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洋:重建愛的能力

楊洋:重建愛的能力

楊洋居然遲到了。

我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十點整,他居然還沒有露面。

他的這番表現和前幾次心理諮詢形成了鮮明對比。前幾次,他總是提前半個小時左右到心理諮詢工作室等我,至於說有那麼幾天,出現移情的時候,他沒有預約也在諮詢室守著我,想要見到我的迫切之心,那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現在,他居然遲到了,這裡面是否會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不管有什麼原因,遲到本身,是一個值得解讀的信號,說明他有某種逃避傾向,他在逃避什麼?

十點二十分,楊洋總算來了。

在我身邊坐下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些躲閃。

既然如此,我決定不問他遲到的原因。我什麼也不說,閑閑地整理手頭的資料,只偶爾望他一眼,等他自己先開口。

「夢瑤老師,不好意思,我今天睡過頭了,所以遲到了。」楊洋終於囁嚅著說。

「哦,沒關係。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經常睡過頭呢?」

「不是。我平常雖然喜歡睡懶覺,但是如果我明確第二天要去做—件什麼事,總能按時起床,我的生物鐘很准。」

「那這一次,你覺得自己為什麼會睡過頭?」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思考我和許菲這段感情,分析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在想今天要跟你說些什麼,所以很晚才睡著,結果就睡過頭了。」

我點點頭,對他的解釋表示理解。

「我以前告訴過你,是許菲拋棄了我,應該說,這個說法是很片面的,也是對許菲不公平的。她其實是個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因為對我忍無可忍,也許她不會離開我。」

我期待的時刻來了。這個時候,楊洋才會真正對我敞開心扉,說出真心話。我欣慰地微笑,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夢瑤老師,我忘了告訴你一個細節,其實我和許菲真正確立戀愛關係,是從一件小事開始的。我們是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認識之後,我們有四五個人比較投緣,大家就經常聚在一起吃飯喝酒。平常我不跟我爸爸住在一起,因為他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而且有時候會帶回我根本就不認識的女人,所以我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反正我爸也不怎麼管我,所以也沒反對我自己租房。平常我不太會整理家務,房子里總是亂糟糟的。

「有一次,許菲來我的出租屋拿一張碟。那是一部老的電影碟,市面上已經買不到貨,我就說我那裡有。說起來也巧,那次她剛到我的房間,我爸爸就打電話找我有急事,要我出去一趟,去給他送個東西,於是我就要許菲在房間里等我。

「我出去了大約兩個小時,等我回到房間的時候,我懷疑我是不是進錯門了,因為許菲幫我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整個房間簡直變了樣。她後來告訴我,她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凌亂的房間,本來想狠狠心不管,可是,她實在是看不下去,所以就幫我整理了一下。她說作為一家公司的文員,她早就習慣了收拾東西。那一次我非常感動,覺得我的心就像一塊冰突然融成了一攤暖暖的水。我覺得許菲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兒,就決定要把她留在我的身邊。許菲說她也很喜歡我,覺得我是個講義氣的大男孩兒,從此我們就開始談戀愛,住到了一起。

「起初我們的感覺非常美好。許菲是個很懂得體貼人的女孩兒,我們住在一起,幾乎所有的家務,她從不讓我動手,總是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把我照顧得非常舒適。可是,好景不長,慢慢地,我們開始有矛盾了。

「她不喜歡我有時候徹夜不歸。其實那些時候我只是跟朋友在一起打牌,不知不覺就是一個通宵,我覺得這根本沒什麼,可是她卻非常介意。如果我在外面玩通宵,她會特別生氣,剛開始我還盡量哄她,可她老是為這樣的事跟我鬧,我就有些煩。我煩她,她當然感覺得到,就對我更為不滿。不過,真正讓她痛下決心離開我的,是兩件事。」楊洋嘆息一聲,用手抱著自己的腦袋,停止了傾訴。

我猜想這兩件事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他需要積聚能量,讓自己安靜下來,才能夠順利地說出口。

這兩件事,我確實傷透了她的心。」楊洋終於把手從頭上放下來接著訴說。

「一件事就是,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滾,我嚇呆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要我快打電話,打120,讓醫院派救護車。我於是打了,十幾分鐘以後,救護車來了,我和醫生一起,把她送到醫院,一檢查,醫院確診許菲是急性闌尾炎發作,需要動手術。

「當時需要交八千塊錢住院費,而我手頭上只有四千。平常我大手大腳慣了,也不怎麼存錢,沒錢了就找我爸爸要。可是,這次我不久前才找我爸爸要了錢,而且,我從來沒告訴我爸爸我找了女朋友,所以,我不敢去找爸爸要錢。我把我全部的四千塊錢交給醫院,告訴醫生說我回去拿錢,可是事實上,一離開醫院,我就把手機關掉,跑到一家網吧里上網去了。我在那家網吧里有會員卡,會員卡上的佘額足夠我在那裡連吃帶住至少半個月。

