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入夜的時候,洛湮華覺得整個人狀態已經平復下來,於是當秦肅要他吃飯時,就讓人送來一碗粥。但他的心緒很久沒有起伏得這麼厲害了,吃了幾口,還是咽不下去,只好放下筷子,準備等感覺餓了時再說。

他的侍從穀雨又端來一碗葯。

「我不用吃藥。」靜王聞到藥味就抗拒,「是誰讓煎的?」

「楊總管吩咐的。」穀雨小聲說,他只有十五歲,入府才三個月,在靜王面前仍有些怯怯的,「是按照您常用的方子。」

洛湮華有些無奈,但還是把冒着白氣的葯碗接過來喝了。

他坐在書房裏,環顧四周,能打碎的擺設今天都被打碎了,還沒補上新的,登時顯得四壁空明。他想了想,對穀雨說道:「去請楊總管過來,我有話說。」

楊越走進來時,看到靜王正在沏一壺茶。他的動作並不慢,手勢如同行雲流水一般,但不知為何,看在眼中,就是會讓人心裏升出沉靜的感覺。這些年來,他每次見到洛湮華,心裏總會沒來由地靜一陣。

他躬身行禮,說道:「殿下剛吃過葯,不能喝茶。」

「我不喝,」靜王微微一笑,「這是為你沏的,坐吧。」

楊越心裏略微有些不安,不知道靜王要說什麼話,告了聲罪,就在一張椅子上斜坐下來。

洛湮華將澄澈的茶水注入杯盞,遞給他。

楊越接過來,杯中茶香繚繞,入口餘味不盡。

靜王等他喝了幾口,才說道:「楊總管,如我記得不錯,你到府里,已經七年了。」

楊越倏然一驚,不敢多說,答道:「是從七年前,當時殿下才剛建府。」

「七年來,多蒙你照顧了。」洛湮華的神色間有種淡淡的悵然,「若非你上下操持,這府中的光景,還要破敗得多。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為我做過什麼,又為父皇做過什麼,我都看在眼裏。」

楊越不禁一震。他是天宜帝派來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靜王從未宣諸於口,今天竟似要算總賬。他坐不住了,放下茶盞,拜倒在地,低聲道:「殿下明鑒。」說不出其他,額上已微微滲出汗來。

洛湮華見他如此,也沒有急着讓他起來,嘆道:「你有你的為難之處,這幾年,你待我很好。今天找你來,是想讓你這兩日找個時間,到重華宮去見父皇,為我傳個話。」他頓了頓說道:「就說,之前他提的那件事情,我答應了。待到五月初三,我會入宮給他拜壽。」

楊越低聲答應,心中難免疑惑。天宜帝對靜王極其冷淡,靜王也很少入宮,每次去了,不過是行個禮,說不上兩三句話。楊越不記得皇帝曾召見他,或是派人來傳過什麼話,但能感覺到靜王答應的事,必然很重要。他雖然是府中的總管,但要替靜王向天宜帝傳話,卻不在職責範圍內。他本該敷衍推脫過去,此刻卻沒有猶豫就應了。

靜王的聲音很是沉靜:「替我帶話之後,你不用回來了。」

楊越驀地抬頭:「殿下。」

洛湮華從桌上拿起一封信交到他手中:「你對父皇說,是我的意思,再把這封信給他看,他不會責怪你。」

楊越看着面前那封信,卻不去接,「殿下可是責怪,所以才要將屬下遣出去?」

「我不怪你。」靜王淡淡道:「本來這麼過着,也沒什麼不好。但我有些事要做,不能留你在身邊了。你回去吧,父皇知道你忠心,自然會派別的差事給你。」

楊越怔怔地接了信,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洛湮華看他的樣子,反而笑了:「起來吧,再喝杯茶。你學識才幹都不缺,大好年華,總留在我這無人問津的靜王府做什麼,離開此處,自然會有你的前程。」說着,將茶盞中微涼的茶水潑去,又給他續上一杯。

楊越臉上有些發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這麼想的。初到靜王府時,園林荒涼,房屋破舊,整天守着一個失寵病弱的皇子,出去看的都是他人的冷眼。那會兒他的確有些不把靜王當回事,想着困守此處,不知何時才能脫身,言語行事都頗為輕慢。後來隨着時日推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有些習慣了,對靜王的事也漸漸上心。直到此刻靜王親口讓他回去,才驚覺已經很久沒有想到要另謀出路。

