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生

復生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能讓希斯莉這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她蜷縮在床上,被反覆發作的高熱和病痛折磨的死去活來。

時間在臨死前被放的格外長,希斯莉咬緊貝齒,從口鼻中呼出的氣息灼熱而乾燥,讓她恍惚中以為自己正身處荒漠的午後。

然後,一切又變冷了。

【是雨嗎?】

【還是天黑了?】

希斯莉不知道。

她痙攣、抽搐的手臂打翻了裝着最後一點冷茶的玻璃杯。它飛滾到長毛地毯上,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液體從杯口流出,在地毯上蔓延,像一灘污濁的血。

天一點一點黑透,積雲翻滾著推擠著,漫過了這個藍色的城市。

一隻纖細、青筋爆凸的手垂在床邊,房間里毫無動靜,希斯莉發着高熱的身軀慢慢冰涼下來。

也許那場久違的雨終於淋濕了她。

熱度擺脫了灼人的心浮氣躁的痛楚,轉而變得越來越溫順和能夠忍耐了起來,在希斯莉的眼皮上漾著,呈現出金紅色。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房間里總是有異樣的寂靜。希斯莉只能感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跳得過快的心臟,還有喉嚨里細小的痛吟。

痛苦伴隨着聽覺像觸鬚一樣復甦,攫住空氣中的每一縷訊息。

她皺起眉頭,聽見了鳥兒婉轉的啼叫。

【是窗外新來了春天的小鳥嗎?】

一個陌生的波動忽然出現了,希斯莉卻發現自己毫不為此感到驚訝,並不是突兀的,好像他一直在那裏,而她習以為常。

——睜開眼睛。

這個男人的想法傳遞給了她。

很奇怪,希斯莉覺得他的意識里充斥着淡藍色的月光。

她看見深黑的森林,小溪波光粼粼,夜晚的霧氣清潤,希斯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被平靜的氛圍完全包裹。

這種感覺很舒服,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裏,但她已經開始喜歡上他了。

就像倦鳥想要歸巢那樣。

——睜開眼睛,希斯莉。太陽要落山了。

【我要去哪兒?】她反問道。

但沒有回應,波動消失了,她似乎並沒有正確的進行回答。

希斯莉霍然睜開眼睛。

那個男人說的沒錯,太陽是要下山了。

傍晚的風裹挾著溫暖的金紅色掠過希斯莉的臉頰和裙擺,城市在她腳下延伸,燈火璀璨,密不可分。【是夏天嗎?】

希斯莉出神地望着地平線上那輪巨大的、寧靜的紅日,望着行人路上那些婆娑搖擺的綠樹尖梢,高樓的玻璃窗光滑如鏡,天空中盤旋的飛鳥變成了蒼涼的黑點。

【我站在哪裏?】

她凝視着繁多到讓人感到眩暈的光點。

——紐約。

波動再次出現了,他的語氣裏帶着希斯莉喜愛的平靜。

塵囂的氣味,燈火的氣味,真實又虛幻,希斯莉願意相信這裏是紐約,她並不覺得自己出現在陌生城市的高樓樓頂有什麼不妥。

【我已經死了。】

【死後的夢不管出現什麼都很正常。】

夕陽的餘暉在希斯莉的冰藍眼眸里倒影,閃閃發光。

美麗如同人偶的女孩子面上好似兀自沉思,實則是學着波動的情緒發獃。

——回家去。

這是波動向她下達的第二個指令。

風在逐漸變冷了,希斯莉低下頭,發現自己正穿着一條單薄的歐根紗連衣裙。【為什麼是歐根紗?】她揪了揪綉著淡雅玫瑰花的裙擺,有些疑惑不解。

——你不喜歡嗎?

【喜歡。】

希斯莉先是誠實地回答,然後恍然大悟。她的腿開始變麻,這麼坐在沒有防護欄的樓頂向下望,燈火也變得可怕且蠢蠢欲動起來。

她站起來,撣乾淨漂亮的裙子,接着拍了拍手上的浮灰。

這麼一會功夫,天已經快黑了。

【跳下去會怎麼樣?】

她出神的凝視着自己懸空的腳尖,下方那些模糊的變換著的光亮。刺激性的淚水逐漸向上頂撞眼眶,希斯莉也懶得抬手拭去,她任由它們順着臉頰流下。

跳啊。她想,跳下去。

跳下去!

懶洋洋的熱度纏繞着她,在大腦裏帶出鈍痛的腫脹,希斯莉用指尖輕輕碰了碰被風吹涼的手腕,溫度滾燙。

她心慌氣短,但更大的快意隨之涌了上來。她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她就站在六十樓平台的邊緣。

快感唾手可得。

跳!

