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生命早期的精神碎片

清理生命早期的精神碎片

我迫切想見到方心怡,所以八點半就趕到心理諮詢工作室。

「自殺成中國青壯年人首位死因,200萬人自殺未遂,憂鬱症是罪魁禍首」——桌上那份報紙的頭版中,粗黑的標題有些觸目驚心。

生活中常常如此,當你關注一件事,似乎跟那件事有關的信息就會自動找上你。其實只不過人的注意力是有選擇性的,會選擇留意那些自己感興趣的信息。如果不是因為要治療方心怡的憂鬱症,恐怕即使看到這條消息,我也不一定這麼上心。

我稍稍瞄了一眼報道,那上面說:「抑鬱障礙是導致自殺的首位原因,可使自殺的危險性增加20倍。」

這條報道肯定是真實的。因為,我已經聽到好幾位朋友說起他們身邊的人罹患抑鬱症自殺。且不說那些真正患了抑鬱症的人,連我自己,也會偶爾感嘆,人的一生,真正美好的、有意義的事情,實在有限。那些抑鬱症患者,覺得生活沒有希望、精神沒有寄託,選擇輕生對他們來說,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一點兒都不值得奇怪。

離方心怡預約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我從書架上取出一本關於抑鬱症治療的書,一邊翻,一邊等。

應該說對於治療輕度的抑鬱症,我胸有成竹,因為曾經治療過幾例這類患者。但是,也要因人而異。任何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的特點,治療方案必須隨時進行調整。

何況,這個方心怡,我覺得她的身份是那樣神秘和特殊。

「您好!我跟何夢瑤老師有約。』』一個悅耳動聽、又略有些壓抑的年輕女聲傳進了諮詢室。她的聲調不徐不疾,不卑不亢,讓人頓生好感。

這肯定是個非常優秀、非常有修養的女孩子,還沒見面,她的聲音已經征服了我。

我把書放回書架,起身去迎接她。

方心怡是那種即使混跡在人群中,你也會多看她幾眼的女子。她身材修長,估計一米六五左右,一條印着青花的白底長裙更是把她襯托得亭亭玉立;她臉上的皮膚白凈嬌嫩,小半邊臉被長長的黑且直的秀髮遮住了;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嘴唇的弧線非常優美,即使含着微笑,她那略帶憂鬱的神情仍是我見猶憐。

我在心裏嘆息,怪不得林雲漠會那麼關心她。

她望着我,臉上的微笑更加明顯:「您就是何夢瑤老師?您的氣質真好!一看就是那種很有內涵的人,怪不得我的導師要我來找您。」

她的這番明顯帶有恭維色彩的話不但沒讓我覺得高興,反倒竟然使我有剎那的心灰意冷。

如果林雲漠喜歡的人是她,我不是她的對手。我相信她具備我所有的優點,而我卻已沒有她的青春。我告訴自己:投降吧!最好忘了林雲漠,忘了那些關於天長地久的約定。最聰明的做法只能是忘記。

我打起精神面露微笑,點了點頭,示意她坐下。

方心怡鎮定地跟我對望,她略帶微笑說:「何老師,很榮幸認識您。我說話喜歡開門見山,您是這方面的專家,打算怎麼給我做諮詢治療呢?」

好厲害的小丫頭。林雲漠給她上課的時候,她一定也經常這樣將他的軍吧?

我勉強笑着說:「聽說你是林雲漠博導的得意弟子,他多次表揚過你,說你很有悟性。對於抑鬱症,相信你自己也研究得不少。我不敢說是給你做諮詢治療,當作是我們共同對抑鬱症進行探討吧!」

「何老師您太謙虛了!我說話就喜歡直接一些。現在,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講。』』

「雖然您是我的心理諮詢師,但是,我希望在我面前,您也能最大限度開放自己。也就是說,您要求我做的事,您自己也適當做一做,好嗎?因為,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治療我的。您的治療方案,是否跟您個人的成長背景有關。可能,我這個要求是有些強人所難,請您理解我,因為我不但想治好自己,還想知道為什麼您要用這種方式來治療,更想對您也進行相關的了解。」

她的要求算不算一個難題呢?

