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沉默寡言的好好先生

第34章 沉默寡言的好好先生

傅靖遠下葬那天,榮祥被醫生告知他可以吃些流食,但絕對不要說話,因為他的傷口一直癒合的很糟糕。

小孟端著一碗溫牛奶,用湯匙舀著喂他,他費力吞咽著,聽到小孟提起傅靖遠的葬禮。他立刻搖搖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真心對我的人,娘,易仲銘,靖遠,或許還要加上光琳,都死了。"他哀傷的想,"而我,還有很長久的歲月要活。以後我便一個人過下去算了,反正是命犯孤星,誰和我相好,都會倒霉的。"

小孟收起湯匙和碗,出去送給護工清洗,榮祥抬眼望着他的背影,心裏又悶悶的想:"他倒一直都活的很平安......以後要對他好一點,他要是也死了,我就真變成孤家寡人、徹底完蛋了。"

小孟關上門,回身又把窗帘拉好。然後走到榮祥床邊輕輕的問:"三爺,您是睡覺還是聽留聲機還是聽我念書?"

榮祥仰卧在床上,眼睛水汪汪的望着天花板,彷彿是要流淚似的,然而終於沒有流,而是從枕頭邊拿起一本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遞給小孟。

小孟翻到折角那一頁,怕嚇著人似的輕聲道:"三爺,上次念到第九回,是'古廟逢凶眾孝廉慘遭毒手石牢逃命憨公子夜雨越東牆',話說貴州貴陽縣,有一家書香人家姓周,世代單傳,耕讀傳家。惟獨到了未一代,弟兄九個......"

他正語調平淡的念著,忽見榮祥伸過手來蓋住了書頁。那手背的皮膚白的透明,皮下細小的青紫血管清晰可見。

小孟抬頭望着他。

榮祥掙扎著坐起來,從枕頭下翻出本子和鋼筆,他用嘴咬着筆帽,旋下筆桿在紙上寫了一行字,然後對這小孟一點頭。

小孟拿過本子看了看,上面的字是"我要離開西安。"

"三爺,您要去哪裏?"

榮祥又寫:"上海"。

小孟望着榮祥:"上海?"

榮祥加字:"等我能夠出院便儘快走,想辦法把寶寶帶上。"

小孟知道他想去上海的原因。他並不贊同這個提議,因為他和榮祥都是在滿洲長大的,比較習慣北邊的生活。不過既然榮祥想去繼續他和傅靖遠未完成的約定,他也決計不會阻攔。反正他在哪裏都能活的------他實在是有這個自信。

1934年2月,上海。

這片離衡山路很近的住宅區,彷彿特別的受外來闊佬們的青睞。

榮祥所住的這套宅子處處都不大,小房間小院子小花園,一切都是精巧而齊備的。初來時小孟只打算租下它先住個一年。然而房主新近生意破產,想要搬回內地養老,小孟趁此機會大壓其價,竟也買了下來。

這一片地方上的房子都是新建起來的,所以儘管面積大小不同,規格樣式卻都有些相近,一色的二三層洋樓,窗上鑲嵌著彩色玻璃,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洋氣。裏面也通通都按照時新樣子裝潢的,壁爐被淘汰掉了,採用水汀取暖,煮飯燒菜則是用煤氣。

房子雖然不錯,可是裏面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小孟忙碌了一周,總算把需用的傢具大部買了回來。又雇了個北邊來的廚子,兩個做粗活的老媽子。另有一個保姆,專門照顧寶寶。他知道今非昔比,手中的錢是用一個少一個,所以盤算的異常精明,一分冤枉錢也不肯花。

他這邊要安置新居,同時又要侍候榮祥,夜裏還要殫精竭慮的算賬。如此忙了兩周,儘管他是從小就被榮祥欺負使喚慣的,還是勞累的有些受不得。但他表面上並不顯露出來,依舊每天面無表情的跑里跑外,又過了一周,把房后的花園和前邊的院子也收拾出來了。他總算可以稍微的歇息一會兒。

同他相比,榮祥的生活卻堪稱百無聊賴。在西安,他的聲帶接受了一個修復手術,因為之前傷口癒合的很不好,反覆的感染髮炎,導致最終手術效果也不盡如人意。他倒是沒有變成啞巴,可是略微多說幾句話就要喉嚨痛,大喊大叫也會導致失聲。幸好他在醫院啞了許久,似乎已經習慣無言的生活,如今即便能說也不大肯說了。

