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五章 竭力離間

四百六十五章 竭力離間

無邊寒月敲花扉,幾度斜陽落餘蔭。

預料之中的疼痛,久久沒有來臨,鼻尖卻忽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芬芳,有溫熱濕面,緊跟着是一聲壓低的呻吟,與讓人驚慌的惺甜。

是已經陷入了地獄,還是擢升到天堂?

惶恐之中,月夜忽然睜開了眼。

月光打在鐵劍上,光芒是那般陰冷,陰冷得好比,冰窖里凍結了千年的懸柱,是最沒有希望的,當時間死去的那一瞬,凝結的流光。

懷抱里突然那麼重,重得讓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偏偏,他連動一下都是這麼艱難。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帶着釋然的笑,蒼白的唇角,溢出鮮艷曲折的血絲。

「你說了那麼多,怎麼能不聽我說一句。」細若遊絲的語音,但她卻堅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這麼死去,我會恨你,所以,還是讓我們做知己吧,不要死……」

可是她的目光為何渙散,可是她的呼息為何羸弱?

洛伊……你怎麼能……

你這是,真的不想欠我什麼了。

一切似乎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就連刺出劍去的歹徒都愣了半響,等他醒悟過來,一支寒劍已經洞穿了洛伊的右肩,他慌張地鬆開了手,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走!」

另一個黑衣徒飛速地扯了一把同伴,跟着銜指一聲尖銳。

「首領!」隨着一群黑影響的散去,另一群黑影湧入農舍之中,卻見到月夜悲痛欲絕的神情。

在意識模糊之前,洛伊總算是鬆了口氣,她不會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跟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沉之中,有誰在她耳畔痛苦的呼喊着她的名字,撕心裂肺一般,卻讓她的意識更加分散,漸漸清晰的,是一條銀光渙發的小徑,與越來越濃的霧氣。

還有刺骨的疼痛。

讓她明明陷入了夢裏,卻依然感覺到痛徹心扉。

明明疲累得想要就此睡去,偏偏不甘心放鬆手掌,她還不願意,不願意就此離開,她還有,就算忍受萬箭穿心,也要清醒見到的人。

「活着,有什麼不好。」

月夜聽到這一句,頓時血淚奔涌。

眼睜睜地看見她合上眼瞼,他也痛得就快要死去,可是他竭盡全力地呼喊,也無法將她從昏沉中喚醒,眼睜睜地看着她的面頰喪失了最後的血色,眼睜睜地看着她不甘地蹙緊了眉心,他劇烈地顫慄,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只能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彷彿這樣,才能挽留住她。

前所未有的恐懼,讓月夜悔不當初。

如果她就這麼離開,他將自己殺死一萬遍,也不能獲得解脫,終究還是因為他的自私,給她帶來了災難。

「不……」他的眼淚滑落在她逐漸冰冷的面龐:「洛伊,不要這樣,不應該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救我……」

可是她聽不到了,更加無法回答。

只余凄厲地問話,一遍遍地響徹這寂寞的山林。

「首領,要快些將劍拔出來,這樣,才有一線機會……」

可是若是將劍拔出,也許她會死在眼前!

月夜漲紅了眼睛,久久無法決斷,他唯一能夠,也唯一膽敢做的,就是緊緊地摟着正在逐漸冷卻下去的這具身體。

甚至沒有聽見,由遠及近的一陣急促的鐵蹄之聲。

滿滿一院落的人,都無措地看着陷入驚慌的首領。

「首領,有人來了。」

「首領……」

復倻會現在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發現的存在,黑影們開始驚惶失措。

月夜卻依然像是陷入了夢境,他的目光只凝視在懷內女子的面容上,完全沒有意識到險情。

「先躲起來。」最終,一個黑衣人揚聲吩咐,滿帶同情地看了月夜一眼,三兩步隱身於黑暗之中。

一切又安靜下來,只剩下他與她,月夜伸出早已冰冷的指尖,輕輕撫過洛伊緊蹙的眉頭,他的視線,再一次凝固在她肩頭的那把鐵劍上,眉心狠狠地抽動着,卻始終,難以決定。

於是又再一次,摟緊了早已失去知覺的身體,久久不放,淚如雨下。

「放開她。」

有人打破了這片寂靜,低沉着,滿帶殺意的語音。

然後懷內一空,月夜茫然地抬眸。

黯沉的怒意在眸底翻湧,毗曇狠狠地盯着月夜,也就是那麼一瞬,立即去看懷中的女子,她的臉為何那麼蒼白,她的烏睫為何沒有了生氣,她的唇……

原本像木棉花一般鮮艷,溫暖的唇,為什麼,為什麼被鍍上一層青灰。

他的指尖狠狠顫抖著,最終還是撫上她的頸脈。

時間在毗曇的指尖仿若凝固,許久許久,他才輕輕鬆了口氣,手指移向她的面頰,伏身上去,輕輕地說:「我回來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