他心中紛亂,默默喝茶。靜王不再說話,等他喝完又取過一個木盒,說道:「主僕一場,你清楚我的底細,沒什麼好東西。你把它收下,權當紀念了。」

楊越身為總管,自然了解府中有多拮据,他知道木盒裏是一方古硯,靜王很是心愛,有時會拿出來賞玩。

他接了木盒,想到七年來相處的情形,靜王今晚沏茶贈硯,實是對他的看重期許,心中湧起一股熱流。

他將盒子放在茶几上,起身復又拜倒,說道:「殿下,若楊越不願他往,還只想留在府中,殿下可肯收容。」

洛湮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有些出乎意料,笑着說道:「跟着我沒有好事,我自身尚且不知會如何,只怕將來連累了你。心意領了,你去吧,該做什麼做什麼,只要不失本心,不管去哪裏,我都覺得很好。」

「這裏就很好。」楊越跪着沒有動,說道,心裏已下定了決心。

洛湮華見到他臉上神色堅決,不似作偽,就斂去了唇邊的笑意。他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如果你想好了,就把信留下,傳過話依然回府里。可你得清楚,如果這次選擇回來,今後就只能做我的人。我不會讓你做不忠不義的事,但此後,我說的話須排在父皇前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越心中一凜,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靜王的確是一位皇子,曾經所有人眼中的儲君。

洛湮華又說:「你不用衝動決定,今夜下去好好再想想,要不要將剛才的信交還給我。」

楊越點了點頭,表示聽清了,他將信平托在掌中,還給靜王:「殿下放心,屬下已想了七年,無需再想。」

靜王接了信,楊越見他眼睛裏多了一絲柔和的笑意,似乎很高興,心裏就莫名地覺得踏實。他給靜王行了禮,算是重新定下主從關係,起身指著古硯笑道:「這個,既是殿下所賜,屬下就不還了。」

當晚就寢的時候,靜王感到胸口還是隱隱不適。他有些疲倦,但又沒有睡意。白天洛憑淵說的話似乎還在腦中回蕩,字字如刀,割出一下一下鈍痛。

月華如洗,他坐在床邊,望了一會兒園中的花木,仰頭說道:「阿肅,你下來吧,不要睡在橫樑上,陪我說說話。」

頭頂傳來秦肅的聲音:「我練功。說什麼。」

他的意思是睡屋樑上可以練內功,又問要聊什麼。

「你是這樣慣了,」靜王說道,「但我還不習慣屋裏又有人在樑上,還要仰頭說話,你在外面太久了。真的不下來睡床嗎?」

秦肅說道:「睡覺。」

「我睡不着。」靜王站起身,走到貼了淡綠窗紗的棱窗前,「阿肅,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很傻啊?」

橫樑上寂靜無聲,隔了一會兒,秦肅才說道:「很傻。」

洛湮華不禁一笑,秦肅的意思是說,覺得他並非無用,但是傻得很。

「今天,憑淵察覺你的氣息了。」洛湮華又說道,「他是寒山派的高徒,不知道若是和你打,誰比較厲害。」

「我在生氣。」秦肅簡短地說道,意思是說因為生氣才被發覺,又說:「可交手一試,我教訓他一頓。」

洛湮華有些啼笑皆非,秦肅生氣時,就會多說幾個字,看來確實是動怒了。他說道:「洛君平就是那樣的人,氣量窄,睚眥必報,用不着為他動氣。而且他每隔一段時間就來鬧一次,無非是太子指使的,父皇也默許不管。他們不喜歡我過得太安靜,沒有這一茬,也會生出別的事端來。」

秦肅沒出聲,靜王又說:「我本以為,憑淵在翠屏山那麼多年,該不會想回到洛城了,沒想到他還是回來了。我見了他,起初覺得放心了些,可是再想時,又更不放心了。」

秦肅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不可愛了。」

「誰能永遠像小時候那麼可愛。」靜王失笑道,「我看得出來,寒山真人必定花了許多心血教導他。說了你別生氣,阿肅,雖然你長他八九歲,我看你未必揍得了他。」他停了一下,發覺詞語頗像在攛掇秦肅去找寧王打架,又說道:「憑淵年齡尚輕,你不用生他的氣,當年的事,他畢竟蒙在鼓裏。況且他自己也說了,不會再來了。」

秦肅很想對靜王說,洛憑淵如今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護著的孩子,雖未羽翼豐滿,也非旁人所能欺侮,與其擔心他,不如先照顧好自己。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說道:「再說。秦霜後天來。睡吧。」