他終日就在家中到處走走坐坐,初來時因為覺得新鮮,還有些趣味。後來熟悉了,便每天站在院子裏東張西望,比如現在,他正雙手插兜站在院中,觀看鄰居家的孩子打架。

榮祥左邊的鄰居,是個前清遺老的大家族,據說老太爺做過道台的,忠臣孝子,至今還留着辮子。家裏太太姨娘無數,光兒子就有二十多個,子又娶妻,子又生子,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把家裏掏了個精窮。然而鴉片煙還是不能斷的,排場也依舊要強撐起來。周末時五姨太太帶着得意的孫男弟女去看電影吃西餐,把三輛汽車坐的滿滿登登,喇叭撳的震天響。

遺老家同榮祥家只隔了一條汽車道。圍牆又都是雕花鐵柵欄,所以相互有什麼動作,都看的清清楚楚。此時他家那幾個泥猴似的孫少爺們正在水泥地上打架搶水果糖吃。忽然一個穿着天青旗袍的少婦踩着高跟鞋走出來了,扯過一個孩子護在身後,然後轉身對着樓房大門唧唧呱呱的叫起來,用的是上海話,榮祥雖然聽不懂,不過可以猜出她是在罵人。隨後樓里又衝出一個燙髮的洋裝女子回罵過去,用的卻是官話。

這時小孟開車從外面回來了。他把車停好后,從車內搬了盆不知種類的綠色植物出來放到地上。然後走到榮祥身邊道:"三爺。"

榮祥點點頭,回頭看了他一眼。

小孟彷彿懂得讀心術似的回答:"我下午不出門。剩下的錢一半換成美元存在花旗銀行了。"

榮祥這回沒再反應,專心致志的看鄰居吵架。

這時奶媽子抱着寶寶從樓內溜達出來。一邊悠一邊口裏低低的哼歌兒,走到院內靠邊的一棵樹下站住,也好奇的觀望着鄰家的戰情。

榮祥聽見奶媽帶孩子出來了,便暫時放下了觀望,轉身對那孩子拍拍手,滿面微笑的走過去。奶媽知道他這是要抱抱孩子,便小心翼翼的將寶寶送到他的臂彎里。他顛了顛這麼個肉球似的小東西,本意是想逗他開心,可惜那孩子讓他頭低腳高的抱着,又被晃來晃去,早嚇的哭嚎起來。榮祥嚇得趕忙把他送回給奶媽。

奶媽又開始一面哼歌一面哄他,眼見着哄不住,只好回房,用奶水堵上這孩子的嘴。

而等榮祥再回去準備繼續觀戰時,發現院中那幾個對罵的女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方才打的不可開交的幾個孫少爺,湊在一起玩玻璃彈球。

"三爺回房吧,該吃午飯了。"小孟的聲音在他身後飄忽傳來。

他依言向樓內走去。

餐廳的光線很好,只是有些空蕩。地中央擺了張中等型號的餐桌,上面鋪了白地碎花的桌布。周圍是四把椅子,樣式很精緻,材料卻一般。大窗子上掛了淡黃色的曳地窗帘。窗子旁立了一盆高大的鳳尾竹,枝葉先是瘋長的亂七八糟,被小孟修剪了一番,從左邊動手,先還沒有經驗,所以剪的整齊到光禿的地步,右邊便好的多了。

榮祥踱到桌前坐下,桌上正中擺了一盆火腿青菜湯,旁邊圍了幾盤炒菜。小孟把帶回來的那盆植物放好后,洗凈手便過來給他盛飯盛湯。然後便站在他身後隨時等著干點什麼。

榮祥指了下旁邊的椅子。

小孟彎腰問:"三爺什麼事?"

榮祥像蚊子哼似的咕噥了一句:"一起吃。"

小孟知道他是覺得有些寂寞了,想要自己陪着-------去年自己還陪他睡過覺,結果半夜被傅靖遠給拖了出去。

他猶豫了一瞬,隨即去盛了碗飯,拿着筷子坐到榮祥旁邊,悶不作聲的吃了起來。

一時吃畢了,他看榮祥怏怏的對着窗子發獃,神情姿態都讓人覺得怪可憐的,便試探問道:"三爺下午要出門走走嗎?"

