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

新荷

不日,禮部給魏鳳珍與魏虎的封號便擬下來了,魏鳳珍為端靜長公主,魏虎則為睿親王。

封號都是魏繹親自選定的,便是怎麼違和怎麼取,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東福大街的太子府也著手修葺翻新,可是進度極慢。魏繹也沒讓工部去催促,知道母子兩想賴在宮裡頭,這府邸不到猴年馬月反正是修不好的,索性慢工出細活,倒是許還能派上別的用處。

一入了五月,宮裡的荷花開得緊俏。

魏繹不在時,林荊璞閉戶不出,從不曾踏出衍慶殿一步。宮婢們今日便抱著新摘的荷枝,將偏殿的花瓶都換上了。

微風浮動,荷枝在瓶中輕搖,露水順著葉脈輕淌。林荊璞捧著詩稿,望那些宮婢插荷枝,不由吟道:「相到薰風四五月,也能遮卻美人腰。[1]」

宮婢們聽了,低低嬉笑著,都借著荷葉露珠悄悄打量林荊璞的倒影。

美人,任誰都是愛多看幾眼的,何況是脾性好的美人。比起這殿里的另一位主子,林荊璞要好相與得多,宮人知是他朝餘孽,都存心提防著,可相處時間長了,也不免於他心生好感。

這是故園的荷。

林荊璞去捻那花瓣,面上掛著溫和的笑,指尖卻透著絲絲涼意。

此時窗外正路過數十名宮外來的女子,粉妝玉琢,出落得同這新荷一般嬌嫩。

雲裳也看了過去,又走近低聲說道:「長公主近日要為皇上操辦選妃事宜。」

林荊璞手中擺弄香荷,不緊不慢道:「聽說了。她入宮有段日子了,魏繹又早到了年紀,也是她這個長輩該做的。不過燕鴻還防著,所以送進宮選秀的,都是五品以下官員之女。」

其餘宮婢送完荷花,便紛紛退下了,雲裳又去關緊了門窗,道:「選妃怕是會對二爺不利。這後宮要進了新人,啟帝的心思難免會被分了去。」

林荊璞不由挑眉看向雲裳,驀地嗤笑,無奈道:「連你也信了那些鬼話。」

雲裳愣了下,獃獃望著那些瓶中的荷花。

「我與魏繹做的只是買賣,」林荊璞柔聲中亦有堅定:「尋常帝王,怕的是身邊沒有真心人可以託付。但是魏繹不然,他這人孤獨慣了,最怕的是交付出真心。」

恢復科舉,魏繹已達到了目的,可林荊璞也從中撈到了好處。這一局兩人算是互贏雙收,既是以利驅動,真心真情就談不上幾分了。

林荊璞也不抱什麼期望。

那些女孩子在深宮中走遠了,林荊璞緩緩轉過身,面上並無一絲波瀾:「以色侍人,得了一時恩寵又如何?抓得住敵人軟肋,方是長久之計。較量還長遠著呢,我如今在衍慶殿沒得自由,魏繹有那麼多機會下手,可從來都未真正越界,可見他是也深諳此道的。」

雲裳默然記下,可也有幾分聽不明白,又問:「二爺,那選妃之事,我們便不插手了?」

「該犯愁的是魏繹。永明殿的那對母子就夠他頭痛了,此時宮裡再進人,他便沒得安生。」林荊璞頓了一頓,又悠悠打開了那把扇:「畢竟,他得先撲滅了近火。」

-

魏虎自被封了親王,覺得宮中規矩實在繁複難學,講究甚多,他在宮裡不久便呆膩了。一得了空,他常常便跑到宮外去廝混。

他是啟朝建朝以來的第一個親王,如今有了地位加持,千金傍身,自是有一堆富貴紈絝要與他耍。其中安保慶與他走得最近,兩人脾性相投,認識沒幾日便稱兄道弟起來,酒肆青樓中常能見兩人的身影。

「睿王爺,今夜佳釀美人,何故要悶悶不樂?」

魏虎這幾日胖了不少,顯得四肢愈發粗壯。他心中正煩悶著,眉頭忽一陣吃緊,便一腳踹開了給他揉腿的女侍。

「手腳沒輕重的賤娘們!」

女侍狠狠地撞到了桌角上,兩滴血飛濺入安保慶的酒杯里,仍不忘跪下連聲求饒。

安保慶勾唇冷笑著,穩穩舉起酒杯,將酒水澆到了那名女子頭頂。很快便有人將她帶了下去。

他拿帕子擦了擦手,換了新盞,又給魏虎倒了酒,好聲勸道:「不合意換了便是,睿王何須要跟這種下作之人置氣。」

魏虎的氣還沒撒完,心中百般不痛快,直接掀了壺蓋去喝酒,又憤憤道:「母親這幾日給皇上選了那麼多官宦女子,個個都是品貌頂好的。可他一個都瞧不上眼,就守著那前朝餘孽的屁股夜夜疼惜得緊,白白委屈了那些可人兒。」