很顯然,方心怡在試圖控制她的心理諮詢師。如果換上別人,我當然不會吃這一套,隨便幾句話就能打發。比如,我可以這樣說:「對不起,畢竟我們是醫患關係,至少在治療這件事情上,不存在平等,我沒有義務接受你的建議。」或者乾脆說:「我不喜歡別人勉強我。如果你一定要堅持你的要求,可能你要考慮更換你的心理醫生。』』

可是對她,我不能這樣說,因為是林雲漠委託她來找我。此外,她究竟是不是林雲漠的情人?這個問題對我太有吸引力了,我想揭開這個謎底。

權衡之後,我對她說:「我接受你的條件,不過請記住,我的開放是有限度的,而且我隨時有拒絕的權利。如果你不反對,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理你頭腦里尖銳的精神碎片。」

她的眼睛亮了亮,說:「清理尖銳的精神碎片?這個說法很新鮮。您的意思,就是要我說出成長過程中的創傷事件,對嗎?」

我含笑點頭,這個小丫頭,果然很有悟性。精神碎片這個說法,是我自己隨口說的,我相信沒哪本教材有這個提法,可是她竟然馬上就領悟了我的意思。

我打量着她,同時想起弗洛伊德的一個觀點——只要是人,就有精神創傷,即使是那些被精心照料的人也不例外眼前這個漂亮、討人喜歡而且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可能遭受過什麼樣的挫折與傷害呢?

「童年階段我自己倒好像沒遇到過什麼太大的挫折。」方心怡沉思了一陣,轉了轉黑亮的眼珠,說道,「我能想起來的都是些很小的事情,比如說,小時候,我本來一直是留兩條粗粗的辮子,總有許多人誇我漂亮。可是,有一次我跟小夥伴打賭,小夥伴賭我不敢把長頭髮剪掉,我一賭氣就去剪了,還剪得好短,結果居然有人以為我是男孩子,而且不少人說我變醜了。我後悔極了,一照鏡子就哭,為這事整整哭了一個星期。」

我不禁微笑了。看吧,這就是一個八零后漂亮女孩子所謂的挫折。

方心怡卻奇怪地變得滿臉嚴肅,繼續說:「小時候,我自己雖然沒遇到什麼很明顯的挫折,但是我表姐,我阿姨的女兒,她卻遇到了非常悲慘的事情。」

我也收斂了笑容,平靜地望着她,洗耳恭聽。

「我的阿姨和表姐都在鄉下,表姐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美女。二十歲那年,鄰村有一對親兄弟同時喜歡上了我表姐,我表姐非常矛盾,因為她沒想好自己究竟接受誰。那兩個小夥子為了討好我表姐,想掙點錢給表姐買一個好一點兒的禮物,他們就相約著去山裏挖礦。那個地方盛產有色金屬礦。沒想到,兩兄弟一大早出門去挖礦,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他們村子裏派人到處去找,在一個很淺的礦井裏找到了他們的兩具屍體。據說蓋在他們身上的土層很薄,稍微用點兒力就能走出來,可是他們居然都死了,村裏人就說表姐是喪門星。為了這件事,表姐哭得眼淚都幹了。那段時間,表姐常到我們家來,我覺得她簡直變了一個人,變得眼光發直,整個人獃獃的。後來表姐在當地根本找不到對象,只好背井離鄉去了外地打工,總算找了個人結婚,還算能生活下去。這件事對我影響非常大,我動不動就想像出兩具屍體,以及我表姐痛哭、發獃的樣子。可以想像,她內心一定非常恐懼,也非常自責。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安慰她,我覺得她真的好可憐,那段時間,我自己心情非常不好。』』

