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加斯·略薩作品的時空濃縮結構——試析《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第一章

巴加斯·略薩作品的時空濃縮結構——試析《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第一章

巴加斯·略薩作品的時空濃縮結構——試析《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第一章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初讀《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對第一章的寫作技巧印象異常深刻,就在《香港時報·文與藝》上介紹了一下。當時寫了兩千多字,由於篇幅所限,無法把全章譯刊,只抽取其中五段對話,大略講述了時間濃縮的手法。許多年來,總覺得沒能夠好好地把那章節說個清楚明白,所選五段對白,也不連貫,看不出原著的緊密複雜,當下打算一有空,就把全章譯出來,再講一講。近讀五月號《十月》,發現小說已有中譯,並發表了第一章全譯,高興莫名,就採用孫家孟先生的譯文,還一個心愿。孫先生的譯文,後來連同其他各章出了書,不過稍有刪節。這裏仍用《十月》較完整的譯本。

1本事

《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是秘魯小說家馬里奧·巴加斯·略薩一九七三年的作品,全書十章,採用了多種不同的表現手法,既有羅列的公文文件和各類事件的彙報(第二、四、六章),又有廣播電台的節目和地方報章的報道(第七、九章);其中四章完全由對話體構成,場景繁複,人物眾多,作者采多角度、多鏡頭的技巧,全面推進,有如立體主義的繪畫作品,把許多個面同時呈現,是結構現實的代表作。本文抽取全書的第一章,試作分析。以下先把故事略作介紹。

潘達雷昂在陸軍服務,盡忠職守,工作表現優異,由中尉升為上尉。陸軍總部的將領找他密談,交給他一項艱苦的機密任務。原來,天氣炎熱,軍紀鬆弛,由於這樣那樣的理由,邊境地區不斷發生士兵污辱婦女事件,總部因此要他扮作商人到那裏秘密組織軍中流動妓院「勞軍隊」。潘達雷昂帶了母親和妻子前往,瞞着家人,積極工作,成績斐然,良家婦女安全了,可是社會輿論卻譴責傷風敗德;而廣播台乘機敲詐,不果,一怒之下揭露「勞軍隊」的活動,使潘妻大怒離去。這時,名妓「巴西女郎」遭歹徒殺害,潘達雷昂很激憤,穿上軍裝送葬,暴露軍人身份。將軍們急忙善後,一面解散勞軍隊,一面把潘達雷昂召回發配北部高寒地區,成為醜聞的代罪羔羊,勞軍女郎則被將軍及神甫據為情婦。

小說的第一章,敘述潘達雷昂升職,被陸軍總部將領密召,授以新任務。潘達雷昂硬著頭皮帶同母親妻子前往履新。全章只以對話呈現動作情節的進展,為了方便討論,現把全部對話二百零五句編上號數,其中場景、人物、地點,也先在下文簡列出來。

小說的第一章結構,主要可分為七處場景,分述如下:

(一)潘達雷昂在首都利馬家中。

主要人物:潘達雷昂(昵稱潘達、潘弟達)、母親雷奧諾爾太太、妻子波奇塔(昵稱波恰)。

(二)利馬陸軍總部。

主要人物:洛佩斯·洛佩斯上校、維多利亞將軍、柯亞索斯將軍(外號老虎)。

(三)邊城第五軍區司令部。

主要人物:斯卡維諾將軍、軍中神甫貝爾特蘭、電台播音員辛奇

(四)邊城酒店。

主要人物:潘達雷昂、波奇塔

(五)潘達雷昂在邊城的住家。

主要人物:潘達雷昂、雷奧諾爾太太、波奇塔。

(六)邊城酒吧。

主要人物:潘達雷昂、巴卡柯爾索中尉。

(七)邊城妓院「茅茅」和「秋秋蓓」。

主要人物:潘達雷昂、浪子波費里奧、秋秋蓓太太。

除了上述的場景外,另有一名佛蘭西斯科[弗蘭西斯科]兄弟,屬於「方舟兄弟會」的宗教組織,在邊區流徙傳道,該會相信世界末日將要來臨,只有把人釘在十字架上,學習耶穌為人類贖罪的榜樣,才能推遲末日的到來。他們把無辜百姓隨意釘死,治安大亂。

整章小說中還有許多軍人、市鎮的長官,以及平民百姓,他們都說了話。他們多數是投訴士兵侵犯婦女。有的還是當事人,有的則是受害者的丈夫和親屬。

2空間的濃縮

故事展開。

一開始的時候,陸軍中尉潘達雷昂在利馬的住家中,清晨被妻子叫醒,梳洗一番,要去見長官,不知道會接受什麼新的任務,到什麼地方去工作。母親和妻子對他服侍得無微不至,吃過早餐,他就上軍部去了。這一個場景,是小說中[1]至[10]的對話。