希斯莉情不自禁的走了一步,整個人直直墜落。

她幾乎在剛感到失重時就後悔了。

不——她睜大眼睛,地面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想要尖叫,聲音卻無法從胸腔破土而出。失重感。強烈的風聲。她的意識逸出破碎的單詞,她甚至無法對在發生的一切作出反應。

直到空氣中傳來更加刺耳的破空聲。

下墜停止了,接着撲向希斯莉的是強烈的悶痛,她像瀕死的魚被浪直直拍中,器官都有一刻被拽的挪了位置。

希斯莉意識到自己現在懸空在十樓,腰上拴著一根牢不可破的白色絲線,她的眼淚被呼啦呼啦的風吹得乾涸,而行人路近在咫尺。

她只差一秒就會被砸成肉餅。

一道清亮而急促的聲音順着風衝到她耳邊。

「女士,你不能——」他聽上去憤怒而擔心,明明在吼她,又像是自己下一秒就可以哭出來,「你為什麼、天哪,你剛剛在做什麼?我差一點就要拽不住你了——」

希斯莉怔怔的抬起頭,她還是沒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跳樓了。】

【有人救了她。】

「……你還好嗎?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的,我只是——你沒事了,我拽住你了……」

有人抹去了她眼角殘餘的淚,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擁抱,溫暖的,緊的,無法掙脫,希斯莉整個人都還在麻木狀態,她無法回答任何問題,只好任憑這個人抱着她攀爬在大廈的玻璃牆上。

【六秒。】

她在心裏突兀地出聲。熟練到彷彿是某種本能反應,在念出這個數字的時候,希斯莉意識到,她的情緒冷靜的如同新生。

【機器。】

她想,【我?】

【他又是誰?】

這個救了她的人,聽起來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子。

沒人回答希斯莉的問題,但她的注意力成功轉移了。

雙腳輕輕落地,希斯莉意識到自己被人妥善放下,同一時刻,她也清楚的看清了救命恩人的長相。

他穿着紅藍配色緊身制服,帶着同色系的頭套,此時還拽着她腰上的蛛絲,儘可能輕的落了地,站在她不遠處,一般來說,蒙面人都會讓人感到緊張,但他頭套上的白色眼睛瞪得大大,古怪里竟然還很可愛。

並且,他的制服讓她眼熟,一種遙遠的眼熟,不是生活中常見的,但也在某一方面讓她感到過印象深刻。

是蜘蛛俠嗎?

漫威世界活動在紐約的蜘蛛俠,會扶老奶奶過馬路,會救貓貓狗狗,更會因為看見有自殺傾向的人急匆匆趕來,是一個非常友善的超級英雄。

希斯莉默不作聲,她好奇的盯着這個電影和漫畫書里才出現過的虛擬人物。

被風吹亂的礙眼黑髮遮住了不少視線,她滿不在乎的把它們拂開。

「……女、女士…」

蜘蛛俠好像有被她嚇到,他吞了回去想說的話,轉而盯着她的臉,或者說,他頭套上的白色眼睛盯着她的臉,有兩秒鐘,它們睜的更大了。

希斯莉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她對這個反應感到習以為常,人們總是喜歡盯着她的臉看。

「我剛剛沒想跳樓的,」她說。不等蜘蛛俠露出懷疑的神色並加以反駁,希斯莉補充,「我只是看風景的時候沒站穩,我發誓。」

「什麼?」蜘蛛俠驚訝的聲音都變大了,「可是你在哭——」

「我嚇哭了。」希斯莉羞怯地微笑起來。

她的漂亮感嬌嫩而動人,望着人的眼睛像裏面藏了星星。這一下就沖淡了她剛剛墜樓給蜘蛛俠帶來的心跳驟停;確實,她看上去一點也沒有那些要自殺的人會有的沉鬱,這點很有說服力。

蜘蛛俠聽見她繼續說,「你好,我叫希斯莉,謝謝你救了我,蜘蛛俠。我以為我今天要死在這裏了。」

他因為這樣鄭重的道謝慌了一秒。

女孩子的聲音清涼而柔軟,在夏日的晚風裏聽上去像一串悅耳的風鈴。

她的連衣裙一看就價格不菲,整個人的氣質也很好……這更加勸服了蜘蛛俠她話中的真實度。

「沒關係,希斯莉,這是我應該做的,呃…」他磕磕絆絆的說,「我的意思是,不客氣!還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嗎?需要我送你回家嗎?還是去醫院?」

