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章 永與君訣(中)

九十二章 永與君訣(中)

靈兒,吾愛,我們從此永為陌路了嗎?

彷彿還是那天,他在大草原上第一次見到她,她御馬騰空,從他頭頂上方躍了過去,飛揚的長發和火一般的裙裾劃過他眼底……

彷彿還是那天,在燕國中都的地牢,她的小臉浴在月光里,肌膚晶瑩,眼含靈波,嫣紅小巧的唇如盛開的玫瑰……

彷彿還是那天,他回到旌善坊的外宅,一進屋就脫掉全身衣物,一頭鑽進被窩,窗外寒風呼嘯,而緊緊相擁的兩人卻像兩團火焰,瘋狂地顛鸞倒鳳……

無數的往事如滔天的洪水般洶湧而來,無邊無際的痛苦折磨着他,撕扯着他,讓他五臟六腑都似絞在了一起……

靈兒……靈兒……

我一直愛着你,從未改變,可我一直以為你是仇人的女兒!以為是你母親為了奪寵害死了我母后!

劇烈的痛悔化作一股血氣從咽喉處直往上涌,赫蘭盛捂住嘴咳嗽,鮮血淅淅瀝瀝地從指縫間滲出,染紅了胸前衣襟。

「阿盛!」耳邊傳來俞秀娥心痛焦急的呼喊,又聽她厲聲責罵徒弟,「你給他吃啥了?為何他吐血了!」

年少的徒弟瑟瑟縮縮地道:「獨……獨葉草……」

「秀娥姐!」赫蘭盛被咽喉里的血氣嗆得伏在案上直咳嗽,卻擺手止住了俞秀娥訓斥徒弟,「咳、咳、咳……是我要嘗的……別、別責怪他……」

俞秀娥趕過來扶住赫蘭盛,指尖按在他的腕脈上:「獨葉草乃是大熱之物,會加快血氣流動,不可在大悲之時服用,否則血氣大盛!你方才心中大悲,再服下此等燥熱之葯,故而吐血!」

說着轉頭對徒弟道:「記住了?」

「記住了,師傅!獨葉草,性熱,加快血氣流動,不可在大悲之時服用……」徒弟低垂頭頸,認認真真地道。

「咳、咳、咳……」赫蘭盛從案上直起身來,「是我自己疏忽大意了,秀娥姐不要再怪他了……」

「唉……你捨不得靈兒走啊……」俞秀娥從袖中取出一張絲帕為赫蘭盛擦乾淨下頜的血跡,「要送她嗎?我帶你去。」

赫蘭盛搖搖頭,沉默地轉過頭去,傾聽她離去的腳步聲,遠處的馬嘶聲,近處的枯葉被秋風吹落、摩擦地面的颯颯聲響。

許久,許久,他像凝固的雕像般一動不動,線條分明的側顏籠在晨光里,如最精緻的玉雕,卻悲傷得彷彿正在一點點融化。

靈兒……我的靈兒……

—————

萬里飛霜,千林落木,又是一年秋草萋萋的季節。

竹籬茅舍,臨水人家,岸邊酒旗搖風,遠處煙村錯落,這一路行來,當真是秋高氣爽,風景宜人。

然而,岸邊土路上策馬疾行的兩人,卻無心觀賞這如畫的秋景,只是不斷地揮鞭驅趕坐騎:「駕、駕、駕……」

掠過疏林緩坡,楊柳依依,一帶粉牆黛瓦的莊園映入眼帘,一位管家模樣的男子站在莊園大門外伸頸張望,神色焦灼。

煙塵滾滾中,兩匹駿馬幾乎沖至管家面前才勒住坐騎。

一位身材高瘦的男子率先躍下馬背,然後將另一匹駿馬上的女子扶了下來。

管家見那女子身材瘦小,眉目清秀,約摸有四十多歲,神情激動起來,跨前兩步:「請問是俞神醫嗎?」

俞秀娥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微然一笑:「正是在下。」

管家舒了一口氣:「得知俞神醫今日到,老爺特命我在此等候!俞神醫快請進!這位是……」

管家目光落在俞秀娥身後背着藥箱的高個男子。

那男子穿一襲玄青色圓領長袍,身形高峻挺拔,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高貴優雅,然而,當他抬頭看過來,管家着實吃了一驚。

只見他膚色極白,猶如美玉,可是,他左眼被眼罩遮住,只露出一隻形狀俊秀的右眼。

如此俊美的男子,竟是個獨眼龍!

俞秀娥淡然一笑:「他是我的徒弟,你叫他『盛公子』即可。」

管家知道俞秀娥收養了一些窮人家的孤兒做弟子,但眼前這位獨眼公子氣度不凡,一點都不像平民子弟,當下也不敢多問,殷勤笑道:「俞神醫,盛公子,快請!」

管家帶着俞秀娥和赫蘭盛進了莊園,繞過前廳,穿過廊道,剛走到通向內宅的彩石甬道,一個身材高大魁偉的中年男子,龍行虎步迎了出來,渾厚的聲音里透著激動:「俞神醫,你可到了!」

俞秀娥連忙施禮:「蕭大帥!」

蕭方智也趕緊拱手還禮:「不必多禮,快請!」

這時他注意到俞秀娥身後背着藥箱的赫蘭盛,臉色略微一沉。

赫蘭盛那隻獨眼也模糊地看見了一個高大雄健的身影,猜想必是靈兒的夫婿蕭方智,拱手施了一禮:「大帥!」

蕭方智未理睬他,轉回目光看着俞秀娥:「他眼睛好了?」

「左眼還是看不見,右眼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俞秀娥道,「這兩年阿盛跟我學了很多醫理,醫術大有長進,如今我給人看病,他常為我做幫手。」