對話[11],寫「方舟兄弟會」的聖佛蘭西斯科兄弟在邊區傳道的插語。

潘達雷昂抵達軍部,經過秘書小姐的通傳,見到了上司洛佩斯·洛佩斯上校。原來室內還有兩位將軍在等他,要交託給他一個重要的機密任務。將軍們告訴潘達雷昂,他們經過細心調查,在整整八十個軍官中,選中他這忠於職守的人。

將軍們和潘達雷昂說話的時候,不時要接聽電話,其中一個電話是邊區第五軍司令斯卡維諾將軍打來的,場景就推接到邊區的司令辦公室去。對話[28]、[32]都是斯卡維諾將軍提起潘達雷昂的工作,因為這個人將派到他那裏去。

當將軍們把新任務的內容和原因告訴潘達雷昂時,小說就把兵士們侵犯婦女的事,借各鄉鎮長官和平民紛紛向軍部投訴抗議來呈現,對話[36]是一名市長說自己的弟妹被糟蹋了,對話[39]是另一位市長的投訴,對話[38]則是邊區軍中神甫的抗議聲。接下去,出現了婦女的哭泣、軍方的安慰、親屬的埋怨,還加上對話[47],一名電台廣播員辛奇的大聲疾呼,從空中播送。

這一段投訴的場景從對話[36]到[52]原則上結束,接着,小說用溶接的方法,溶入潘達雷昂家人知道了新調派,全家要搬到邊城依基托斯去的一場。

電影中的溶接,是把兩個不同的場景,用淡入淡出的剪輯方法連接起來。比如,上一場是城市,下一場是鄉村,如果鏡頭一轉,由城市突然變為鄉村,是普通的直接割接;溶接則是緩慢的交疊:上一場的城市由清晰變為暗淡,而下一場的鄉村由暗淡變為清晰;上一場漸漸淡得沒有影子,是淡出,下一場由暗淡接上,漸漸清晰,是淡入。溶接時,兩場的景物會交疊同時出現,觀眾可以同時見到城市的高樓大廈,也可以看見鄉村的小橋流水。

《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第一章對話[53],是溶接的淡入開始,寫上尉家人對新任務的反應,漸漸淡出的是軍部的任務委派。因為是溶接,所以兩個場景會同時出現。不過,電影和小說當然不同,小說有小說文字序列上的局限,只能先後交接出現。

對話[54],又插了一個傳道的鏡頭。對話[67]則是透過電話通話,邊區小鎮奧貢內斯向邊區第五軍部依基托斯作報道。不過是一個電話,就把兩個地方的現狀連在一起。

利馬陸軍軍需處的場景,由對話[12]開始,到對話[82],就正式結束了,全部淡出;而淡入的一場,漸漸清晰、明亮起來。如今潘達雷昂一家三口,由首都利馬搭乘飛機到邊區重鎮依基托斯去。對話[83]是家人乘搭飛機,然後他們抵達依基托斯,先住在酒店裏。這一個場景,到對話[105]結束;中間插入對話[100]和[102],敘述當地司令部將軍和軍中神甫的對話,對潘達雷昂將展開的工作表示不滿。

抵達依基托斯市后的潘達雷昂,到第五軍區司令部向斯卡維諾將軍報到,並沒有受到熱烈的歡迎,而是一片指責。潘達雷昂只好為自己辯護,說這件事完全不是他的主意,他不過是受命而來工作的,他自己對「勞軍隊」的事務全無興趣,甚至請求將軍把他調走。將軍發了一頓牢騷,明知一切不可挽回,只好告訴潘達雷昂該怎麼執行:不許他回軍部露面,不許穿軍裝,不能泄漏軍人身份,不能和軍人生活在一起,家人不能和軍眷往來,居所也要安置在偏僻的地方,工作要秘密進行。為了保密,只可和特派員巴卡柯爾索中尉每周見面一次,向司令部彙報工作狀況。由對話[106]至[140],是這一場景的過程。斯卡維諾將軍和軍中神甫貝爾特蘭道貌岸然,擺出衛道者的姿態;後來,「勞軍隊」被迫解散,妓女們卻被他們佔為情婦。

在上面的場景中,作者仍然抽空加插了聖佛蘭西斯科兄弟的傳道[118]。對話[140]與[141],是一次乾爽利落的直接割接,斯卡維諾將軍剛說完指派一名中尉做聯絡員,聯絡員就立刻出現說話了。這時,場景也由軍區司令部割接上一間酒吧,巴卡柯爾索中尉和潘達雷昂一面喝啤酒,一面討論工作將如何推展。潘達雷昂本來是個煙酒不進,不上紅燈區的模範軍人,所以,聯絡員教導他該找當地的三教九流人物、到煙花地帶去,扮成商人的模樣。這一場由對話[141]到[164],寫兩個人在酒吧的會面,不過,這場景作者採用了交替剪接的手法,把另外一個場景疊放在一起,成為一組平行蒙太奇。

