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令人羞恥的愛戀

一場令人羞恥的愛戀在我只有13歲的時候，那年夏天，我初次見到了她。那一天，我成為了一名中學生。

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她，她長得很瘦小，穿着貼身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趴在講台邊上和講台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說話，中年婦女看起來應該是我的班主任。

我找到貼着我名字的課桌坐下，坐在左邊的女同學和我打招呼，寒暄了兩句我重新把注意力轉向她。她長得並不漂亮，瓜子臉，嘴角有顆痣，看上去素凈，還帶着一種憂傷的氣質。我當時正步入青春期，滿腦子都是漂亮女生，可是那一天，卻完全被她吸引了。我對她的身份也感到好奇，她看上去十六七歲，不像是班上的同學，更不像一位老師。

後來班主任介紹的時候，不只是我，全班都發出驚嘆，她竟然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那是2000年，我13歲，我的語文老師19歲。

那一年，著名的意大利女星莫妮卡·貝魯奇主演了一部經典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男主角雷納多也是個13歲的少年。雷納多迷上了性感風情的少婦瑪琳娜，而我也喜歡上了我那帶着文藝氣息的語文老師。

我身體晚熟，但思想早熟。在此之前，我喜歡過幼兒園的小女孩、小學五年級的女同學、小學時期關係最好的朋友，我還喜歡過鄰家姐姐。但是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樣。

語文老師姓汪，出自書香門第，父母也是教師。從小讀國學，10歲讀完「四書五經」，小學、初中不斷地跳級，16歲就上了大學。汪老師長得瘦小，說話特別溫柔，渾身散發着民國時期女學生的氣質，走在校園裏，常常引人側目。

那一年的9月，天還很熱，汪老師常常穿天藍的牛仔褲和淺色的T恤，扎一束馬尾。她愛笑，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班上並非沒有漂亮的女生，可是在汪老師面前她們都黯然失色。我在語文課上正大光明地欣賞她，課間10分鐘找各種理由去她辦公室看她，放學的時候在人群中偷偷尾隨她。我小心地做着這一切，怕別人發現，更怕她發現。

因為喜歡汪老師，我也喜歡上了語文課。為了吸引她的注意，我特別努力學語文，我想她會因此喜歡我。我還把我攢下來的零花錢全部拿出來買書看，她看什麼書我就看什麼書。這樣一來，我們又多了一個學習之外的交流領域。說起來，我那時候情商比現在高多了，我知道如何讓不起眼的自己從男生堆里脫穎而出，知道男生哪些方面更容易贏得女生的青睞。

我在汪老師辦公桌上看到的第一本書是《紅樓夢》。那個年紀讀《紅樓夢》對我來說還有些困難，但這並不影響我對《紅樓夢》的痴迷。只因我發現林黛玉與汪老師有許多的相似之處，從此林黛玉就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看《紅樓夢》入迷之後我開始做夢，夢裏一會兒是林黛玉，一會兒是汪老師，有時候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那天上學，看見汪老師，我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汪老師叫住我，我就像幹了壞事一樣，心裏忐忑不安。汪老師問我：「你怎麼到了這個班？我看到七班有個人與你同名。我查了你的成績，是不是分錯班了？」原來是問這個，我暗自緩了一口氣：「開校的時候他先去了七班報到，不過沒關係，我喜歡我們班。」說完我又補充道：「也喜歡我們班的老師。」

我一直不喜歡我的名字，太普通，重名的人也多。所以本該去好班的我陰錯陽差來到全校最差的班。不過，若不是來到這個班，我怎麼能遇到汪老師？所以我閉口不提此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汪老師知道這件事之後對我多了許多關注。讀了幾本書之後，我也藉著請教的名義常去找汪老師探討。對很多書我的理解還很淺顯，汪老師能說出很多有深度的見解，說起這些，她總是很投入。有時候，在我眼裏汪老師就像是書中的人物，和現實格格不入。

學生時代，和喜歡的人的作業本放在一起，都覺得幸福。能和汪老師讀同一本書，一起探討交流，讓我有了一種特殊的優越感和滿滿的幸福感。這種感覺讓我忘了我們的身份，我開始在作文里流露出我對她的喜歡，也許我的眼神、我的行為、我不經意的話都出賣了我對汪老師不同尋常的情愫。汪老師大概有所察覺，她開始有意避着我。我向來敏感，突然之間的冷漠讓我很快就意識到，汪老師也和其他人一樣，活在現實的桎梏里。我突然之間萌生出一種羞恥感，這種羞恥感不是因為我喜歡上我的老師。處於青春期的男生女生，喜歡老師再正常不過。只是他們不像我，我可能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這些是我在2007年夏天上大學時被學院領導叫去談話的那天晚上回憶起來的。當時我躺在寢室的床上，餓著肚子，憋著氣，不和任何人說話，滿腦子都在想汪老師。