榮祥想也不想,直接擺手回絕。

"晚上想去玩玩嗎?"

榮祥又回絕。

他原來愛玩,因為他那時有權有勢,一擲千金加上年輕英俊,到了哪兒的歡場都出盡風頭。現在如此落魄,索性大隱隱於市,老實在家裏吃口閑飯就是了。況且近兩年曆盡風波,生生死死的遭了這麼幾場罪,雖說沒到勘破世情的地步,可是心境也滄桑許多。

所以儘管他才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然而已經準備養老,再無他念了。

"寶寶要是沒睡覺的話,讓奶媽抱過來我看看。"他忽然吩咐。

小孟答應了一聲,起身走了出去。剩下榮祥一個人,也懶洋洋的站起來,徑自回去卧室了。

奶媽子小珍跟着小孟進了餐廳,見裏面沒人,便又上樓去找榮祥。二人並排走着,那奶媽子就是原先西安的那個,因為沒有正經男人,生了個私孩子送了人,老家也容不得她,她無處可去,索性隨着寶寶一同來了上海。她覺得自己這個活兒實在不錯,月錢不少,又沒有層層的大小主子來欺侮,她之前的所謂醜事,也無人知曉。所以每天過的心滿意足,和寶寶一起養的都白白胖胖。

她在這家裏,頂害怕的就是小孟。她總覺得這人有點邪門,像個死了多年的鬼似的,無聲無息到處出現,臉上也沒個喜怒哀樂。最要命的是他洞察一切,而且是個百事通,這就讓人很覺得壓迫了。

她低頭看着抱在懷裏正在吮指頭的寶寶,心想這種男人不曉得以後會娶到什麼樣的老婆。

忽然小孟邊走邊抬手輕輕的把寶寶的小手格開:"別讓他吸手指,以後影響嘴型。"

小珍讓他給嚇了一跳:"噢......知道了......孟先生。"

"叫我小孟就好。"

"噢。"

二人走進卧室后,小珍把襁褓解開,讓寶寶在床上爬。榮祥側身躺在一邊,拿了個小玩具撩的那孩子咯咯笑。過一會兒又仰卧著把他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寶寶一直爬到他的胸口,然後伸手去抓他的下巴。榮祥笑着仰頭去躲,露出咽喉上方几乎對稱的兩點小小圓疤,色呈粉紅,平時倒瞧不大見。

他們父子倆玩的熱鬧,小珍坐在一邊微笑着觀望。小孟站在門邊,也覺得一切很好----簡直堪稱理想生活。

如此過了一個月,家中一點一點添置佈設的愈發齊全美觀。天氣也暖和許多,榮祥每天拖着把椅子坐在院中,不是逗孩子,就是望天發獃。萬事都由小孟打點操勞,他倒是身嬌肉貴的養了起來,且比先前還胖了些,一張臉白裏透紅的,遠不是初來時那副蒼白虛弱的病夫模樣了。

身體健康了,精神卻並沒有因此而振奮起來。他簡直好像轉了性似的,脾氣也不發了;架子也不擺了,成了位沉默寡言的好好先生。

這天他又站在院中的老樹下臨風而立,百無聊賴的望着左鄰遺老家的動靜。遺老家的闊大院子裏曬了許多辣椒和乾菜,這讓榮祥感到很困惑,因為春天要到了,這並不是儲存蔬菜的季節。

一個穿着背帶褲的小男孩把皮球踢進了辣椒堆里,他過去拿了球,然後揉揉眼睛又去踢,踢了一腳,忽然就捂着眼睛嚎哭起來。一個擺乾菜的老媽子站起來扯過那孩子,一路咕噥著往樓中領去。

這時一輛汽車開進院中,從車上下來一名極美的少婦,生的身材窈窕,粉面桃腮,細眉入鬢,唇如紅櫻。身上穿了件淡橙色的稀紡旗袍,外面鬆鬆的圍了條開司米披肩。頭髮是剪短燙出波浪,耳朵後面掖着一朵撒了銀粉的粉色紗制假花。榮祥相與過的女人不計其數,因他自己相貌漂亮,所以要好的也都是美女,然而像這樣既摩登又有韻味的女人卻是不曾見過,便忍不住好奇的盯着看。