封脈,拔劍、止血,一系列動作乾脆利落,毗曇橫抱着洛伊離開,至始至終,再也沒有看過月夜一眼。

——

仁平四年七月,桐盧叛亂徹底平定,儷陽之戰,盡殲叛軍,桐盧領兩百親兵欲往北逃竄,被興國公毗曇在格東山斬落馬下,身首分離,宇中、虎山郡守以及中部洞叛軍頭領束手被俘,押返國都,於當年秋後處斬。

善德王仁厚,並未厲懲餘黨,凡投降之將皆免死罪,處流刑,至於降兵皆被降職留用,卻將其家人沒為官奴,可以後功抵贖,除首惡外,未參與其中的昔氏族人皆免刑,但奪爵,並永不錄用,至此,昔氏一族徹底告別了新羅的政治舞台。

不過是些后話。

眼前儷陽城的城主府內,是一片忙碌。

原花身負重傷,當生死攸關之際被興國公救回,留在城主府中養傷,足足昏迷了半月,不曾醒來。

儷陽城的八月,原是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時候,更何況仁平四年的夏季更酷於以往,午後時辰,蟬吵茂盛,侍女們額頭上密密一片熱汗,卻屏息靜聲,就連落足都不敢略重。

瀾滄在穿堂內踱步不停,手中胡亂扇著一把烏羽,清秀的眉角,墜着重重的焦灼,好不容易盼到妻子綽約從原花暫住的百合院裏出來,瀾滄連忙迎了上前,可一見綽約緊蹙的眉心,便泄了氣:「怎麼,國公夫人還是沒醒?」

綽約神情黯淡,搖了搖頭:「在這麼下去,我看興國公都撐不住了,他已經兩天不曾合眼,這麼炎熱的天氣……」

叛亂平定之後,毗曇卻不曾回都,堅持留在酈陽城中,整日守在原花的榻前,不過半月,人已經憔悴不堪了。

「都怪我疏忽了,偏偏那些挾持原花的歹徒也沒有下落,讓我怎麼給興國公交待。」瀾滄萬分沮喪,嘆氣連連。

「好在尹厚師傅說原花大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也許在這幾日,就會醒來了。」綽約安慰著瀾滄:「我看興國公的意思,倒不怪你。」

「終究是我沒有保護好原花。」瀾滄搖了搖頭:「今日古青松送來了一支千年人蔘,你看着給原花入葯,要記着,一定要親自盯着煎藥,別讓下人染手,這個時候,一點意外都是要命的。」

綽約慎重地點了點頭,猶豫了一番,還是問道:「夫君是擔心府里的人?」

「這不好說,謹慎一些總是沒錯的。」瀾滄煩惱地揉着眉心。

他原本以為洛伊遭劫是桐盧的手段,可是後來問了月夜,漸漸咂摸出幾分蹊蹺來,那幫劫匪並沒有對月夜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困住兩人,至於後來突施殺着,彷彿也是惱怒著月夜傷了他們的人,這太不正常了,再說,若幕後主使者是桐盧,證明他早有準備,他都有本事在儷陽城內安排佃作了,又怎麼能踩入陷井之中?

千頭萬緒想不分明,瀾滄直覺這件事並不簡單。

更何況,興國公在斬殺桐盧后,也曾在格東山裏遭遇了一場伏殺,還好並沒有讓對方得逞。

兩件事都極不平常,偏偏又都沒有痕迹可尋,不免讓瀾滄心生疑慮。

可原花沒有醒來,毗曇完全沒有心機理會這些事情,他也不好多問。

希望原花快些醒來才好……

滿室百合靜靜釋放着清幽的冷香,讓寂靜得幾分凝固的時光染上縷縷綺麗,緩和了其中的憂傷,炫金到了極限,透發着炙白的陽光大片大片從雕花窗外刺入,鋪呈在光滑如水的橡木地板上,耀眼而冷烈,焦灼著東珠與南錦低垂的視線,她們垂首站在榻前,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生怕錯過了一絲動靜。