電影上的平行蒙太奇,是把銀幕的敘事次序分割開,讓兩個場景交替呈現,可以產生緊湊比對的效果。比如說,一個女子被匪徒綁架,困在屋子裏;另一邊,俠士來救她了,電影鏡頭就會這頭敘述匪徒如何對女子不利,另一頭描寫俠士怎樣騎馬趕來。

小說運用的一組平行蒙太奇,這邊寫兩個人在酒吧喝啤酒,另一邊則寫潘達雷昂的家人在邊區找到了居所,佈置屋子。同時,從她們的話語中,也表現了潘達雷昂已開始執行任務,一直嚴守秘密,使她們感到他的行為奇怪,不免咕噥起來。這一場由兩個場景組成的平行蒙太奇結構,到[164]告終,對話[165]又出現了佛蘭西斯科兄弟傳道的聲音。在整部小說中,「方舟兄弟會」的傳道是一條重要的支線,到了最後一章,這條支線就和其他各線合流;不過,在第一章里,它只是疏疏落落地不時冒一下子,彷彿涓涓滴滴、隱隱蔽蔽的岩洞流水。

為了執行任務,正人君子潘達雷昂硬著頭皮到紅燈區,扮成商人的模樣,他先到「茅茅」來,對話[166]。他見到了這一區的重要人物浪子波費里奧,從他身上掌握了不少資料。通過浪子的帶領,潘達雷昂來到另一所妓院,結識了秋秋蓓太太,又了解了不少夜蝴蝶的情況。「勞軍隊」的任務,總算有了一點頭緒。[166]到[194]的這一場景,仍然加插一次佛蘭西斯科的傳道[184]。

小說第一章的末節,是潘達雷昂從紅燈區出來,回到家中,喝得爛醉,對話[195]。妻子和母親對他的行為大感驚異,母親細心給他敷冷毛巾,喝健胃水和熱咖啡,妻子則認為他在外面鬼混,氣得哭了起來。全章在一片忙碌之中結束,對話一共二百零五句。

說是「對話」,其實,小說有不少的句子只是獨白,只是一個人在那裏講話,並不與別人交流。例如佛蘭西斯科,只是他一個人在說教;電台廣播員辛奇的播音,則是單程的聲音;至於電話,也不一定有直接的答覆。原則上,多數的說話都是對話,要注意的卻是:巴加斯·略薩在這裏用的對話,和傳統的小說對話並不相同。一般的小說出現對話,如果甲乙兩人說話,就是甲乙甲乙甲乙的形式,在這一章小說中的對話,因為場景交替,人物眾多,即使甲乙兩人對話,他們的話會被其他場景各人的說話隔開,成為甲丙乙、甲丁乙,甚至甲丙乙丁的形式。舉例來說,[68]是老虎對打電話來的少尉那邊的回復,[69]是雷奧諾爾太太對兒子說話,[70]是洛佩斯·洛佩斯上校對下屬潘達雷昂的話,而[71],則是波奇塔對丈夫說話。一共四段對話,說話的有四個人,對象反而只有兩個,次序上是甲乙丙丁四人,但這四個人說的話彼此之間全無關聯。同樣地,甲說了一句話,可能要過了一陣,我們才找到另一個人的答覆,比如[152]、[154]、[156]、[158],潘達雷昂說了四次話,到[160]才得到中尉的答話。

在平行蒙太奇組合的一段中,[145]至[164],潘達雷昂家人的說話,都是對潘達雷昂說的,像[149]、[151]、[153]、[155]、[157]、[159]、[161]、[163]各句。婦人說話的時候,潘達雷昂顯然是在場的,而且一定答了話,不過,作者把他的答話省去了。因為答了,也不重要。故此,只呈現婦女們一句又一句的問話,顯示她們的不安和嚕囌。在這場中,潘達雷昂也說了不少話,看起來,次序沒錯,[149]是波奇塔說話,[150]是潘達雷昂說話,[151]是雷奧諾爾太太說話,[152]又是潘達雷昂說話,不是對話嗎?事實上四句話語之間並無關聯,潘達雷昂的話,都是在酒吧中和同僚說的。