那女子許是怕弄髒了腳上的高跟白皮鞋,所以小心翼翼的繞着那一大片乾菜走,偶然偏了頭,發現隔街的院子裏有男人瞧她,竟不躲閃,反而抬起頭一眼瞪了回去,眼風甚是凌厲。

榮祥笑着把頭轉過去,心想不讓看就不看,漂亮女人的脾氣素來都是不小的。誰知剛扭過頭,就看見大門外的馬路上走來一個外國叫花子,穿的不知是什麼,就像破破爛爛的一堆布條掛在身上。蓬頭垢面的看不出相貌和年齡。只見他走到路邊彎腰撿起了個煙頭叼到嘴裏,又從身上拿出火柴點上,然後便坐在馬路邊深吸一口,悠悠的吐出一個煙圈兒來。

榮祥望着他那亂蓬蓬的大叢鬍鬚,心想虧得他還能從鬍子中準確無誤的找到嘴。又想看完美人再看這野人似的叫花子,反差之大還真是讓人難以接受。

那叫花子也知道院子有人看他,所以吸了三口燒到手后,便把煙頭扔掉,走過街隔着鐵柵欄問道:"先生,可以給我點東西吃嗎?謝謝您。"是一口走腔變調的中國話。

榮祥回身指使老媽子去廚房拿了只大麵包,然後自己拿着麵包走過去,從柵欄上方遞給那叫花子。叫花子歡天喜地的接過麵包:"謝謝您,先生您真是好心,願上帝保佑您。"

榮祥猶豫了一下,又從褲袋裏掏出盒煙遞了過去-------他是不抽煙的,不過偶爾會拿出一根嗅來嗅去。

那叫花子見了煙,眼睛似乎都亮了:"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然後他果然就沒有再感謝下去,拿着煙和麵包便跑掉了。

榮祥一愣,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人戲弄了。

他沒想到,第二天那叫花子又來了。

這回是他和小孟一起站在門口,小孟搬了一盆金橘樹回來,榮祥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東西,所以看得很狐疑:"這也能結出橘子來?"

小孟點頭:"以後會結的,不過果實很小。"

這時一個奇怪口音響起來:"先生,下午好。"

榮祥和小孟一起扭頭看過去,只見院子外面站着個叫花子,臉讓鬍子頭髮遮了大半,一雙藍眼睛倒是笑意盈盈。

"先生,可不可以給我點吃的?"

榮祥嘆了口氣,對小孟道:"去給他拿點吃的。"

小孟端著金橘樹快步走進樓內,一會兒拿着個紙包出來,一言不發的直接遞給叫花子。叫花子當即打開看了看,這次是冷了的包子。

"謝謝您先生,您這麼好心,上帝一定會保佑您的-----請問還可以給我點煙嗎?"

榮祥看他要的理直氣壯,不禁又好笑又皺眉,他摸了摸口袋,然後聳聳肩膀:"今天沒有了。"

"那可以給我點錢嗎?我自己去買好了!"叫花子大概是看準了院內二人不會對他翻臉,所以得寸進尺起來。

小孟有點不高興,這叫花子不像個叫花子,倒像個濟公。不過他臉上沒有流露出來,因為榮祥對他點了下頭。他掏出一塊錢遞給那濟公。

濟公很歡喜:"我不知該如何感謝您......"然後又跑了。

小孟見他走了,便狀似無意的點評一句:"這要飯的真怪。"

榮祥輕聲答了一句:"挺有意思。"

小孟心裏生出一句話來,覺得要是說了,顯然不合規矩;可要是不說的話,又忍不住。

他背過一隻手扯著西裝后襟,終於還是開了口:"三爺,對於這些來歷不明的人,您以後還是少搭理為好。"

說完,他預備着榮祥發飈。

然而榮祥卻只滿面悵然的望着遠方,語氣虛弱的答道:"我原來熱鬧慣了,現在的確是有點寂寞,你又不陪着我-------你天天搬這些花草傢具幹什麼?統共沒有幾個人,還不夠用嗎。"

他難得同小孟正經說點有內容的話,可這番話說的不倫不類,間於訴苦、抱怨、撒嬌、質問和指責之間。

小孟早已習慣他這種表達方式,所以低頭正色答道:"是。明天我不出門了。"

榮祥嗯了一聲,神情憂鬱的向樓內走,進門后看見那盆金橘樹,突發奇想的又補上一句:"要吃橘子去買好了。這麼小的一棵樹,就算結滿了也不夠我一個人一頓吃的。"

"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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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遺事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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