「大概八九天以後,許菲到網吧里找到了我。我看到她虛弱的樣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然後,她走到我面前,一副很悲傷的樣子說:『楊洋,我們回家去。』

「後來我才知道,許菲做完手術后,才發現我不在,打我手機,是關機的,於是天亮以後她只好向她的父母求助。她住了一星期的院,每天都打我手機,每天都是關機。出院以後,她在出租屋裡等了兩天,也沒等到我的影子,於是想起我常去的地方,這才在網吧里找到了我。這件事很傷她的心,但是她原諒了我。」

楊洋說的這件事讓我想起一個非常有名的漢奸文人胡蘭成,他其實是個才子,曾與才女張愛玲有過一段情緣。胡蘭成在他的一本自傳《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中講述過一件事,他的原配妻子玉鳳病重,他於是出門給她借錢治病,結果借不到錢,胡蘭成就在義母家裡一住好多天,全不顧妻子奄奄一息……最後他自己解釋自己的行為:「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我每回當了大事,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

胡蘭成如何解釋自己是胡蘭成的事。事到臨頭當甩手掌柜,這樣的現象,在一部分人身上,確實會發生。這種人多半人格不夠成熟,或者極度自私,楊洋應該屬於前者。

楊洋從桌上的紙盒裡抽出一張面巾紙,在掌心裡揉了揉,而後撕扯得粉碎。

他接著說:「第二件事情是,許菲懷孕了。我們平常是採取安全期避孕方式,因為我不太喜歡戴避孕套。可是,用安全期這種方式避孕太不可靠了,當有一天許菲拿著醫院化驗單問我該怎麼辦的時候,我再一次不辭而別,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一次我一個人去了外地,手機一直關著。在外面待了半個多月,我覺得沒一點兒意思,然後,又回來了。

「等我回來的時候,許菲已經獨自去醫院做了人流手術,正躺在家裡休息。看到我,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不停地掉眼淚。

「那幾天,仍然是她做家務。有時候我會去買許多好東西回來,想給許菲補補身體,想讓她變得高興起來。可是,許菲每天都很沉默,只是自己休息或者做做家務,什麼也不跟我說。

「一天早晨醒來,我習慣性地想抱抱許菲,身邊卻空無一人。許菲留了一張紙條:『我走了,到外地去了,再也不會回來。快點兒長大吧!這世界拒絕一個二十幾歲的孩子。』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許菲對我有多麼重要。我決定馬上要找到她,要把她帶到我爸爸面前。甚至,我決定我自己也要開始去工作,要靠自己的力量養活她。

「可是許菲的手機也關機了,我瘋了一樣地找她,卻找不到。我變得像個傻瓜,每天自言自語。然後,我的朋友就讓我來找你。」

我回憶了一下,楊洋剛找到我的時候,確實狀態非常不好,像個溺水之後剛剛獲救的人,還有些神志不清。給他做了兩次諮詢,他就開始移情,一天到晚跟著我;在我採取迴避措施之後,他還跑到我家門口去守著我。

但那個時候,他反覆訴說的就只是他的母親在他八歲的時候患癌症去世了,還有他的女朋友拋棄了他。

我用了不少方法試圖讓他鎮定下來,當他發生移情的時候,我準備轉介,但他聲明,他不會接受除我之外的任何心理醫生。

到最近這段時間,他終於能夠面對真正的自己了,終於肯面對事情的真相了。

我對楊洋說:「你目前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學習愛的能力。你既不知道怎麼愛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愛別人,更不知道該如何來擔負自己的責任,這肯定是不行的。」

楊洋點點頭。

他說:「夢瑤老師,這段時間,經歷了這麼多事,我覺得自己才突然開始長大了。我會好好跟我父親談談,我準備找些事情做,而且,我還要設法去尋找許菲。」

去找許菲,也許才是楊洋成長的開始。可是天下這麼大,他到哪裡去找許菲呢?我只能真誠地祝福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收到林雲漠的簡訊:「明天起方心怡可以找你諮詢了,我已把半年的諮詢費打到了你卡里。她有你的手機號,稍晚會跟你約時間。」

方心怡,患輕度抑鬱症的女研究生,林雲漠曾經的弟子,也許是我隱秘的情敵。

在我心底,好奇心和醋意一樣濃。當然,公平地說,也有對方心怡的同情。我自己雖然有輕度抑鬱癥狀,但還沒有到病態的地步。患上抑鬱症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這種精神上的痛,會讓人苦不堪言。

我開始揣想方心怡的樣子個能夠讓林雲漠如此關心的女孩子,想必不會太普通。

我渴望快點兒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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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什麼來安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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