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

平南王

臨安十一年冬,已近年底,奢華雄偉的齊國皇宮紅牆琉璃瓦覆蓋上了一層銀白,更顯冷清肅穆。

永陽宮。

「啟秉陛下,元丞相到了。」

「快,宣他進來。」

年近花甲的大齊皇帝司徒文泰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平日裏政務纏身不得休憩,終是在今年冬日倒下了,纏綿病榻了多日。

待元丞相進來,司徒文泰掙扎著自龍榻上爬起來。「陛下,陛下。"元丞相趕忙扶住皇帝靠在龍榻上,古稀之年的當朝左相元仲,是為兩朝元老,皇帝幼年的師傅,於公於私,皆是現下皇帝為數不多可信之人了。

皇帝屏退了左右,瞧了瞧四下里,「元相,咳咳,朕,朕今日找你來,是有要事相求,長話短說,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太子且年少,朕實在放心不下,還望丞相日後對太子多加照拂。」

皇帝之意顯而易見,是需要他幫襯著太子,元仲自然知曉皇帝如此急切的緣由,卻頗有些為難。

大齊幾十年來民風開放,王侯世家,男子女子皆可承襲爵位,平常女子,亦可參加科舉入朝為官,秋季科舉時,元仲的長孫女高中探花,外派學習,一年後若表現尚佳便可順利入朝為官,元仲已老,身居一朝丞相幾十年,早已沒有過多的願望,只盼子孫平安繁榮,元仲的兒女們各自為官,孫女也有了着落,他也無有太多擔憂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朝中形式不明,若是輕易站隊,少不得日後捲入黨派之爭中,自己亦難以脫身。聰明人都懂得明哲保身,元仲人老成精,又豈會不懂?他只盼新帝即位后,能上書告老還鄉,安享晚年,只是眼下,卻不知如何開口了。

「想來,也是朕的錯,若是朕當日立了溫寧為太女,便不會如此了。」

皇帝有九子六女,其中唯有三公主溫寧與十七歲的太子是正宮皇后嫡出,雖皇后早亡,但溫寧公主聰慧過人,是同輩乃至司徒皇族後裔中最為出色的一個,皇帝寵愛至極,大齊百年來女子封王做官已是常事,前朝亦有立女子為儲君之事,但司徒氏向來香火旺盛,子孫眾多,本朝並未有此先例,皇帝優柔寡斷,始終無法決心立女儲,且溫寧公主端正持重,不喜好爭權奪勢,儘管各皇子皆為平庸之輩,但皇帝還是將名正言順的嫡子立為了太子。

「丞相,想來,朕還是太子的時候,你做朕的師傅,朕最崇敬的人便是丞相,如今眨眼之間,朕竟已如此……咳…...」

皇帝言辭懇切,元仲有些心軟,他扶著皇帝,給他順氣,「陛下常年為國操勞,勞心勞力,日日不曾懈怠,實是萬民之福,陛下只消修養得當,便可痊癒的。」

司徒文泰身為帝王,資質平庸,多疑少決,對窮兵黷武的外敵懦弱不決,以和親換取和平,對忠心輔佐的內臣卻多疑善殺,儘管他自認不曾懈怠朝政,然而卻什麼都不能妥善解決。元仲身為他的師傅,自幼教導他,又輔政二十餘年,心裏自然清楚,這也是元仲不願接下此事的重要緣由。以他的資質,是決然無法扭轉如今的局面的。

可皇帝言辭懇切,元仲不由得有些動搖。

「朕知這朝堂形勢不好,於丞相來說,亦是為難,你與朕一般,都是為了這天下蒼生,司徒氏的天下,是朕,絕不能叫,叫人竊取了去,丞相,看在你輔佐朕將近三十年的份上——」

「陛下。」

一道冷冽的女聲打斷了皇帝的話。

來人是一年輕女子,最多不過二十二、三的花信之年,身後跟着兩個侍衛,女子長身玉立,身披黑色狐裘,上面還落着星星點點的飄雪,陡然從外室進來,帶來一絲寒意。女子頭上戴着白玉冠,一張臉如玉般白皙無暇,俊美又明艷。她眉如墨畫,尤其一雙桃花眼生的最為特別,似是溫柔多情,細看去,面上又無一絲表情,叫人捉摸不清。

女子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風,身後的侍衛接下,捧在手上,女子露出身上的暗緋色朝服,腰間系著金帶,中間鑲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羊脂玉,一眼望去便知價值連城,朝服上綉著仙鶴,是大齊品級最高的臣子的象徵。

女子與男子的朝服花式並無太多差異,只在細節及剪裁上略有不同,男子朝服大多寬大,女子朝服則更為瘦削合身,看起來也更為明亮俏麗一些,仙鶴栩栩如生,穿在女子身上,更顯其人的仙人之姿。