那一天班長跑到寢室通知我學院，紀委王書記找我去談話。我穿上衣服下樓，穿過男女寢室之間的籃球場，陽光很刺眼，我暴躁不安。我知道早晚有這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王書記是個很平和的老頭，身材瘦削，頭髮半黑半白，看上去像過去抽鴉片煙的癮君子。此時我們隔着一張實木辦公桌，王書記收起面前的文件資料，調整了一下坐姿：「知道為什麼找你來嗎？」

「不知道。」

「最近我聽到學院關於你和某位老師的流言蜚語，說你們走得很近，超出了一般師生的關係。老師喜歡學生、學生喜歡老師是師生之間的正常感情。」領導保持着平和的語氣，說完停頓了幾秒鐘，似乎在構思下一句話應該怎麼說才得體：「可是作為學生，應該尊重師長，這位老師是剛剛畢業的研究生，與你年紀相差不大，你們是師生，也是朋友，但前提是師生。」

「您相信嗎？」我忍不住打斷他。

「我相信這不是空穴來風。當然流言往往都有誇大的嫌疑，不管怎麼樣，我希望……」

我再一次打斷他：「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我們只是師生關係，現在是，以後也是。」

結束和王書記的談話，我突然覺得鬆了一口氣。走到門口，他叫住我，走到我身邊，用極其輕微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劉老師是我的侄女。」那聲音似有似無，我卻聽得非常真切。

回到寢室，室友圍上來問：「王書記找你什麼事？」

我點上一支煙，往床上一躺：「我該找個女朋友了。」說完我就閉嘴不再說話。我心裏的確是這樣想的，我該找個女朋友了，結束這種曖昧不清又極其令人厭煩的狀態。至於劉姍姍，原本我想找她好好談一談，現在看來，並沒有談的必要了。

第一次見到劉姍姍是在大學開學的首次班會上。她是我們的輔導員，一個剛從師範院校畢業的女研究生，人長得年輕，也算得上好看。當天選班委，我自告奮勇競選班長，結果落選。當班長是我的夢想，從小學到高中，無數次競選班長失敗讓我一度懷疑自己天生缺乏領導天賦。

心情不好，當晚我搬了一箱啤酒回寢室請室友喝，喝高興了就忘了第二天輔導員要來查寢。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一隻手伸進我被窩，從小腿摸到我的大腿。我睜開眼，罵了句：「狗日的，不要摸，老子沒穿內褲。」室友一陣鬨笑，我才發現劉姍姍站在一邊，氣紅了臉。劉姍姍對我丟下一句「大學不是讓你來睡覺的」，摔門而去。

剛上大學就惹輔導員生氣，讓我很鬱悶。從小到大，小學、初中、高中，每個班主任都喜歡我。出於不甘心，也為了在室友面前挽回面子，我決定要取得劉姍姍的好感。我開始在劉姍姍面前裝乖學生，經常往她辦公室跑，學院有事我也自告奮勇忙前忙后。沒出一個月，劉姍姍就轉變了對我的態度，我的目的差不多達到了。如果當時到此為止恐怕就沒有後面的事情了。劉姍姍人不錯，長得不差，為人也很真誠、善良，不知不覺我已經把她當成了朋友，超出了普通師生的界限。

我們有不少相同的興趣愛好，交流起來總是很愉快。我們常常一起吃飯，上課的時候她也會發短訊約我下課之後一起吃飯。吃完飯我們也常在學校里散步，一路聊些志趣相投的話題。周末她去超市採購，也常叫我陪她一起。後來，我為劉姍姍慶祝過一次生日，劉姍姍很開心，我們喝了不少酒，然後在學校的湖邊一起吹蠟燭。燭光映在她臉上，那一刻我發現她特別美，我竟然有想要靠上去吻她的衝動。那晚劉姍姍拉着我的手跑到教學樓頂，我們在一起跳舞，對着夜色里的校園吶喊。那時候我還沒認真談過一次戀愛，心裏自然是渴望愛情的，我喜歡兩個人在一起輕鬆自在甚至放浪形骸的感覺。

秋天，學校的梧桐葉落了一地，劉姍姍打電話叫我去看梧桐。我們隔着一米的距離，一左一右，踩出「沙沙」的聲音。劉姍姍突然呆在原地，神色緊張。我不知道她為何突然這樣，順着她的眼神我看到不遠處一個高大的男人向我們走來。我隱約覺得她認識這個男人，而且他們之間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關係。

男人一步步靠近我們，劉姍姍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她眼光躲閃，一副想看卻不敢看的樣子。我只能站在她一邊，等待着男人遠去。

男人走遠之後，劉姍姍對我說：「你幫我跟着他，看他去哪裏。」

我問：「他是誰？」

「我不認識，你快去吧，跟着他。我在這裏等你。」

我一路尾隨，男人去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再折回來去了校辦公樓。我跑回去找劉姍姍，看到她在原地踱步。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但還是焦急地問我：「他去了哪裏？」