人物出現得最多的一場,是[36]至[52],是偏僻小鎮各地的投訴和抗議,人物既有市長、兵士、神甫,木匠、電台播音員,還有一群婦女。他們幾乎每個人都說了一次話。除了偶然的一兩段對話,其他的話,看來都成為獨白。[41]和[42]彷彿是對話,不過,前一句是陶樂德婭哭哭啼啼回答彼德·卡薩沃基上校的安慰話,后一句卻是瑪克西莫·達維拉上校對赫蘇斯小姐的說話。只不過兩句對白,牽涉的是兩處不同的場景,人物卻有四個。雖然這樣,文意可又巧妙地相連。

全章小說中的剪接主要是用直接割接,但也用過溶接和平行蒙太奇的交替剪接。此外,還出現了連類剪接;連類,是把相同的事物並列在一起,或者以一件事物作為媒介,把兩者串連起來。《詩經》中常常出現連類對舉的手法,比如: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用參差荇菜起興,然後反覆回增,引申各章節。至於這章小說運用連類剪接手法的也有多處,舉例來說,對話[10]是潘達雷昂在家裏,清晨吃過早餐上軍部去,母親送他出門口,對他說:去吧孩子,我祝福你。接下來,對話[11]卻是佛蘭西斯科兄弟傳道說:以上帝、聖靈和死於十字架上的聖子的名義。[10]和[11]本來距離遙遠,表面上也風馬牛不相及,不過作者用了「祝福」——兩個場面都出現的事情,有機地把上下場連接在一起。對話[105]和[106]也是連類剪接,[105]是潘達雷昂抵達依基托斯市,住在酒店裏,和妻子調情,說自己飄飄然,不知自己是誰;接下來,第[106]句,是依基托斯市第五軍區司令斯卡維諾將軍對潘達雷昂報到時說的話:你是誰,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誰」是聯珠,這次反而有對抗的意味。連類剪接可以產生對比、諷刺、一氣呵成的效果;當然,如果濫用了,就顯得刻意匠氣。

把許多不同的場面,用各種剪接手法連接,並列在一個平面上,全面推展故事,是一種新的結構方法。這是巴加斯·略薩對傳統小說藝術的突破。如果依照傳統的寫作,作者得一處一處地寫,整個篇章將被分為數十個小章節,而且必得「分頭描寫」:故事大概仍以潘達雷昂這個人物為中心,依次來回家中和軍部,又搭乘飛機到依基托斯報到,悶悶不樂,和同僚到酒吧見面,到紅燈區去工作,醉酒回家,等等。這是一條直線,至於小鎮各處的抗議和投訴、軍部與邊區司令部之間的聯絡,就得分別穿插,會相當疏散。如今,作者彷彿立體主義繪畫的畫家們,把一個人的正面、側面都疊畫在一個平面上,使我們看見同一張臉的幾個面,可以有三隻眼睛,三隻耳朵,以及一個既屬於正面又屬於側面的鼻子。運用新的構成方法,作者把許多場景並列,成為綜合的整體,既不必分頭逐一描寫,也可以把極細微的場景輕易捕捉,讓當事人親自登場,正面講述,渾成一個統一的空間。像電台播音員的廣播,不過一句口白,卻讓如此重要的人物也亮亮相。至於佛蘭西斯科兄弟的傳道,本是小說中重要的環節,作者無需另花許多筆墨敘述,在這一章,顯得不經心地只出現了四次,這是非常經濟的筆法,也是空間濃縮的最佳示範。

半世紀以前,約瑟夫·佛蘭克[約瑟夫·弗蘭克(JosephFrank)]的著名論文《現代小說里的空間形式》討論福樓拜時,指出福樓拜呈現三種共時情節的技巧是:把對話並置,通過來回切斷時間,取消了順序。佛蘭克稱之為「形式空間化」。這是現代小說的源頭。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裏個別的手法,到了喬伊斯,則成為了《尤里西斯》整個小說的審美結構,讀者必須反覆「重讀」才能理解這小說;讀者要把小說里各個或明或隱的片段重建,而這些片段可能前前後後分佈各章。讀者在這種重建的過程里,其實也參與了小說的創作。巴加斯·略薩是福樓拜迷,並且寫了研究的專書(《永恆的狂歡—福樓拜和<包法利夫人>》,1975)。他的《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顯然跟福樓拜很有淵源,有承繼的地方,也有創新的地方,這是小說家與小說家之間,越過國界、種族和時間空間的對話。他並置了更多的人物和情節,讀者聽到比《包法利夫人》農產展覽會裏更多的聲音,往來應答,有一言堂,有小組討論,有的親昵,有的粗俗,有的勸世……但作者致力的,反而是情節動作的共時發展,聲音之外,空間在不停地變換,而時間之流在暗地裏游去。

