的領導者,他們一定能看到你的才能。」

「你這樣說,我好像舒服一些了。」

「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之後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好好睡覺了。」

元昊把她摟在臂彎里:「所以你現在更需要養精蓄銳。」

澄琉也抱緊了他:「能這樣跟你待在一起,聽你安慰我,我心裏就已經很舒服了。」

他輕輕笑了幾聲:「是嗎?」

澄琉抬起頭來看他:「但是我總是給你搗亂,你會不會討厭我?」

「我只知道,無論你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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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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