「地面上就可以了,非常謝謝你。」

希斯莉輕聲說道。

「噢,當然沒問題。」

蜘蛛俠似乎因為這個答案放鬆了不少,他輕快的跳到她身邊,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不介意吧——?」

希斯莉剛搖了一下頭,她就驀地騰空了。

年輕超級英雄的手臂有力地托着她,非常注意沒有冒犯她一絲一毫,蛛絲帶着他們左搖右擺,速度卻始終保持在一個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程度。

他剛剛很體貼的帶她來到無人的地方,沒有選在還有車流經過的街道上談心,此時又因為發現這麼快就要往返,而含含糊糊的不好意思起來。

「我剛剛真的以為你要……我得承認,我被嚇到了,哈哈。」

「你在巡邏的時候很少見到嗎?」

希斯莉笑着問他。她的語氣生動而溫柔,但在蜘蛛俠看不見的地方,希斯莉的眼睛顯得非常空洞。

它們像玻璃珠子一樣漂亮,卻只能反射出遠處的燈光。

「說實話,很少。」

有超級英雄在,從六十層高的大廈頂端到地面也沒有幾分鐘。說着說着,蜘蛛俠已經帶着她回到地面了,正好降落在大廈門口。

他輕輕放下她,輕柔到像在擺弄什麼陶瓷娃娃。

蜘蛛俠又小聲的問了一句。

「希斯莉,你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我真的沒事,非常感謝你。有機會的話,下次再見!」

希斯莉含笑望着他,提起裙擺,行了個禮。

車來車往,他們相對而站,路燈的橘紅色勾勒出年輕男孩漂亮的身體線條,他看上去有點手足無措,但也因為收到了感謝,所以表現出了直白的高興。

「噢…那好吧。好的,早點回家,希斯莉,我還得去別的地方巡邏了,下次見!」蜘蛛俠說。

他后跳了一步,然後從手腕處射出一根蛛絲。

在希斯莉的注視下,蜘蛛俠矯健的身影很快就在幾個騰挪間消失不見了。

天將黑的街道上沒有幾個行人,更多的是匆匆而過的計程車。希斯莉站在一盞路燈下,靜靜地看着車后燈消失在街角處。

安靜和痛苦重新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希斯莉的知覺。

她閉上眼睛。

我沒有家了。希斯莉茫然的意識到,並為這個認知感到沮喪。

——希斯莉。

幻覺般產生過的波動在寂靜無人時再次出現,難得流露出不贊成的語氣。

月光愈發明亮,小溪叮咚作響,波動忽然不再只是波動了。

她依舊能在自己的意識里感覺到他,與此同時又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平靜的呼吸聲。

【那是什麼?發生什麼了?】希斯莉胸口發緊,強烈的預感攥住了她。

她回頭望去。

不知什麼時候起,在她身後,在高樓和高樓間狹窄的陰影里,站着一個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色牛津布工裝,臉上還帶着毫無表情的裂紋面具,在他的手裏,還有一把刀垂在身旁。那並不是什麼能讓人放下心的裝扮,男人旁若無人地佇立在那裏,像一堵高大而寂靜的牆,和現實格格不入,如同希斯莉腦內產生的幻覺。

在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中,希斯莉和他對視,看清了他面具后的眼睛。

平靜,濕潤,如同淡藍色的美麗月光。

希斯莉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在奔跑;她精緻的瑪麗珍鞋踩過小巷裏的污水,帶着玫瑰香氣的長發撲進了男人張開的懷抱。

她觸摸到了他冰涼的皮膚。

——我是你。

這一刻,希斯莉聽見他的意識和她的拼在一起,完完整整,心意相通。

她聽見了一切,她覺知到他的全部。他的心聲,他的意識,他的念頭,他的感官,他的聽覺,全部,全部。

兩個身體中,交匯成一整個靈魂。

她和另一個自己在彼此懷中擁抱,用着肋骨都要被壓進胸腔的力道,這才汲取到了足以生根的力量。

【你是我的幻覺嗎?】

希斯莉甜蜜的想,又不管不顧把手臂箍的更緊。

——重要嗎?

不重要。

如果她敢保證世界上有誰百分之百可以愛着、可以信賴,那麼一定是另一個她自己。

【最重要的是,我有家!】希斯莉告訴自己,她重新快樂起來,眼眸中綻放出異樣而快樂的光彩,【沒錯,我到家了。】

——你到家了。

她聽見另一個自己平靜而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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