3時間的濃縮

把不同的場景聚合併列,是巴加斯·略薩空間濃縮的手法,面貌清晰,層次分明。至於他運用的時間濃縮手法,可能不易得到一般讀者的注意,甚至被忽略了。時間的濃縮,主要出現在潘達雷昂一家人的生活細節表現上,尤其是他們乘搭飛機,以及在依基托斯佈置新居的兩場上。對話[83]到[89],寥寥七句對白,寫潘達雷昂一家人從利馬到依基托斯去。人物說了話,話題和上下文的特種任務有關,是小說的主線,不過,在這一段敘述中,對話都變成次要的焦點,重要的反而是人物的動作。且看看這些人做了些什麼。[83],波奇塔把機票放在錢包里,一面打聽機場的入口處。這時,一家人顯然買了機票去搭飛機了。[84],雷奧諾爾太太望着雲層、飛機的螺旋槳和下面的樹木。這時,潘達雷昂一家人顯然已經坐在飛機里,在天空中了。[85],潘達扣上安全帶,並且說,馬上到了。這時,飛機已經抵達目的地,旅客要扣上安全帶等候降落。[86],波奇塔戴上太陽鏡,脫下大衣。這時,一家人已經抵達依基托斯市,天氣炎熱。[87],潘達打開皮夾,付給司機幾張鈔票,並且說:對,師傅,門牌五四九號,利馬旅館。這時,一家人從機場直接到酒店去住了,利馬旅館只是名字,地點卻是依基托斯。[88],波奇塔把旅行袋摔在椅子上,脫掉皮鞋。顯然,一家人已經辦好住宿手續,在酒店內休息了。

從[83]到[88],一共六句對話,作者卻借三個人閑話家常,快捷利落地交代他們從利馬到達依市,文字非常經濟,機場、天空、機場、計程車、酒店,就完成了整個出門遠行的旅程,毫不浪費篇幅。這種寫法,一面以對話進行小說的主線,一面以行動過渡時間,是雙線推進法,頗像一個人彈琴,右手彈樂曲,左手奏和弦,互相配合。不過,這一段只呈現了時間濃縮的一點面目,時間濃縮表現得更透徹的,還是婆媳二人佈置新居的一場。

對話[145]至[161],是由兩個場景交織起來的,其一是潘達雷昂和同僚在酒吧中討論如何進行工作,另一場則是潘達雷昂的母親和妻子在家中佈置新居。時間如何濃縮呢?看看兩名女士的家務就知道了。[145],雷奧諾爾太太看了看斑駁的牆壁、骯髒的地板和佈滿蜘蛛網的天花板。這時,一家人搬到依市,面對一間極不像樣的屋子,又臟又破爛。[151],雷奧諾爾太太舉起撣子、掃帚、鋁桶,又是撣,又是掃,又是擦。當然,搬進了那麼糟的一所屋子,只好動手打掃了,首先把屋子洗擦一番。[153],波奇塔擦著玻璃,洗掃地板。洗擦乾淨之後,開始粉刷牆壁。工作都按部就班。[155],波奇塔在髹門,刷衣櫃,掛畫。屋子的牆壁粉刷過了,就可以把門漆好,也可以掛畫。[157],雷奧諾爾太太整理衣櫃,縫窗帘,撣燈罩,插開關。屋子顯然髹漆好了,可以縫製窗帘張掛了。[159],波奇塔整理床鋪,鋪上枱布,髹漆傢具,把杯子、盤、餐具擺進食櫃里。如今,整座屋子打理好了,可以居住了。我們看到:這家人並沒有買新的傢具,而是動手做。一來,這軍人並非富有,二來,也不便招搖。豬圈似的地方終於變成了可以生活的家。

仍是六句對話,作者就把一家人佈置屋子的過程娓娓陳述,手法上依然兩線進行,對白是對潘達雷昂的工作感到奇怪,行動是做家務。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如何做家務。比如[153],做妻子的完成了三件工作:擦玻璃、洗刷地板、粉刷牆壁。都不簡單,給屋子擦玻璃可能要花幾個小時,洗刷地板也不是幾分鐘可以做完的事,至於粉刷牆壁,可能要整整一天,而且,還得等牆壁干透了才能掛畫。依照真實的時間,擦玻璃、洗地板和粉刷牆壁,起碼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可是,做這三件家務時,波奇塔在小說時間中只說了一句話:連鄰居都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是上尉?說一句話,幾秒鐘就夠了。一個人能夠在說一句話的時間內,做三件粗重而需要長時間才能完成的家務么?但小說可以。巴加斯·略薩用他的獨創手法,把時間濃縮,使一個人在說一句話時完成了許多工作。這正是作者創新的地方。埃里克·拉布金(EricRabkin)曾比較小說形式的時間和真實的時間。他指出小說主要運用三種不同的報告形式:敘事、對話、描寫。敘事在閱讀的時間裏,往往短於真實的時間,試想想,原本要花一整天整頓房子的時間,書本上幾句話就完成了。對話在閱讀的時間通常跟真實時間相近,例如「沒什麼,媽媽;沒什麼,波奇塔」。至於描寫,或者因人也因事而有所分別,但總長於真實時間,比如,一個人在我們面前出現,我們一瞥,大致上已把握了這人的模樣、服飾、姿態,可用文字描寫,得一一道來,要用整段的文字才行。這小說並沒有那種浮泛、空洞、一連串形容詞的描寫,而是把描寫潛藏在具體的情節動作、說話里。這方面,下文再分析。