安保慶挑眉笑問:「睿王這麼說來,可是有稱心的?」

魏虎往地上啐了一口酒:「有稱心的又如何?皇宮裡那些個操蛋規矩,他皇帝沒納妃子,我這個做親王的還能把女人往宮裡帶?那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妮子,又不像這兒的下賤玩意,可都是要體面要名分的,也不願被本王養在宮外湊合。」

「究竟是哪家女子?下官不才,不過在鄴京門路還算通,可先去給睿王打聽打聽。」

魏虎撇了撇嘴,壓低聲湊過去道:「只知她姓許,父親好似是在司諫院當差的。安大人可聽過這號人物?」

安保慶想了一想,笑道:「這朝中許姓的官員不少,可司鑒院只有主簿姓許,名叫許良正。他家是有個女兒,聽說的確是貌美非常。」

「許良正,嚯,原來是許良正家的!」

魏虎記下了這個名字,又舉起酒杯與他碰杯:「他女兒我在宮裡一見就十分歡喜的,此事若能促成了,你往後便是我魏虎的親兄弟!」

安保慶沒飲下這杯酒,長長嘆了一口氣,「若是換做別家的千金,興許還能賣我這刑部尚書一個面子。可許良正既是司諫院的人,司諫院都是幫硬骨頭,眼中口中儘是些綱常禮義,有時連燕相都得顧忌他們。此事怕是不好辦吶。」

魏虎聽了有些急,霍然站了起來:「那不如,本王便搬出宮來住,在宮外總不必顧忌那麼多!我是當朝王爺,還配不上一個主簿的女兒么!?」

「配得上配得上,是許良正高攀。」安保慶笑著先穩住了他:「可也不急在這一時,道理都與王爺您說過了,王爺與長公主入京不久,等先將皇宮住熱乎才好。再說了,皇上的心思又不在許家女身上,這段時日下官替您盯著許良正的女兒便是。」

他又沏了一杯酒,「說到底,還是那餘孽害人不淺。」

「可不!」魏虎重重地擱了酒杯,火氣更甚了:「林荊璞便從沒給過本王與母親好臉色!他是個前朝禍害,沒名沒分的,憑著屁股便能在宮裡掀翻天,這算是哪門子道理?他早該死絕了!」

「要不是皇上護他護得緊,王爺想要對付他,還不是同碾死一隻螻蟻一般。」

魏虎聽了,悶哼一聲,又若有所思。

安保慶又露利齒一笑,話鋒一轉,安撫道:「前幾日王爺不是說想要騎馬么,下官已在西邊尋了一塊空地,買了一批黃驃馬來,都是從小吃北境草長大的上好貨色。改日得空,叫上幾個馬術好的,一同去給王爺助興。」

魏虎聽到這等趣事,才稍稍展眉,合掌道:「好啊,這鄴京城裡雖好,可惜都是磚房,看多了便令人生厭。我家先前便是養馬的,雖比不得北境的馬,可也都是良駒,如今想起來還是在馬背上快活。」

「聽聞王爺是馴馬的好手,下官早就想一睹風采了。」

魏虎鼻孔微擴,沒由來嗤了一聲,想到了什麼,玩笑鄙夷道:「說起馴馬,皇上從小跟我一起混,也不比我差多少。」

耳邊微微起了陣風,安保慶輕挑眉峰,以為是聽岔了話。

-

夜夢難安。

夢裡,魏繹日夜無休地刷拭馬毛,他累極了,失足從馬上摔了下來。

馬背很高,摔下來很痛。

緊接著,數不清的馬駒朝他奔來,馬蹄重重地踩踏著他的胸腔,蹂|躪著,欺壓著,要將他的心肺踏穿,並碾碎到塵泥中。

求生本能讓他緊緊蜷縮著,想去抓住馬欄,可他怎麼也夠不著。

耳邊皆是刺耳的笑聲與罵聲,翻來覆去,罵的統共也不過是那幾句「孽種」。一遍一遍,他聽夠了,可無論怎麼嘶吼呵止,馬背上的人只是欺他更凶。

他不剩別的念頭。他要殺光這兒的馬,殺光所有的人,踩著他們的屍,喝乾他們的血!

可喉間里全是馬糞與血腥混雜的氣味,他覺得他快要吐了……

他忽意識到,天道不公,他才是要被殺的那個!

終於,他察覺到有人對自己下手了——

魏繹幾乎是從床上驚醒而起,熟練地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掀開被子,挺身覆壓而下,刀刃已架在了那人的喉間。

林荊璞被壓得不好動彈,他望著魏繹,有半分怔,剎那間,喉間已被刮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好大的殺氣。魏繹,醒醒。」

林荊璞用指腹去輕抵住了刃,想要推開,說:「我來是想告知你一聲,魏虎他——」

魏繹頓時又被刺激到了,眼眶壓緊,那一圈紅得都像注了血:「信不信朕今夜便殺你一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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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石濤《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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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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