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旦撤離戰場,交戰的雙方便都拋卻了原先的角色,搖身一變,成為和平年代裏舉行聯歡活動的賓客與主人,彼此都心無芥蒂,但話友誼,不言紛爭。

晚餐的地點是湖濱的百年老店「樓外樓」,組長一看到那高懸的店名招牌,就吟誦起宋代詩人林升的名篇:「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大家異口同聲地稱讚他博學多才,楊贇驚嘆說:「工科教授卻有這麼好的國學修養,太難得了!你可要收我做學生哦!」組長揚揚自得地說:「不才沒多大成就,古詩還是會背幾首的」。楊贇嬌嗔道:「哪是幾首啊?不興這麼謙虛的!能這樣隨手拈來,我看古典文學教授也未必做得到。」其實,她自己就能做到———她出身於書香門第,自幼喜歡吟詩作文,後來選學建築專業,也是因為在她心目中,建築應當如詩如畫,沒有詩畫的功底,很難成為頂尖的建築師。所以,這首詩她不僅能倒背如流,還深知它的諷刺意蘊。而組長則似乎僅從字面上來理解了,全未意識到自己也已經成了它的譏刺對象。

這是聯歡活動的序曲。高潮是在餐后乘坐畫舫游湖時掀起的。畫舫是包租的,號曰「碧霄宮」,不惟豪華氣派,還給人凌虛憑風飄然升仙的感覺。畫舫內除了有瓜果茶水外,絲竹樂器也是一直在演奏著的,撫管弄弦的都是天仙般的妙齡女子,裙裾飄逸,彷彿剛從「碧霄宮」中翩翩降落。琴聲悠揚,笛聲婉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組長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有點「暖風熏得『專家』醉」的況味了。

戴校長提議說:「有絲竹不能無歌聲,聽說組長歌喉極佳,今天能不能讓我們一飽耳福?」組長推辭說:「純屬誤傳,還是請楊博士為我們高歌一曲吧!」他把期待的目光轉向楊贇,補充要求說:「人長得這麼靚麗,聲音聽上去也很甜美,就給我們唱支甜歌吧。」楊贇倒沒有推讓。組長點將了,就是五音不全,也得獻醜,何況她本來就能歌善舞。只是她一向嫌甜歌太膩,很少唱它,不過,楊鈺瑩的風含情水含笑,她還是熟悉其旋律的。「百度」到歌詞后,她就聲情並茂地演唱起來:「輕輕楊柳風,悠悠桃花水,小船兒飄來了,俊俏的小阿妹。眼睛水靈靈,臉上紅霞飛。問一聲小阿妹,你要去接誰?要問阿妹去接誰,阿妹心兒醉。」唱到「你要去接誰」時,一雙杏眼波光流轉,朝着組長的方向汩汩而去,彷彿他就是自己要去接的久別的「阿哥」。歌中的「阿妹」心兒醉了,歌外的組長心也醉了!

看到長條桌上放有一盆鮮花,組長敏捷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將鮮花連盆捧起,獻給了演出大獲成功的楊贇。這才過了一天,雙方就互換了角色,聯歡活動的意義充分突顯了出來。組長目不轉睛地看着楊贇說:「楊博士,你的芳名念『yūn』吧?嗨!你的名字讓人暈,長相讓人暈,歌聲也讓人暈啊!」楊亞男起鬨說:「瞿校長,趁還沒被暈倒之前,和楊贇合作一首吧!」眾人熱烈鼓掌響應。組長早有獻技之意,樂得順水推舟,和楊贇悄悄商議了一下,便將大家都熟悉的日語歌曲北國之春定為他倆第一次合作的曲目。不消說,他們是用原汁原味的日語演唱的,而且都唱得非常用心,所以,雖然組長偶有音準不合之處,兩人還是以男女聲二重唱的形式將這首男聲獨唱歌曲演繹得十分動聽。

雷鳴般的掌聲掠過湖面,把游弋於周邊的畫舫也吸引了過來。這該是今晚聯歡活動的高潮了吧?楊亞男暗自揣度。

但高潮還在延續,快樂的潮水洶湧而來,將她也裹挾了進去。沒徵求她的意見,興奮中的楊贇就宣佈:「下一個節目,請尊敬的洪青城專家和他的老同學楊亞男表演一支探戈,大家鼓掌歡迎。」在這種氛圍里,容不得你分辯說「不會」。楊亞男還沒反應過來,就和洪青城一起被眾人推到了畫舫中央的空地上,只好胡亂扭動腦袋和腰肢,以誇張的表情掩飾舞步的笨拙,因為太不專業,反倒更增添了喜劇效果,將聯歡活動推向新的高潮。