靜王應了一聲,秦肅未得命令,不會去找安王或寧王的麻煩,他倒是很放心。說道:「小霜來時,進出不用再避著楊越。」

秦霜是秦肅的弟弟,這些年來一直在湖廣和江陵等地經營,靜王知道他每次來洛城找自己,都是有要緊事,秦肅是要他好好休息,免得心神不濟。

他說了一陣子話,心情已鬆快了一些,於是走回床榻邊,解衣就寢。

月光在室內地上鋪了一層銀輝,的確如詩句所說,宛若清霜。洛湮華合上了帳子。

在睡夢昏沉間,他彷彿又見到了十多年前,只有兩三歲、四五歲的皇弟洛憑淵,圓圓的小身體,胖胖的胳膊和腿都象藕節一樣,白嫩玉雪,走到哪裏都跟着他,抱着腿叫皇兄。受了委屈或者做錯了事怕責罰,就跑到他的寢殿裏,躲在被子裏哭,要他安慰,無論貼身宮女青鸞怎麼哄勸都不理。後來到了六七歲,還是跟着他,仰起臉用水靈的黑眼睛看他,滿是孺慕和依戀,手裏有時牽着雪團似的皇妹洛雪凝。母后瞧見了,會含笑讓他把這宮裏最小的兩個娃娃帶到鳳儀宮,給他們吃酥酪,一邊問自己的功課進境。如嬪有時在側,端靜嫻雅地坐在一邊,偶而看向憑淵的眼神卻熱切得近乎執著。

那時,天宜帝對他的教導極為嚴格精心,太傅都是當代大儒,有的風骨蕭然,有的飽歷世故,學的除了典籍詩文,治世之道,還有帝王籌算。習武時,除了軍中將領入宮教習弓馬兵法,母后江璧瑤還讓他修習上乘內功,舅父有時也抽空進宮,查看他的進度,加以指點,好早日於此道登堂入室。總之,文韜武略將他的時間塞得滿滿的,有時竟很羨慕幾個在別宮一起讀書的皇弟。

他對洛文蕭和洛君平兒時的記憶並不很深。洛文蕭總是恭恭敬敬地給他行禮,不說一句錯話,宮中都說二皇子溫文知禮。而洛君平小時常帶幾分不平不忿,長大就透出些陰狠。臨翩年齡也還小,宮裏幾十年來就沒有過這麼漂亮的孩子,天宜帝極為寵愛,養出了個目下無塵的性子。

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洛湮華恍惚地想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還記得那些早年情景,幾個各懷心思的皇弟,怎麼會有心情和時間去回憶兒時。

重華宮中的人,從來不提發生過什麼,更不會回憶已逝去的人,只要將血跡擦拭乾凈,將打碎的東西掃走,換成新的,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太液池邊的垂柳年年抽出嫩綠的新葉,在春風裏拂動,後宮中依然鶯歌燕舞,到處都是繁麗的衣飾,曼妙的纖腰,還有明媚的眼波。

天宜帝待他刻薄,但他還是感謝這位父皇給了他一座府邸,讓他在其中安靜地生活了這些年。在重華宮裏,他總是感到韓貴妃那雙工於心計的眼睛透過重重宮牆,不住向他窺視。

早朝時站在紫宸殿中的百官也已換了許多面孔,以忠直著稱的御史大夫裴徹被當殿庭杖,傷勢過重病死家中;禮部侍郎趙湘在朝中死諫,血濺階前;王輔政上表,告老辭官。還有不少臣子,幸運地被貶謫去了不知哪裏,牽扯深的罷官流放,他們曾是天宜朝的能臣肱骨,國之棟樑。

直到深夜,洛湮華才終於睡去。靜王府的寧靜維持不了多久了,他需要珍惜。

百餘年前,禹周初創,中原內亂不止,又遭外族入侵。武林中一處名為琅環境的宗派聯合各大門派,協助□□皇帝平定亂局,一統江山,將韃虜拒於長城之北。此後每逢變亂,帝王常常依仗琅環境出面協調,以江湖武林之力輔助朝庭舉措,以求國泰民安。琅環境向以大局為重,心繫蒼生,為群雄所敬,號令到處,無不凜遵。

二十八年前,為防帝心猜忌,琅環宗主江楓將女兒江璧瑤嫁給當時的太子為正妃。後來太子即位,就是如今的天宜帝,江璧瑤晉位中宮,人稱琅環皇后,當時有詩云:

少室峨嵋雲嵐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閣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如今皇后已身死多年,還有多少人記得琅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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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闕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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