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

青花

青花

那沉著、幽藍的青瓷在昏暗的廂房裡彷彿有一種微響。它是一種脆薄的存在。在狂亂易碎的年代,它的存在竟成一奇迹。

一九七一年寒冬,堂嫂來縣城參加招工考試,順便帶我回陵陽的新家。那時我在青陽中學念初二。父親不得不把家從喬木遷到這兒———他發現那座隊屋的山牆有些傾歪,繼續住下去是恐怖的。新家是一座兩層徽派老宅,自柱礎以上的牆面皆為板壁,上面的漆皮呈烏暗色———年代確乎有些久遠了。但柱樑相接的木框架穩厚而精巧,即便青磚外牆倒了,房子也不會倒;更妙的是,雕樑畫棟使這座老宅,成了一件徽派藝術品。高隆的天井飄瀉著靜寂的清光,從鑲著玻璃的多面體的井罩透映出瓦灰而綿遠的蒼空。樓上環繞的雕欄和頂層暗紅的漆板,使它的縱深有了層次感和質感。我必須承認,它突然改變了我對屋宇乃至整個空間的感受。照壁前有一個深醬色、鏤刻精美的几案,後面則隱藏著通向樓上的木梯。

我踩著木梯咚咚地上樓。堂間斜頂上有兩片亮瓦,四周的棗紅雕欄不再鮮艷,蒙著淺灰,但仍讓人想象當年大家閨秀扶臨的雲鬢倩影。我從明亮的右廂房轉到昏暗無比的左廂房,那裡面的光線薄黃、暗弱,西牆上僅有一扇玲瓏小窗。這時我看清一個雕刻精美的木榻,上面置放著兩個疊在一起的青瓷大盤,如同浮起在水面的睡蓮。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上面那個,有點抓不住的樣子,碩大,涼浸,沉甸甸的;盤面和邊沿披綴著好看的翠藍花枝,令人沁心。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麼碩大、養眼的青花瓷盤。翻過來看盤底,一個大大的「清」字浮出來。我知道這是個古玩意。它上面的積塵清晰地印下了我的指紋。

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人摩挲過它。那第一個端詳它的人是誰呢?隔著幾個年代的霧巒雲巔,我無法看見他。他也不可能看見我。但是他和我都摩挲過這個青花瓷盤。我傻乎乎地想,這麼大的瓷盤要盛多少菜呢?如果放在八仙桌上,又能放幾個這樣的盤子呢?不過,假定它真的出現在餐桌上,那可真的是滿堂生輝呀。

還有那個雕刻花鳥的紅色木榻。且不問那上面曾經躺過誰,那人曾經怎樣吞雲吐霧,反正兩個青花瓷盤疊放在上面,倒不失為一種歸宿。在昏黃的光線中,木質的和瓷質的,慢慢結合成一個整體———青花成了唯一開不敗的幽藍瓷蕊。

我感到奇怪:這可是生產隊的隊屋呀,瓷盤被遺忘似的放在這裡,竟沒人感興趣,也沒人打它的主意。也許它太大,不實用?事實上,在我家搬來之前,曾住過一個解放軍的汽車連隊。他們撤走時也沒帶走它。我們在陵陽棲居了六年,這兩個青花瓷盤一直擺放在原處。我從未見過母親用它來盛菜,或者擺放果品、瓜子之類。

然而不實用,並不足以讓它們存留下來。我想還有它的超逸和精美,那種讓你過目難忘的青幽透薄,使得鐵石心腸的唯物主義者也不忍丟棄或者打碎它。

現在想來,在填不飽肚子的貧瘠年代,兩個青花瓷盤因它的精美且大、它的無用而僥倖存留下來。它是另一種生命———只會有傷疤,或者碎裂,但不會有皺紋。

家中前後有兩個院子。後門的院子大,前庭的院子小。但前庭有個小花壇,裡面一直栽著細小而火烈的太陽花,以及一叢叢胭痕般的指甲花。據村民說,此宅解放前為保長的家宅,後來在土改中充公,成了生產隊的房子。其家人也風流雲散,不知去向……。我想知道原主人喜愛這些花嗎?還是繼居者喜愛它們?看來我是不可能搞清楚了。

一座老宅經歷的變亂和滄桑,不是我輩能深切體驗的。那裡面有太多的傷痕和辛酸,也有不堪的驚惶和噩夢。而我曾置身於動蕩的革命年代的褶皺中,如同指甲花的枯葉裹卷的一隻小蟲蛾———若干年後,它竟成了見證者。

我家搬離前,兩個青花瓷盤被自稱省文物部門的人收購。我一直懷疑它落入私囊。為此我責怪父親為什麼要相信他們。不久,陵陽來人說,那座老宅遭到拆毀,在花壇下面竟挖出了大量銀元,當即遭到哄搶。它們當年就沉睡在太陽花和指甲花下面。那是老宅主人被迫離開前埋下的最後秘密。

但老宅主人不知道真正的鎮宅之寶並非銀元,而是那兩棵碩大透藍的青花。時間是一種酶。它幫助我慢慢回味它,消化它。我至今仍能在虛無中撫摸它們,彷彿撫摸我的青澀歲月以及那棵透藍脆薄的前世生命。

二○一三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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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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