高潮之後是餘波盪漾。大家選好各自的交流對象,紛紛落座。楊贇取過濕紙巾,要替組長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履行自己貼身丫鬟的職責。組長擋住她的手說:「豈敢勞動美女?還是我自己來吧。」本是一個簡單的阻攔動作,到他們這兒就變得有點複雜了,一進一退之間,包含了捏搓握等細微環節,竟生髮出無限風情。當兩隻手脫離接觸后,組長情不自禁地感嘆說:「真是柔若無骨啊!」楊贇嫣然一笑:「只要組長您開心就好!」組長由衷地說:「開心,開心,今天真的開心!」楊贇順勢說:「既然這麼開心,明天就把撒手鐧收起來吧,免得讓別人不開心。」組長馬上警惕起來,把話題擋開,速度比擋住她的手時不知要快上多少倍:「現在是休閑時間,我們不談工作好嗎?」楊贇碰了個冷釘子,卻神色不變:「哦喲,我怎麼扯到工作上去了?該罰,該罰!這樣吧,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連飲三杯熱茶之際,心中好生欽佩組長嚴守界限的定力,另外,對他的太極綿掌功夫,她認為也可以給予「爐火純青」的評價。能夠出任欽命的專家組長,可真不是一般人物啊!見她如此誠懇,組長笑逐顏開:「我也陪飲三杯吧。」而他這時的內心獨白是:我喜歡美女,但不會中美人計!我可能達不到坐懷不亂的境界,但總還不至於見色忘義吧?

另一邊,洪青城和楊亞男則不想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以近乎耳語的方式在互通款曲。「你的臉色怎麼這般憔悴?當年那個紅撲撲粉嫩嫩的楊亞男到哪兒去了?」這是洪青城在問,語氣若不勝愛憐。楊亞男故作輕鬆地回答:「老了唄!再加上累的。誰讓你們要求這麼高呢!」洪青城遲疑了一下,又問:「你的家庭生活幸福嗎?」楊亞男毫不猶豫地回答:「挺幸福的!」洪青城搖了搖頭說:「你就別瞞我了,你過得並不幸福!」楊亞男大感意外,脫口而出說:「你怎麼知道?」這等於承認他說對了,想要再加掩飾已屬徒勞,便乾脆反問:「那麼,你呢?你過得很幸福吧?」洪青城嘆道:「彼此彼此!不過我比你腳步快一點,已經於去年離婚了。」楊亞男不知說什麼好了,安慰他?同情他?既沒必要,也無意義,唯一的辦法是暫時沉默。

一如洪青城所打聽到的那樣,楊亞男近幾年過得很不幸福。婚後,黃志剛低價轉讓掉了老家的棉紡廠的股份,興沖沖地來到楊亞男工作的城市重新創業。他註冊了一家貿易公司,一開始經營得還不錯。楊亞男想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徵求他的意見。他拍著胸脯說:「放心去讀吧,家裏的擔子我一個人挑得起。不過,」他頓了頓,有點難為情地要求說,「得空時你給咱生個孩子。」楊亞男尊重他的意願,掐算好時間,在考入東海大學攻讀兩個學位的間隙里生了個女兒。而黃志剛為了縮小兩人在文化層次上的差異,也懸樑刺股,下死勁取得了夜大專科文憑。楊亞男漸漸適應了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他,適應了以女兒為中心視點的雖不圓滿卻還和諧的三人世界。當他隔三岔五訕笑着拉她到床上去折騰時,她很少加以拒絕了,到後來甚至還或多或少地體驗到了其中的樂趣。只是當他試圖親吻她的雙唇時,她都堅決地避開,因為她覺得這是唯一專屬於所愛的東西,他並非自己之所愛,所以沒有權利觸碰它。

如果不發生重大變故的話,楊亞男是準備與黃志剛白頭偕老的,但五年前她的家庭偏偏遭遇了重大變故:黃志剛投資失誤,造成了資金鏈的斷裂,一時債台高築,債主盈門,不得不將公司破產清算,新購置的排屋也被法院查封拍賣,經濟狀況一下子由小康陷入困頓,雖不至於「舉家食粥」,日常生活開支卻有些捉襟見肘了。好在留校任教的楊亞男這時已經晉陞為副教授,在本地建築業逐漸得到認可,她便一改固守書齋的初衷,也開始承接橫向課題以獲取勞務收入了,從而使家庭債務在三年前得到了清償。