已經是第十七天了,洛伊依然沉緬於昏沉中,雖然在施針后能服下藥劑、參湯,可是卻沒有完全清醒。

大多數時間裏,毗曇都如這般坐在榻前,有時怔怔地凝視着妻子蒼白的面容,有時伏在她的耳邊竊竊私語,有時將她扶起摟於懷中,有時用指尖輕輕描摩着她的眉眼,而現在,他正扶着她的手腕,仔細感覺著輕微的脈動,專註的神情讓兩個丫鬟連每一個抬眸都小心翼翼,生怕發出半點聲響,惹得主人發怒。

過了許久,毗曇總算是放開了手指,血絲密佈的眼睛第一千次落於那張沉睡的面容,久久不願移開。

脈息平穩了,可她就是無法清醒。

難道真不知道,他已經被恐懼折磨得幾近崩潰。

十七天前的那個晚上,當他帶領着四萬雄兵從格東山上潮水一般地湧向驚慌失措地叛軍之時,完全不知道她正處於危險之中,直到他將桐盧逼至走投無路,親手斬下了他的頭顱,徹底結束了那場戰鬥,當獲勝的兵士們高舉着手臂,興奮地呼喊著「新羅威武、神國萬歲」時,他也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儷陽城中,與她共同慶祝。

數十天的短暫離別,卻已經積累了沉重的思念,他只想用最短的時間,將她擁入懷裏。

可是在回程途中,他險些被一支叢林里的一支毒箭射中……

那一刻,他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甚至沒有親自去搜索伏殺他的歹徒,他只想快些看見她,只要她安然無恙……

可是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當他聽說她被歹徒劫持時,險些被狂躁的情緒焚盡了理智,他什麼都顧不得了,用儘力氣才讓自己冷靜下來,調兵遣將,在夜色中尋找着她的蹤跡,終於尋得,卻還是晚了。

當看到她半身浴血,面無人色,呼吸羸弱時,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裏壓着多少恐懼。

如果就這麼失去了她……

他的世界,將就此塌陷,再也不會有未來,再也不會有。

「究竟是為了什麼,讓你這麼不顧生死?」這句疑問刀子一般地割痛了他的喉嚨,可是他卻不忍質問。

顫抖的指尖落在她清秀的眉心,那裏微蹙著,彷彿正忍受着劇痛,茂密柔軟的烏睫無聲無息地輕垂,每一次顫動都讓他心懷希望,以為她就快醒來。

「洛伊……不要再睡了。」他一千零一次地伏下身去,在她耳邊輕喚。

如果你還不醒來,我一定會殺了月夜!這句話一直在他的心裏暗暗猙獰。

為什麼,要讓自己受傷,難道月夜真有這麼重要?這一個疑問就像鐵刺一般地扎在他的心上,讓他幾乎陷入瘋狂。

實際上,當毗曇從月夜口中知道這件事情的那一剎那,便有了殺人的衝動,寶宗與瀾滄幾乎是廢盡了力氣,才阻擋住他手中的嵐魂,瀾滄甚至不敢讓月夜在酈陽逗留,第二天就逼迫着他隨大軍回都,但是瀾滄知道,若是原花真有好歹,誰也不能阻擋毗曇,他一定會殺了月夜,甚至會殺了他自己。

興國公,已經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

也只有讓他守候在洛伊的榻邊,才不至於讓他完全失去理性。

就連女王也知道這一點,因此才沒有摧著毗曇回都復命,任由他在酈陽照顧洛伊,旁人還有誰敢勸興國公回都呢?

——

曇華殿的暖香堂,臨窗所置的棋盤上黑白縱橫,一局棋,正是勝負難料,勝曼眉心緊蹙,手中的白子遲遲不曾落下,似乎猶豫不決,但睢冷卻看出公主的心思並沒有在棋局上,卻也拿不準公主究竟在想什麼,因此也只是愣坐着,裝出一副琢磨棋局的認真模樣。

一盞熱茶冷了個透的時間,勝曼方才落子,卻是一步廢棋,非但沒有能抵擋睢冷的攻勢,反而讓自己的半壁徹底陷落。

「殿下,這樣下去,微臣可是要贏了。」睢冷微微一笑。

勝曼頗有些煩躁,揮了揮手:「我認輸了,今日實在沒有下棋的心思。」

究竟是在煩躁什麼呢?一切不都是按照勝曼預見那般發展?叛亂已經徹底平息了,興國公這次再立大功,挾持原花也成功了,並且果然逼得月夜相救,現如今,國都之中的貴族甚至一些平民百姓都在議論這事呢。

月夜與原花之間的情誼非同一般,為救原花,身為主將的月夜在大戰在即擅離自職守,而原花也為了替月夜擋劍,以致身負重傷,這些個風流韻事,已經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看這勢頭只怕暫時不會平息,公主應當喜聞樂見才是,為什麼卻是如此煩躁?