女子甩了甩朝服的袍袖,徑直坐在了龍榻對面的太師椅上。

元仲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下拜,「參,參見平南王。」

原來,來人便是當朝平南王司徒雲昭。

司徒雲昭眯了眯眼,「起來吧。」

「丞相在與陛下聊些什麼?」

元仲不敢抬頭,「下官有些心憂陛下病情,特來探望。」

她靠着太師椅,神色淡然,「嗯,對了,元小姐高中探花,本王還未向元相道喜。」

悄悄抬眼,見司徒雲昭面色無異,元仲鬆了一口氣,「多謝平南王,勞煩平南王惦記了。」

司徒雲昭一雙桃花眼突然看了過來,不給人喘息的機會,「聽說元小姐外派至安東郡,不日便要出發了?此去路途遙遠,艱難險阻,還望元相囑咐元小姐,一路上多加小心。」

司徒雲昭雖然語氣平淡,表情淡然,但一字一句,其中的意味卻並不友善。

饒是元仲再怕,當家人的安危受到威脅時,語氣都不由得急切,「平南王,你,你這是何意?」

司徒雲昭站起身,負手踱步到元仲面前,目露寒光,「本王說話從來不喜歡轉彎抹角,叫人費盡心思去猜,本王的意思,便是你能想到的那個意思。」

司徒雲昭靠近時,元仲抬頭看向她,朝野上下曾盛傳的玉面閻羅這四個字陡然出現在他腦海里,殺伐決斷只在一瞬間的平南王,待回過神早已驚出了冷汗,身形也有些顫抖。

轉眼間司徒雲昭眼眸如水,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還上前虛扶了元仲一把,彷彿方才發生的只是一場夢境一般,「好了,本王與你調笑幾句,何至於如此緊張?」

皇帝始終躺在龍榻上,看着一切,不發一語,司徒雲昭也不甚在意,只在嘴上說着,亦不去看龍榻一眼。

「陛下今日可好些了?臣是來給陛下送奏疏的,這幾日政務堆積了不少,臣大抵都替陛下略略看過了,不過,有些重要的緊急軍務,還請陛下儘快妥善處理。」

「山瑾。」

自方才便站在內室前的一男一女兩個侍衛,男子名山瑾,女子名茯苓,二人皆是司徒雲昭的貼身護衛,茯苓手裏捧著司徒雲昭的狐裘披風,山瑾聽言上前,捧着手裏的一沓奏摺,由皇帝身邊的大內總管路公公親自接過奏摺,皇帝纏綿病榻一月有餘,特召平南王監國,奏疏皆由平南王批閱,如此,皇帝月余不朝,朝中卻毫無亂象,井然有序,平南王每隔三日便會來一次,將部分奏摺送上。

將奏摺送上之後,茯苓已將手裏的狐裘披風妥當地系在司徒雲昭身上了,狐裘上的零星飄雪已融,化作了點點水意。

「我們走。」

來去匆匆。

「咳咳——」

皇帝拿着帕子捂住口,伏在龍榻邊劇烈地咳嗽起來,元丞相忙扶住他,「陛下,陛下——」

帕子拿開,上面有隱約的血跡。

元仲當即變了臉色,「快,快宣御醫!」

幾個御醫在此會診片刻,太子和幾個仍在宮中的小皇子小公主也聞訊趕來,幾人圍在龍榻前,有幾個年紀小的公主還擦了擦淚。

元丞相和太子急急圍着御醫,張寅年逾四十,身為御醫院院判,學醫三十年,十幾歲進了宮,為御醫二十餘載,醫術超群,是御醫院品階最高的御醫,也是御醫院統領。

「張御醫,父皇情況如何?」太子司徒清洛是個年十七歲的翩翩少年。

張寅恭恭敬敬,「回丞相,回太子,陛下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只待下官等開幾副葯出來,一日三次按時給陛下服下,慢慢調養,便可見效。」

平南王府。

黃昏。

書房內生著暖爐,暖煙裊裊,紅日的光透過窗,司徒雲昭方沐浴過,著了一件單薄的月牙白袍服,青絲只用白絲帶束著,不像白日裏氣勢逼人,越發清俊秀美,彷彿只是平常富貴人家的嬌貴小姐一般,她負手而立檀木雕刻的窗前,望着窗外景色。

平南王府幾經翻修擴大,紅牆黛瓦,白玉鋪造的橋面,從城外山中直接引進華清池的溫泉,一年四季都是溫熱的,哪怕在如此寒冷的冬季依舊,耗費巨大的亭台樓閣,其奢華程度也不亞於皇宮幾分,斜陽打在雪上,像鋪着一層薄薄的銀橘色,景色格外別緻。

縱使如此,心裏的空缺也總是填不滿。

司徒雲昭的水眸中盛着點點憂愁,緩緩閉上眼,片刻,再睜開眼睛,已恢復了平日鎮定自若的神態。

「茯苓,宮裏有消息么?」

書房內的地板上鋪着深色地毯,所有器具皆由檀木製成,室內也隱約飄着檀木香,司徒雲昭坐到桌前,執筆手抄佛經,背後整面的檀木書架上是價值不菲的藏書,有不少全天下只此一本。