從這一個場景看,婦人的說話和進行的工作,是小說同時推進的兩條線,主線是對白,她們都擔心潘達雷昂接受了什麼可怕的特別任務。她們的家務是副線,描寫他們搬到了依基托斯整理居室的情形。把兩條線一起寫,就不必「花開一枝,話分兩頭」了。這樣子雙軌行進的處理法,本來可能該用十萬字去寫,結果只需五萬竟可把細節囊括,也可看出作者把時、空濃縮,同步並置的手法。

雙線推進小說故事發展的寫法,可以采主線副線相同的比重,可以采主線強副線弱的比重,也可以把重心放在副線。像兩名婦人在新居做家務,顯然是副線較強。這情形頗像電影中常用的鏡頭,焦點不同,效果各異。比如說,鏡頭的焦點可以調到前景上,那麼,背景就朦朧了;相反,把焦點調到背景上,那麼,前景就朦朧起來。兩名婦人做家務時,作者的敘述焦點顯然集中在工作上,所以,一連串的行動清晰,她們的對白因此比較朦朧。

同是一組平行蒙太奇剪接,小說中的交替剪接效果明顯比不上電影,這是文字的局限。在小說中,場景的並列,即使排在同一頁紙上,閱讀的時候仍要分先後次序;但電影呢,如今的銀幕上可以同時出現幾個不同的場景。這方面,電影比小說佔優勢。那麼,小說可有比電影佔優勢的技巧嗎?

對話[153],波奇塔可以只說一句話,然後做了抹玻璃窗、擦地板、給牆髹漆三件工作,工作逐一完成。如果把這場景搬上銀幕,畫面展開,波奇塔出場,說:甚至鄰居也不可知道你是上尉?話很快說完了,電影鏡頭如何描寫她完成了三件繁重的工作?拍攝她抹窗子、擦地板還是髹牆壁?如果三件工作都要在一句對白中全部呈現,並且表示完成,拍出來的畫面,怕要變成一組快鏡,活像那些變速的默片,只見一個人飛快地跳來跳去,非常滑稽。巴加斯·略薩的時間濃縮手法,的確使電影眼睛除了變速外,目為之瞠吧。何況,文字賦予讀者更多想像的空間,反覆沉吟的餘裕。這正是文字的好處。

類似的時間濃縮手法,每次潘達雷昂一家人在一起時就出現了。比如開頭,對話[2]是潘達雷昂被妻子叫醒,還打着呵欠,對話[4]已經表示他起了床,洗臉擦肥皂刮鬍子了,對話[6]時,他已經穿戴整齊,對着鏡子打領帶,對話[9]是吃早餐、喝咖啡,到了對話[12],他已經抵達軍部。簡簡單單地說過五次話,卻完成了一個人早上起來該做的所有工作。同樣地,最後一場是潘達雷昂從紅燈區回家,喝醉了酒。每說一句話,雷奧諾爾太太都做了許多事,在屋子裏跑來跑去,拿水遞毛巾、給兒子喝健胃水和咖啡。

小說與電影的敘述手法,各有所長,彼此影響。如果把《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第一章搬上銀幕,相信會是頗壯觀的景象,銀幕上可以同時出現兩個不同的場景,甚至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還可隨時擴展或還原,真是變化無窮。比如銀幕上本來只有潘達雷昂一家三口早上在家裏吃早餐,到了母親祝福兒子上班,銀幕可以分裂為兩個場面,一邊是母親祝福兒子,一邊則出現了佛蘭西斯科兄弟的傳道,接着,家庭場景消失,出現了軍部的一幕,分裂的畫面又可以合而為一,直到對話[36]開始,銀幕上再次可以裂成許多不同的畫面,畫面A是市長揉着帽子大叫,畫面B是軍中神甫大聲疾呼,畫面C是另一名市長在跳腳,畫面D是陶樂德婭在哭,畫面E是木匠在投訴,畫面F是電台廣播員在播音……許多畫面同時出現,他們的聲音也可以用不同的方法配合畫面說出來,既可吵成一片,也可以單獨逐一講話,然後,電影繼續進行,或溶接,或交替剪接,或多鏡頭剪接,真叫人目不暇給。當然,遇到那幾場搭乘飛機和佈置新居,就得費心處理了。問題在畫面長時間割裂,各種影像、聲音一齊來,稍縱即逝,我們也許需要八隻眼睛,十二隻耳朵。

