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會去接你

瀟瀟剛學會時間跳躍，好奇的她便想嘗試著跳到未來。

而她不會知道，窺視未來要付出心靈的代價。

瀟瀟來到了一幢房子的二樓，這裡鋪著光滑的木質地板，天鵝絨的窗帘被拉上，房間里光線昏暗，開著一盞落地燈。

在拉著窗帘的窗前有一把扶手椅，一個人影靠在裡面。

這個人似乎已很虛弱，又像是睡著了一樣，身體放鬆地靠著椅背。

瀟瀟忽然有些後悔，她咬住嘴唇，一步步接近夢境的中心。

她走過去后，那個人抬起頭向她看過來。

即便只有一盞暗淡的落地燈，瀟瀟還是能看清那個人衰老的面容。

瀟瀟如被釘子釘住雙腳，驚恐地瞪大眼睛，動彈不得。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羞愧和恐慌，為什麼，為什麼要跳到這麼久的未來！

雲息已經老了……即使仍有清癯的輪廓和沉靜如玉的氣質流露出來，可他的頭髮已經灰白、皮膚不再光潔，曾細長的手指也青筋暴突，令人心驚，更不說那雙奪目的眼睛下深深的刻印……

瀟瀟壓抑住自己心底的哀叫。

他似乎已經非常疲憊，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瀟瀟，卻立刻就認出她來。

那雙衰老的眼睛里閃光一簇光，那是來自久遠歲月深處的深情，但並沒有持續多久，便淹沒在了厚重的記憶之海中。

他微微笑了，他的笑容也變了，那是一個疲憊的、久經憂傷的心靈的苦笑。

他低語：

「瀟瀟……我好像已經很久……沒見到你了……」

他的嗓音很輕，很累。

瀟瀟依然無法從震驚中掙脫出來。

他繼續說，略微哀然自嘲：

「我現在是不是已經很老很醜了？」

瀟瀟聽了，鼻子就忍不住發酸，她靠近他幾步，大聲告訴他：

「不！你一點兒都不醜，你就算老了還是那麼帥……！」

時間、時間！看著眼前垂垂老矣的他，瀟瀟咬牙切齒地痛恨著時間，我心尖上，曾有著驚鴻容貌的他，曾笑聲清朗的他，我那曾春風嫵媚的少年。

——竟如此殘酷地把他奪去。

他說：

「原來你……還跑了這麼遠來看我……這也算給我的一份驚喜，可是你不該來啊，你看你還這麼年輕，你不該看到已經老去的我。」

瀟瀟抖著嘴唇，別開眼。

「我現在後悔了，」她啞著聲音說。

有一句問話幾乎快衝出來，她想問他：

未來的我在不在你身邊？

她終於還是沒有問。

他說：

「我已經沒有力氣了，你能幫我做一些事嗎？」

他說這些話時，是努力打起精神來。

瀟瀟用力點頭，卻心痛不已。

他笑著呼出一口氣：

「幫我泡一杯龍井吧。」

瀟瀟微微震撼。

每次他來上課，都會端著一隻玻璃杯，杯里泡著龍井茶。

她想起那些春天的夜晚窗外開著海棠花的時候，那些夏夜蟬鳴的時候，那些秋天陽光溫暖的時候，那些冬天冷肅灰濛的時候，亮著燈的教室，他站在多媒體前、站在講台上儒雅俊秀的身影，想起他含笑的眼角眉梢，想起他在課間休息時喝茶，想起辦公桌上，常放在他手邊的茶水杯，和他戴著銀色手錶的右手。

瀟瀟明知此時身處夢境，大夢醒來后她還是會見到那個年輕英俊的雲息，卻依然無法從深切的哀痛中振拔，她身在此處，此處就是真實。

瀟瀟含著眼淚，走到桌旁給他倒茶。

她心中決定，等她醒來以後，要去聽他的課。

再一次坐在安寧的教室里，再一次做他的學生，再一次抬著頭看他談笑風生。

瀟瀟泡好茶給他端過去，他卻只聞了聞茶香就像已滿足。

「能再為我做一件事情嗎？」他說。

「多少件事情我都會為你做。」瀟瀟哀戚地說。

他抬了抬手指：

「右邊第一個抽屜深處，有一個銀色吊墜的項鏈，我想再看看它。」

瀟瀟按著指示找到了那個吊墜——那是一個比手心小一點的心形相框，蓋子上刻有幸運草的圖案。

相框上了鎖，瀟瀟無聲地摩挲幸運草的雕刻，把它交給他。

此時他笑了，他的笑帶了孩子般的天真，因為這笑容，他的面容也容光煥發。

他展開一直握拳的左手，顫抖著拿起掌心間的小鑰匙，笨拙地打開心形相框。

瀟瀟幾次想伸手幫他，但她忍住了。

她不能讓他覺得他已經沒用了。

這時，瀟瀟清晰地看到，他凝視照片的眼睛中有濕潤的光澤。

然後，他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笑著對她說：

「你看這是什麼？」

他穩住顫抖的書，展開給瀟瀟看。

瀟瀟接過去，她的心在這一刻碎了。

照片里，年少的她光著腳踩在沙地上，背景是碧海藍天，她雙手揣入粉色風衣口袋，勾著頭微笑，一縷頭髮從耳後鑽出垂下來，一臉笑得明利無邪。

瀟瀟紅著眼看他，喉嚨痛地要滴血。

他安然平靜地說：

「瀟瀟，能再見到你，真好。」

「我要拿走你的記憶，我可不想讓你記得我老去的這副醜樣子。」

「你只會記得，你給一個老人完成了他最後的心愿。」

聽到這樣的敘述，瀟瀟宛如遭到雷擊，心頭大驚！

他面含微笑地看著她，那笑容穿透茫茫的時光，如此不真實。

他又說了一遍：

「瀟瀟，最後能再見到你，真好。」

分明、本應該，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要說，但最後，所有深切的愛與疼痛，所有不盡的思念與話語都隱在了目光中。

瀟瀟不敢想象，難道這是最後的時刻？她真的不敢去想，只任憑淚水流下。

他在把她推離他的夢境。

……

瀟瀟彷彿再也忍受不住，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呼，她掙扎著，快要窒息。

她還是被他推出了夢境。

瀟瀟在另一個世界醒來，睜開眼，滿屋亮光，她抽噎了一聲、又一聲。

「怎麼了？」熟悉的聲音含著驚訝與關切在旁響起。

視野里出現了雲息的臉龐——年華如玉時的他。

瀟瀟已經忘了，這是周末的中午，她在雲息辦公室的沙發上小睡。

夢中他拿走了她一部分的記憶，讓她想不起他老去時的面容，可瀟瀟還是記著大部分的事。

此時看見雲息，仿若時光倒流，她一下子坐起來，靠在他的肩頭淚水洶湧，緊緊抱著他的手臂幾乎嚎啕。

雲息有些慌了，放下剛才看的書，轉過來輕輕擁住瀟瀟，連忙安慰她，讓她不要哭，問她發生了什麼。

瀟瀟哭紅了眼，卻發泄不盡心底綿綿無盡、不可解的悲哀。

此時是夏天，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靠著雲息汲取暖意，她流著淚、抖著嘴唇，聲音沙啞地問雲息：

「……我死的時候，你會不會來看我？」

話一說出來，凄切的眼淚流的更凶了。

雲息聽了，便隱約猜出她在夢中見到了什麼，於是一時默然。

片刻，他抬手給她抹去淚水，凝著她淚眼朦朧的雙眸，語氣溫柔沉定，他輕聲說：

「我會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