「洛伊還沒有醒來?」喝完了整杯冷茶,勝曼方才問道。

「聽說已無大礙了,醒來也是早晚的事。」睢冷小心地度量著勝曼的神情,總不會是,公主在替洛伊操心吧?

「三娘還是有所放鬆了,血鴆幫徒們竟敢貿然行事。」勝曼冷哼一聲,目中凌厲。

別說睢冷摸不透公主的心思,就連勝曼自己都不清楚在焦躁些什麼,她策劃這起劫持並非想重傷誰,更不是想要洛伊的命,她很清楚,如果這時讓洛伊死了,毗曇絕不會善罷甘休,就算他找不到任何證據,也會懷疑自己,並且會怨恨自己,這樣一來,就更不可能得到毗曇的真心了。

她要做的,是讓毗曇漸漸對洛伊生恨,最終棄她不顧,只有這樣,毗曇才能心甘情願地接受自己,並且對自己付出真心。

當她聽說洛伊被重傷時,的確非常惱怒,甚至忍不住想要懲罰三娘,可是當她又聽說,毗曇守在洛伊身邊寸步不離,甚至連回宮復命都罔顧了,又恨不得讓洛伊就這麼死了,瘋狂的嫉妒讓她失去了數十年來特意培養的冷靜,這些天來,她竭盡全力地忍耐著,才沒有傳令給幗姝,讓她動手下毒。

「殿下息怒。」睢冷被勝曼眼中的凌厲嚇住了,下意識地勸道:「誰能想到原花竟然不管不顧地替月夜擋下那一劍呢?血鴆幫徒都是古寧伽倻遺民,這次行動死了五人,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同族之人死於新羅人的刀下,一時激憤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公主為了原花受傷,反而嚴懲血鴆幫徒,只怕會讓那些人心生不滿,他們之所以臣服,可是看在古寧王子的顏面上,並算不上鐵忠於勝曼,睢冷暗下決心,一定要勸服公主息事寧人。

勝曼本沒有懲罰血鴆幫徒的意思,不過是遷怒而已,因此並沒有堅持,轉移了話題:「以師傅看來,興國公與原花之間,這次是否會產生嫌隙。」

原來是在擔心這個,睢冷鬆了口氣:「別看着興國公對原花痴心一片,越是情深,就越是不能容忍原花心上還有別人,那些議論如此不堪,也許不至於讓興國公惱怒了原花,但是一定能讓興國公心懷芥蒂。」

「果真如此,這次也算是歪打正著了。」勝曼方才覺得略微平靜:「原花能豁出性命為月夜擋那一劍,在旁人眼中看來,都以為她心裏還裝着月夜,我本來只想在毗曇心裏種一顆懷疑的種子,沒想到原花自己卻為這顆種子施了肥。」

「正是如此,隨着流言紛繞,興國公一定會心生懷疑。」睢冷笑道:「興國公那樣的人,只怕不會輕易放過月夜,而原花既然能奮不顧身地替月夜擋劍,也一定會為了他與興國公爭執。」

越是深厚的感情,越是容不下絲毫瑕疵,一旦有了瑕疵,就會產生裂痕,裂痕逐漸加深,便會徹底粉碎,愛慕會轉變為怨恨,逐漸漠然,最終讓兩人成為陌路。

勝曼笑了,漸漸挑眉:「趁熱打鐵,滁盱那邊也要動手了,師傅可曾物色好合適的人選?」

「殿下放心,已經是萬事俱備。」

萬事俱備,那麼更容不得絲毫意外,勝曼點了點頭:「我一直擔心着原花會懷有子嗣,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集寵一身,卻仍然膝下虛空,也許是天意,不過我仍然放心不下。」

若有了子嗣的牽絆,就算毗曇與洛伊最終決裂,也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勝曼是聖骨公主,享有王位繼承權,她若要與毗曇行國婚,就絕不能等毗曇與其他女子誕下子嗣之後,她曾經懷疑過洛伊不能生育,這樣是最好,不過太后之前請過御醫替洛伊診脈,排除了這個可能,勝曼也想過在飲食藥劑、日常用品上動些手腳,以致洛伊不孕,不過國公府防備嚴密,梅園裏更是不讓旁人妄進,竟然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但這一次,好像是絕佳的機會了。

勝曼燦爛一笑,壓低了聲音:「師傅,讓人告訴幗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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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之戀——新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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