「回主上,主上離開之後,皇帝便吐了血,宮裏起了一陣亂,御醫診治了半個時辰,元仲守了一會便出宮去了,二人皆沒敢再言語什麼。」

司徒雲昭輕笑一聲,「司徒文泰真是膽大妄為了,本王好心多與他兩天活路,他非但不知感謝本王,還拉攏元仲對付本王。」

「主上,要不要...」茯苓手作比劃,司徒雲昭不消抬頭便知其意。

司徒雲昭面無表情,「你們作好萬全的準備吧,以備不時之需。」

「是。」

茯苓道:「皇帝狗急跳牆,走投無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元仲年老體衰,一個文臣,無兵無權,主上不消動手便能如踩死螞蟻一般踩死他,主上何須親自進宮一趟?」

「本王是想給他們提個醒兒。」

司徒雲昭依舊持筆端坐看着佛經,一瞬不瞬。

「叫路公公告訴他,趕快把奏摺批了,雖不是什麼軍務機密,也耽擱不得,本王給了他機會,若是明日奏摺沒出現在本王桌上,他就以後再也別想見到奏摺的影子。」

「是,主上。」

片刻后,一道清淺的敲門聲傳來:「阿秭。」

「進來吧。」

茯苓開了門,將門外的人放進來,自己退了出去。

司徒雲昭終於放下手裏的墨筆,看着面前大小不一的三個人翹起了嘴角。

「晚兒,讓阿秭瞧瞧,長高了么?」

司徒家老四司徒雲晚,年方五歲,水靈靈的大眼眸鑲嵌在鵝蛋臉上,小姑娘煞是討人喜愛。

司徒雲昭坐在檀木椅上,桃花眼裏染上了點點笑意,將司徒雲晚抱起來放到腿上。

「阿秭。」

司徒家老二司徒雲暻已年十九,高大英俊,前年高中武狀元,不願入朝為官,只願投身軍營,如今已是軍中副將。

司徒家老三司徒雲晴年十七,也出落的亭亭玉立。

「坐吧。」

長秭如母,司徒家三個弟妹對司徒雲昭又敬又愛,司徒雲昭看着眼前的弟弟妹妹們,心裏一陣暖流涌過。

「暻兒,軍中可還好?」

「阿秭挂念了,一切都好。」

「還是不願入朝為官么?」

「我...不能看到老皇帝那張臉,司徒氏那一族的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想見到!」

司徒雲暻握了握拳,又鬆開,偏過頭去,緊咬着牙,臉上的肌肉綳起。

「暻兒。」司徒雲昭略顯嚴肅,聲音溫和,「記得我的話,在外喜怒不可行於色,心裏所想,不能現出來。」

「是,阿秭,好男兒志在沙場,弟弟只願為兵為將,助阿秭完成大業。」

司徒雲昭雖姓司徒,卻非司徒氏皇族宗室後代,皇帝子女眾多,司徒雲昭要做皇帝,到底是改弦更張的事情,況且本朝雖民風開放,百年來女子承爵封王,走入仕途做官已是常事,但司徒氏一族向來香火旺盛,還未有過女子做儲君登位的事,司徒雲昭已把控朝政兩年有餘,這天下是司徒雲昭的囊中之物,從來無人懷疑,但要完成大業,大抵不是那麼輕易的事,司徒雲暻想着,只要自己手中有兵,便能幫上阿秭一些。

司徒雲昭桃花眼中又重新染上笑意,「這皇位遲早是我的,你不消擔心,潛心習武練兵就是。」

「弟弟謹遵教誨,等有一日阿秭榮登大寶,弟弟便願入朝為官,輔佐阿秭。」

「嗯。」司徒雲昭依舊笑着,「晴兒,近日家中可好?這一月來政務繁忙,我抽不開身,家裏家外,有勞晴兒了。」

事實上,近些年來,司徒雲昭始終忙碌至此,王府內外,生意往來,府內雜務,皆由司徒雲晴操持。

司徒雲晴語氣輕柔,「阿秭放心,一切都好。」

「你們兩個啊,就會告訴阿秭一切都好。」

放在平常人家,正是圍繞父母膝下受寵愛的時候,他們卻如此懂事,偏生讓司徒雲昭心裏更為難過。

「阿秭,將近年關了,再過七日,就是父王母妃的祭日了,今年...」

司徒雲晴雖主持家中庶務,但長秭在時,還是習慣性地問過她的意思。

司徒雲昭嘆了口氣,「一切照舊來吧。」

說及此,幾人情緒都低落不止,司徒雲暻司徒雲晴的眼眶有些泛紅,司徒雲昭遠遠望着窗外紅日,不知在想些什麼,似是察覺到這樣的氛圍,連一向不安分的司徒雲晚也安靜下來,悶悶地窩在司徒雲昭懷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女攝政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女攝政王
上一章下一章

平南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