黃志剛有心東山再起,但在經濟轉型升級的大背景下,既無資金來源又無技術優勢的他已經找不到發展空間了。幾次碰壁后,他徹底失去了自信,而楊亞男又當上了副院長,兩人之間的差距進一步拉大,心理嚴重失衡的他開始借酒澆愁,漸漸沉溺在酒鄉中難以自拔,一步步淪落為「無夕不飲」每飲必醉的酒徒。醉后的他變得面目全非,自尊與自卑這兩種情感燃料,經過酒精的催化作用,便生成為一股股無名之火,向著楊亞男噴發,家中常常充徹着他歇斯底里的吼聲,有時甚至還揮拳相向。酒醒后,他都非常後悔,一次次乞求楊亞男原諒,捶胸頓足地賭咒發誓「一定戒酒」,但馬上就故態復萌。醫生診斷說,他已經深度酒精中毒。經年累月如此,為了不讓女兒幼小的心靈蒙上陰影,楊亞男只好把她送去讀寄宿制學校,周末才接回家來。尚未完全喪失理智的黃志剛,也努力控制自己,在周末盡量不飲或少飲,好保持一分清醒,所以,只有在周末家中才暫得安寧。也正因為久經戰火硝煙的熏陶,在與專家組對壘時,她才能表現得比院長更加鎮定和從容。

楊亞男不是沒想過結束這段婚姻關係,但她有三點顧慮:第一,他畢竟對她家有恩,父母一定會將她離婚的想法視為一種背恩行為,竭力加以阻撓。第二,讓女兒生活在單親家庭,會不會導致心理畸形?第三,輿論會怎麼看?幾乎可以肯定會鬧得沸沸揚揚!至少在短時間內會成為同事和熟人議論的熱點,而她實在不想成為這類熱點人物。這三點顧慮,猶如三根無形的繩索密密匝匝地捆綁在她身上,使她動彈不得,漸漸也就麻木了,放棄掙扎了。

她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主動說起自己的婚姻已走到崩潰的邊緣,包括對她的閨蜜楊贇也隻字未提。她很欣賞不知是誰概括的一個橋段:一個人在窗前看了一夜雨,誰也沒告訴,這是詩;只告訴了一個人,這是愛;發微博說「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這是矯情。在矯情已成為一種時代病之際,你向別人訴說自己的痛苦,哪怕這種痛苦是真實的,也會被看作無病呻吟式的矯情。何況,誰又會真正在意你的痛苦呢?聆聽的時候或許有一些同情,過後你為之痛苦的家醜就會被他們用作聚餐時的佐料,讓分享它的親朋好友胃口大開。她明白這一點,這才對自己的家事守口如瓶。但就像鋼筋水泥建築出現之前所有磚木結構的牆體都難免透風一樣,慢慢還是有人得知了她的婚姻現狀,尤其是黃志剛幾次醉卧街頭,驚動過巡警,消息難保不泄露出去。但對詳細情況外人並不了解,這樣,在傳播過程中往往加進自己的猜測與想像,事情的原貌也就失真了。

洪青城不知從何種渠道獲悉了這些。楊亞男可以斷定,十有八九是得之於道聽途說。據此她還可以推斷出的一個事實是,儘管從不聯繫,他卻一直關注著自己,並沒有把自己置之不理。而她雖然無法將他的影子從心底抹去,也一直默默禱祝他能過得平安幸福,但平心而論,對他的關注卻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日益疏淡,反倒不及他用心了。比如他離婚的事,她就一無所知。再看他問話時的神情,怎麼形容呢?那該是關切擔憂痛惜兼而有之吧?若非情到深處,豈能神傷如斯?再高明的演技也無法將眼眶裏滾動的淚水濃縮轉化為眼球中閃爍的淚光呀!楊亞男心裏感到暖暖的酸酸的澀澀的,當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再也不願鬆開時,她本能地看了下四周,見沒人特別注意他們,就聽憑他通過掌心將暖流輸遍自己全身經脈。

的確,朦朧的月色下,專家們已與各自的聯絡員打成一片,沉浸在他們感興趣的話題中,一個個眉飛色舞,容光煥發,誰也沒有發現心中充滿悲慨的他倆有什麼異樣。畫舫在平如鏡面的湖水上滑行,滑向夜的深處,也滑向他倆心的深處。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儒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