4描寫、結構寫實

小說篇章只以對話來推展故事,怎樣描述景物呢?傳統的小說可以把人物的面貌、服飾、姿態仔細地陳述。巴加斯·略薩既然用對話的手法,就把描寫景物減至最低。但不等於說他把景物完全捨棄了,景物反而技巧地、有力地反映出來。他依舊用最簡練的文字,描寫首都利馬和邊城依基托斯。對話[5],借波奇塔的眼來看利馬:灰色的天空、房頂、汽車和行人。這是低調子的描述,利馬,就像任何一個城市一樣。小說的重心是依基托斯,利馬不用多花筆墨。那麼,依基托斯又如何呢?[115]里,潘達雷昂從將軍的肩上看出去,看到渾濁的河水、一隻滿載香蕉的小船、蔚藍色的天空和火紅的太陽。[124]里,貝爾特蘭神甫也轉過臉去朝着窗子,踮着腳望着粼粼閃光的河水、茅屋和生長著樹木的平原。[139]里,潘達雷昂望着遠處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在爬樹,一隻紅羽鷺鷥在一瘸一拐地走動。天際,一片灌木叢在噴出火焰。不過是幾筆,依基托斯的面貌已經出來了,河、樹、禽鳥、水果、陽光、熱帶、炎夏,一片色彩繽紛的原始市鎮。而利馬是灰色的。

依基托斯是炎熱的地方,所以,斯卡維諾將軍要不斷吹風扇,[108],他把禿頭湊近電風扇;[110],他打開手帕,擦了擦前額、兩鬢和脖子上的汗;[114],他抓起電扇對着自己的面孔、頭頂;[125],將軍又坐了下來,吹着電風扇;[129],將軍把手掌、手背放在嗡嗡作響的看不清的扇片前來回翻動着。而貝爾特蘭神甫,風扇被將軍佔用了,只好不停地揮扇子。至於利馬的將軍們,則悠閑舒服地坐在沙發上抽煙。作者如此三番四次寫風扇、抹汗,既呈現依基托斯是一個炎熱的邊城,是否也在暗示:「勞軍隊」這件事,是一座火山?

邊區的依基托斯是這麼的一個原始城鎮,作者在潘達雷昂和同僚在酒吧中喝啤酒時,也反映了一筆:人們把猴子、鸚鵡和鳥兒做成標本;喝酒的時候,巴卡柯爾索中尉夾給潘達雷昂一片煎蛇肉。這種把描寫融化在敘述里的手法,正是福樓拜式的。在巴爾扎克時期,描寫是獨立結構,和情節分開。

聚合了眾多的場景全面推進,產生的效果,以空間、時間的濃縮最明顯。同時,這一章寫得成功的,還有密度與節奏。由於場景多、人物眾,整章小說彷彿一盞轉不停的走馬燈,角色不斷流水出場,一個緊接一個,毫無空隙。場景多、人物眾,也顯得這章小說熱鬧、忙碌、喧嘩、充滿動感。這些,正配合了作品的風格,因為小說一直用諷刺的手法來敘述,反映秘魯軍方的腐朽。如果小說用冷靜緩慢的調子來表現,反而顯不出潘達雷昂這名荒謬英雄的處境。我們的荒謬英雄就在各種喧鬧里從事一種說不得的任務。這種說不得,包括在軍隊里沒有名分,家人都不能接受,同時也不容於個人的道德、操守,真是內外交困。在個人與軍規之間,只有他,一個正人君子,成為吃黃連的啞巴。

密度高,節奏明快,是這章小說的特色。在電影上,愛森斯坦和雷諾阿的風格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多用短鏡割接來組織畫面之間的秩序,後者以單鏡頭娓娓敘述,各成典範。巴加斯·略薩本質上長於單鏡頭式的敘事,例如他其他的作品:《城市與狗》、《青樓》[《綠房子》]、《教堂咖啡室中的對談》[《酒吧長談》]、《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以及《世界末日之戰》都充滿單鏡頭的調度,所以,《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短鏡剪接法反而是例外。但,小說寫得好不好與是否例外是兩件事,得看運用的技巧是否適當切合要寫的東西。這次的短鏡剪接無疑切合不過了,我們就讀出一片炎熱、忙碌、焦慮、疑惑、喧鬧、滑稽、腐敗和混亂的場面。巴加斯·略薩的作品,結構上總是各有特色,而又切合要呈現的現實內容,難怪論者稱他為「結構寫實」的典範。這是他和其他大部分拉丁美洲作家的分別,他們擅長魔幻寫實,而巴加斯·略薩的作品,並不魔幻。