我如實回答。

那晚劉姍姍拉着我去買了幾瓶啤酒，我們在學校的湖邊喝酒。

劉姍姍說：「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有個男朋友，很相愛，談了三年，畢業的時候我們分手了，他去了廣州。今天那個男生和他太像了，身高、相貌，連走路都像，剛開始我幾乎以為就是他。」

後來劉姍姍四處打聽，還真讓她找到了那個男生，可是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以前劉珊珊帶着點文藝的氣質，但那次我第一次感受到劉姍姍渾身散發着憂鬱悲傷的氣息，這又勾起我對汪老師的想念。

劉珊珊消沉了一段時間才慢慢恢復過來。

到了冬天，劉姍姍總是感冒。她躺在床上打電話給我，我便去菜市場買菜到教師宿舍給她熬粥。病得厲害的時候她窩在被窩裏，我只能把粥端到床上。在此之前我從未這樣照顧過別人，一切都無師自通。當我意識到我享受着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時，我開始感到心虛。

我不確定，我和劉姍姍之間到底算什麼。

劉姍姍病好了叫我去吃飯，她買了很多菜，讓我幫忙一起做飯。做了一桌子菜，劉姍姍開了一瓶紅酒，說是要感謝我在她生病期間體貼入微的照顧。吃完飯我們窩在沙發上繼續喝酒看電影，那是一部挺無聊的電影，後半段有兩段驚艷的床戲，我之前就看過，只是她似乎興趣濃厚，我便沒有提。看到床戲部分，我感到空氣幾近凝固，我們都忍着呼吸，生怕攪亂這異常的寧靜。好不容易激情退去，我們幾乎同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受電影里的情慾感染，我們不自覺地就抱在了一起。

從教師宿舍跑出來的時候已經12點了，穿過燈光昏暗的樓道，我一口氣跑出宿舍樓。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宿舍，窗戶還亮着燈，不知道那一刻劉姍姍在做什麼，想什麼。至少我有些后怕，五分鐘之前，我差點就和我的輔導員劉姍姍睡了。我戰戰兢兢地想要儘快逃離。

寢室11點關門，我只好回去敲門，宿管阿姨和我熟，說我兩句就放我進去了。躺在床上，我還沒緩過來，「師生戀」這三個字壓在我心上，讓我慌亂的心無法平靜。更重要的是，我對劉姍姍可能並沒有到愛的程度，我也不確定她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因為寂寞需要情感傾訴罷了。

不久之後，學院就開始出現我和劉姍姍的流言，確切來說那不算流言，有很多事實我們無法抵賴。這無形中給了我很大的壓力。我忍不住去想汪老師，當年，我也是背負着這種來自精神的壓力，一度陷入迷茫。

當年上語文課，幾個調皮的學生在下面打鬧，汪老師批評了他們幾句。等她轉身寫板書，有人折了紙飛機朝講台上飛，正好飛到汪老師頭上，引起一陣大笑。這惹得汪老師在講台上哭了起來，她身子瘦小，哭起來梨花帶雨，身子輕微地顫抖。其他同學都看不下去，為此憤憤不平，可是沒人敢出頭。我心裏火冒三丈想發飆，平時我是怕班上那幾個混混的，那一刻我相信我可以戰勝恐懼拿出勇氣。但是心裏的羞恥感讓我猶豫不決，我喜歡上一個姑娘，我想為她出頭保護她，可是她是我的老師，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

暑假我和同學去郊遊，我提議叫上汪老師一起，大家都很樂意。那天我們一行人穿過鐵路，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去拉汪老師的手，汪老師躲過我，我感到莫名的失落。還好那天大家玩得開心，汪老師也並沒有因為我的冒失冷落我。合影的時候，女生左右挽著汪老師，我就站在她身後，我一直珍藏着那張照片，讓我時常可以睹物思人。

中考失誤，我放棄了去國家重點中學的機會，很大的原因在於繼續在本校高中部就讀，我還能經常看到汪老師。為了能經常見到汪老師，我常常跑回初中部辦公室，初中班主任和汪老師一個辦公室，每次我都先問候她，再到汪老師辦公桌旁邊與她說話。我還常常把周記本給汪老師看，只是我不再寫和她相關的一切。

到了高二，汪老師結婚，我便很少再去初中部找她。

被學院領導叫去談話后，我突然特別想汪老師，第二天我就去火車站買票跑了回去。下了火車我連家都沒回，直奔學校，我並不知道當天汪老師有沒有課，在不在學校。我坐在校門口等著放學，等着她出現在人群中。最終我等到了汪老師，還有她的老公和孩子，我想了很久，一直到他們快要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才追上去。

汪老師的老公高高瘦瘦，戴着眼鏡，看上去特別斯文。他們一家三口坐在我的對面，為了讓汪老師能夠和我好好說話，她老公一邊吃飯一邊照顧著孩子。原本我心裏有很多話想說，見到汪老師之後卻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整場談話幾乎變成了她問我答，無非是關於大學、專業、戀愛、未來就業之類的問題。我絲毫不反感，只是心裏有忍不住的失落。

終於有一天，我們都活成了最現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