過了一陣,方心怡望着我說:「何老師,按照我們的約定,該你跟我講講你小時候受到過的挫折了。』』

我和方心怡生活的年代不同,歷史背景完全不一樣。我小時候遭受過的挫折自然比她多得多。應該說,每一名資深心理諮詢師,者腰在督導面前進行自我分析,我對自己已經進行過精神分析。小時候種種缺乏關心和愛護的情況,遭受過的包括從樹上摔下來的意外傷害、受大孩子欺負等事情,都已經分析過了,我該跟她說什麼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幾乎忘記的事情來,於是開口了:「我小時候,應該是只有六七歲的時候吧,那時我爸爸在外地,家裏只有我、媽媽和弟弟。有一次,我媽媽帶着弟弟和別人去看電影,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不記得為什麼是我一個人在家,是我自己看過那部電影了不想去,還是媽媽不讓我去,我忘了——當時家裏還沒有電燈,只能點煤油燈,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屋頂,一直沒什麼睡意,突然,我發現一隻手從靠近屋頂的架子上垂了下來。那隻手一動不動地垂在那裏,我嚇呆了,趕緊用被子蒙住頭,然後就睡著了。這件事情應該是真實發生過的,我覺得那是一種近乎鬼怪的現象,完全沒有辦法解釋那隻手是怎麼回事。至於後來,我媽媽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醒來后是不是很害怕,我已經不記得了,就只記得那隻手,不知道是死人的手還是活人的手,一動不動,垂在我面前。』』

方心怡聽得入神,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沒有罷休的意思。想起她剛才講她表姐的事情,我也記起了我父親曾經提到過他大姐——也就是我大姑的悲慘故事。我沒有見過這位大姑,因為我還沒出生她就去世了。

於是我接着說:「另外一件事,是發生在我大姑身上的,跟我沒關係,但我聽我父親說起過幾次。我大姑二十來歲的時候,嫁給外村一個小夥子。那時候大家日子都過得很窮,大姑生了孩子營養不良,身體不太好,而且那個小夥子又不懂事,大姑生下孩子還沒滿月,他就非要強迫大姑跟他同房。結果,大姑染上嚴重的婦科病,含恨而死,那個孩子也沒能留下來,大姑臨死前咒那個小夥子:以後做鬼都不放過他。後來那個小夥子又跟別人結婚,生的三個孩子,只有一個存活了。這個故事,也很悲慘。我小時候聽我父親說的時候,心裏也很害怕。」方心怡聽得很認真,她說:「以前的年代,好像這種悲慘的故事特別多。』』

我說:「對,那是因為,那個時候無論經濟還是知識,都沒現在這麼發達,所以人們就會受更多的苦。』』

方心怡說:「其實以前也有人得抑鬱症,只是還沒這個說法。心理學在我們這個國家還太年輕了。」

我點點頭說:「對,是這樣。而且你也知道憂鬱症的起因是很複雜的,並不是說我們剛才說的這些事情就是導致憂鬱症的原因,但是,它們多多少少會對我們的精神世界造成不同程度的負擔和損傷,如果意識到這一點,知道它們已經成為過去,不再讓它們影響我們現在的生活,我們的心情就不會那麼沉重。」

我和方心怡就剛才提到的事進行了心理學意義上的討論和分析,然後,我有意識地把話題往林雲漠身上引:「你和你的同學對林雲漠導師印象怎麼樣?」我邊說邊看似漫不經心地觀察方心怡的表情。

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斟酌著詞句,回答道:「林教授是非常少見的治學嚴謹,具有很高的專業水準,而且很有人格魅力的一位博士生導師。』』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我看不出什麼端倪。

難道說,是我自己多心了?可是,這個老師對學生實在是過於關心了吧?他竟然為方心怡預交半年的心理諮詢費。每個星期一次,每次三百塊錢,半年下來,不算太小的數目。

我邊胡思亂想,邊跟方心怡約了下周諮詢的時間。

不管怎麼樣,不管方心怡是不是林雲漠的情人,我決定要改變以前老是主動給林雲漠打電話、發短訊的做法,暫時不主動跟他聯繫,除非他來找我。

愛上一個自己不了解而且仍然充滿疑慮的人,是危險的,即使對這個人只是一種精神上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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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什麼來安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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