5翻譯

最後,順便提提小說的譯文,作品原本的名字是《潘達雷昂與勞軍女郎》,中譯加上了上尉兩字。成為《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葛洛瓦高斯[科洛瓦科斯(GregoryKolovakos)]和基利斯特[克里斯特(RonaldChrist)]二人的英譯則用《潘托哈上尉與特種任務》。內文方面,英譯比較詳盡,也較典雅;中譯有些地方粗俗些(也許這樣更體現了作者的原意),由於道德標準尺度有別,不得不省略了某些句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整體而言,中、英兩個譯本,各有優點,略有微瑕。譯事艱難,如果覺得中譯尚有不足之處,也許是沒能把波費里奧譯得更傳神,因為這個人是華裔,只會講蹩腳的西班牙語,發音不準。英譯用拼錯的字來顯示,比如他說:「我也在那裏,簡直人山人海……」([183])英譯是:Iwastheletooandthelewaslottapeople。又說:Fantasticspeakel,thatblothel.Younotunderstandhimvelygood.至於中譯,卻彷彿他是一個外語流利的人物。這裏,作者並沒有歧視華人的意思,相反,後來的章節顯示,低下層的人物反而成為上尉的朋友;上層的,自命得道的,不過惺惺作態,他們才是真正的牛鬼蛇神。

讀過蕭乾譯菲爾丁的《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裏面有一封情書,是那名當代紈絝公子的手筆,別字連篇,譯得很傳神,留下深刻的印象:

最神聖而至可敬木的人兒:

你的眼京既然比太羊還亮,能在我心中引起火苗,我相信它們一定可以洞見我的心。如果說你不知道我的愛情,那是荒堂。不,小姐,我正重否認,走遍全球世界也找不到有人像你那樣迷住我的眼京。沒有你,就是公殿也成沙漠,可要是有你的話,曠野也會比天堂還可愛。西望你相信我發的誓,指要能和你同在一起,天地下處處都是天堂。我相信你對我愛情的強列,不加懷宜。我不能把這愛情藏起,正如你——或者太羊不能把美容藏起一樣。請相信,自從上次看見你的方容,我一直沒睡成叫。西望你大開紅恩,准我下午來拜見,容杏之至。謹向我最神聖的人兒致最大的敬意。

最熱列敬木你的崇拜者和奴才

江奈生·魏爾德頓首

《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中譯里有一二處,或仍可斟酌。現選主要的幾點來說說。比如[155],中譯是:波奇塔在髹門,刷衣櫃。這兩件工作照字面來看,給人的印象是髹漆門扇和把衣櫃掃刷乾淨,顯然和真正的意思稍有出入。原文encerapuertas是給門扇上蠟;而empapelaarmarios則是為一個櫃糊紙。其中並非沒有分別,打蠟的時間可能較油漆短,不過,糊紙的工作卻要比掃刷所需的時間長。

此外,第[4]句,丈夫對妻子說要一條毛巾抹臉。中譯是:把毛巾遞給我。原文有porfavor,英譯也用了please。本來,少了一個「請」字,似乎不大重要,其實,這一個「請」字,顯示了拉美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夫妻也可以是平等的,丈夫沒有大男人主義,很尊敬妻子,尊重女性。

第[118]句,是佛蘭西斯科兄弟在傳教,西班牙文中的su,既可指他的,亦可指她的,被譯成了不同的意思。中譯全譯作她的:她的肉體,她的血,她的眼淚,她的汗水。在這裏,「她」泛指母親。英譯則譯為「他的」,而且是大楷的寫法His。這麼一來,指的就是耶穌了。後者或更貼切。因為是傳道的聲音。

第[144]句的翻譯,挺有趣,中尉夾給上尉吃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中譯說是一片煎蛇肉,英譯說是炸馬鈴薯片(potatochips)。而原文的chonta,我只知是棕櫚樹。可把我弄糊塗了,看來要去請教朋友。為什麼那麼重視這食物?我覺得它反映不同地方的飲食文化,在香港,吃一碗蛇羹,極富地方色彩,可是喝一盤羅宋湯,卻是另一回事。

第[170]句,中譯把妓女譯為夜蝴蝶,既忠於原文,而且傳神。

第[178]句,波費里奧唱着母親編給他的歌,中譯是:「本人天生是窮廝,老鴇小偷干到死。」其實,原文是母親的預言:「華人天生是窮廝。」這裏有華人的辛酸史跡,從上一代吟唱下來,並非單指波費里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初稿,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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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加斯·略薩作品的時空濃縮結構——試析《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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