蕭方智未再多問,在前領路,一邊走一邊對俞秀娥道:「靈兒五天前就見紅了,當時我立刻就派人去藥王谷。可是考慮到你最快也要五六天才能到,我怕靈兒突然臨盆,便請了一位縣城裏的坐堂大夫到府上……」

俞秀娥聽他解釋,知道他怕自己多心,忙道:「多請幾個大夫總是好的,可以商議著用藥。」

蕭方智又道:「今早起來靈兒便說腹中有微微的疼痛,午後疼痛就開始加劇。我琢磨着你應該是這兩日到,沒想到俞神醫到得這樣快!」

「阿盛騎馬比我快得多,我本想讓他先趕來……」俞秀娥說到這裏忽然住了嘴。

「俞神醫,這邊!」蕭方智將他們引到內院的一間暖閣——這裏闢作了臨時產房。

俞秀娥剛踏進產房,那位縣城裏來的坐堂大夫忙起身施禮:「久聞俞神醫乃已故藥王肖松年的關門弟子,妙手回春,名滿杏林,晚輩這廂有禮了!」

俞秀娥和他客套了一番:「足下謬讚了!」

俞秀娥從一道懸掛珠簾的拱形門進入內室,赫蘭盛背着藥箱跟在後面,掀開珠簾正要進去,蕭方智長臂一橫擋住了他:「婦人生產,男子入內不合適吧。」

俞秀娥站住腳,從赫蘭盛肩上接過藥箱:「你留在外室,藥箱給我吧。」

赫蘭盛只得將藥箱卸下,挎到俞秀娥瘦弱的肩上。

「我來背。」蕭方智一把將藥箱接了過去。

赫蘭盛留在了外室,他用那隻獨眼匆匆朝內室瞥了一眼,只看見一架屏風的模糊影子。

他眼睛並未完全復原,只能模糊地視物,加上屏風阻擋,他只能坐在外室豎着耳朵諦聽。

他聽見心愛的女人虛弱的聲音:「秀姨來了?」

「靈兒,別怕,你和昊澤當年都是秀姨接生的!你們兩個都是早產,唉,你母親命運多舛啊,哪像你能在夫君照顧下,躺在畫閣朱樓里生產!」

「我知道,秀姨,我不怕!」心愛的女人聲音雖微弱,卻堅強勇敢。

「夫君,你別擔心……」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柔情百轉,「看你眉頭皺得多緊,咱們的寶貝就要出來了,你不高興嗎?」

「高興,高興!」蕭方智渾厚的聲音傳來。

赫蘭盛的心像被尖刀狠狠地割著,從指尖到整個身體都在痛。

這時,勁健沉穩的腳步聲從內室走出來,赫蘭盛那隻獨眼中映出模糊的影像——是蕭方智。

赫蘭盛指尖微微一顫,臉上仍舊毫無表情,坐姿亦是紋絲不動。

蕭方智掃了他一眼,轉身對侍女道:「給盛公子倒茶來。」

赫蘭盛沉默不語,那隻略顯渾濁的獨眼似矇著一層輕霧般,不知正看着哪裏。

不久,思靈的陣痛越來越頻繁,有細微的呻銀聲傳出來,伴隨着俞秀娥的聲音:「宮口已經開了!」

蕭方智忙奔了進去,守在思靈床邊:「靈兒,別怕,為夫在你身邊。」

「大帥還是出去為好,你在這裏也無濟於事。」俞秀娥道。

蕭方智只得退了出來,卻站在珠簾旁,一步不離地朝內凝望。

幾名侍女端著大摞的布帛入內,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伴着藥草的苦澀,開始在屋裏瀰漫。

思靈的呻銀聲越來越高,每一聲都絞著兩個男人的心,侍女們端著盆出來,盆里的布帛浸滿了鮮血,又換成乾淨的布帛進去。

「催產湯煎好了嗎?」俞秀娥焦急催促道。

「俞神醫,已照你開的方子在煎了,應該快好了!」侍女答道。

不多時,一名侍女捧著一碗葯湯進入產房:「催產湯好了!」

「給夫人服下!」俞秀娥說道。

又過了不知多久,屋裏漸漸暗下來,侍女點了燈,只聽思靈的呻銀一聲高過一聲,然而孩子還未下來。

俞秀娥瘦小的身影突然從珠簾后出來,滿面憂急:「大帥,孩子胎位不正,需要伸手進去調整胎位,尋常人不敢為此。我曾為幾名產婦做過,手法還算熟稔,不過,此舉風險極大,弄不好就會血崩。我不敢擅自決定,請大帥示下。」

蕭方智臉色煞白,深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嘴唇顫動了許久,方才一咬牙:「請俞神醫儘管去做,只要能保住靈兒性命!孩子能保則保,但靈兒一定不能有事!拜託了!」

說罷深深一揖。

俞秀娥看了赫蘭盛一眼,遲疑着對蕭方智道:「可否讓阿盛進去?他的按摩手法極好,可以幫靈兒按摩頭部穴位,讓她放鬆,這樣我才好施為。」

(原以為今天能寫完大結局,沒想到一下午才寫了一半。晚上有事不能繼續寫,明天更新最後結局,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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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指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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