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

雷恩斯·德威爾來到大學殿前時，一眼便瞥到遠處花壇前已無人，贊恩帶着一群學生氣勢洶洶朝他這個方向走來。

他不由自主地腳步一滯。

看到他，贊恩驚道：「雷恩斯，你怎麼來了？？你之前不是說要休息嗎？」

雷恩斯卻未說話。

他看上去與往常一般，但贊恩卻隱約捕捉到，雷恩斯瞥向他的一瞬間，眼裏似乎出現了複雜的情緒。但轉瞬即逝，彷彿只是他的錯覺一般。

雷恩斯沉默了幾秒，開口道：「……贊恩，利亞娜呢？」

他聲音有些發澀，似乎此時發聲極其困難。

「利亞娜·高登？」贊恩微愣，隨即笑開，「哈，你是問你之前交代的那事？放心好了，已經處理好了，那些禮物她都收回去了。哼，她裝得倒是沒什麼，但我估計之後她也沒有臉再來纏着你——」

他話音未落，卻見面前的男人臉色陡變，轉身就走。

「……喂，雷恩斯，你去哪裏？！」

……

雷恩斯來到大學殿前的花壇，卻發現自己終究來晚了一步。

四下已無人，只有星草花樹火紅的落葉隨風舞動，徒留一地火星點點，利亞娜和那些禮物已統統不見。

他抿唇，心中似是失落，卻又似是慶幸。

他想，他也許還未做好與她再見的準備。他……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雷恩斯一時怔住。

直到一旁有路過學生小心翼翼地朝他問好，他才抬眸，瞥到對方身上的下院標誌，張嘴便問：「請問，你是否先前一直在這裏？這裏發生了什麼？還有，你是否看見利亞娜·高登？她現在怎麼樣？」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宿醉將醒的人，用儘力氣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但他的目光卻如電，其中透著帶着迫切的威壓。

學生不知所措地「啊」了聲。

「啊，德威爾閣下，我先前的確在這裏。剛剛克拉雷閣下來退還了利亞娜·高登小姐禮物后便帶人離開了。利亞娜小姐……唔，她似乎頗受打擊，等人散了，只面無表情地帶着一群他們下院的學生來這裏，不一會兒便把這裏的東西清走了……至於去哪裏……唔，我聽他們說估計是回下院或者圖蒙林地了吧……」

他說得磕磕盼盼，因為他實在不知道雷恩斯·德威爾閣下這個傳聞中的當事人為什麼會這樣問。

雷恩斯聽后卻沉默了。

神院，這個南境主持光明神信仰的最高殿宇，其下屬學院一向分為上下兩院。

上院接收各傳統大家族和南境皇室貴族擁有神術師血統的後代為學生，而下院則接收來在南境認知較為次等的巫師、奧術師為學生。上下兩院一向矛盾尖銳。

他的家族屬於上院。而利亞娜的下巫族，便是組成下院勢力的大族之一。

雷恩斯印象中，利亞娜這個時候雖然在上院不受歡迎、飽受爭議，在下院卻因為她張揚的性格和出挑的美貌頗有人氣。自然能帶來人。

他心頭暗自鬆了口氣。他想，有下院的學生幫着利亞娜，好歹沒讓事情走到他想像中最難看的地步。

但他轉念，卻又立即否認了這個自欺欺人的想法。

難看和最難看之間，其實沒什麼區別。

「……圖蒙林地么？」

半晌后，他重複問。

「是，是的。」學生戰戰兢兢地回答。

卻見沉默著的男人，倏然抬手，原地便圈起一道巨大的金芒法陣，只見一隻雄壯的獅鷲破陣而出。雷恩斯躍上獅鷲，念了句古語，一人一獸便振翅離開。

「——雷恩斯，你這是去哪兒？？」

因雷恩斯的反常離開而追來的贊恩卻只來得及看見他消失在天際的背影。

他站在原地，不由傻眼。

「雷恩斯說了他是要去哪兒嗎？」

「唔，回克拉雷閣下，似乎是圖、圖蒙林地。」

「……圖蒙林地？？！」

……

圖蒙林地，坐落於神院所在的千聖城以南。是神院為下巫族學生準備的棲居地。

其間巨木參天，鬱鬱蔥蔥，樹葉枝幹連成一片莽莽綠海。而從上方望去，在綠海間，有許多零星的淺木色隨風浮現。那是下巫族族人的樹屋。

下巫族，本是居於南境邊界棲居于山野林地的小宗族，生來與旁族的生活習性大不相同。其族人大多習慣生活在築於巨木上的樹屋中。

利亞娜所住的也是這樣的樹屋。

而雷恩斯騎着獅鷲到達了圖蒙林地的上空時，不過一望，便直接輕車熟路地俯衝，徑直停在了利亞娜樹屋所在的巨木下。

站在樹下，雷恩斯有些茫然。前世，他便來過這裏多次，無論是利亞娜住在這裏時，不住在這裏時。

他們還在一起時，他常來。往往他不過才剛到，利亞娜聽到動靜，便會以最快的速度攀下樹來雀躍地迎接他，摟着他的脖子，對他一聲又一聲地撒嬌。他那時總是淡淡地回應。

後來利亞娜跟着部族搬走了，他也常一個人散步散到這裏，路過時，會停下來看看。

再後來，南北境混戰，物是人非……他便再沒來過這裏了。

雷恩斯沉默，目光卻凝在了眼前一條垂直而下的樹藤上。

其懸掛於高大的常青樹頂端，其上纏繞着幾串銀鈴。拉動樹藤，銀鈴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是下巫族讓來客通告主人有人到訪的方式。

往往銀鈴聲響，主人便會出來迎接客人。

利亞娜樹屋對應的銀鈴就在眼前。

而雷恩斯的手牽上樹藤，胸口起伏一番，卻又放下了手。

明明來時滿心焦灼，但臨到門前，他卻望而卻步了。

想到前世種種，雷恩斯既恨不得立刻再見到利亞娜，卻又膽怯於再見她。

——他不知道，如果相見，他該以什麼樣的神情，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她。

他低頭。兩種情緒在心中一番鬥爭，企盼最終戰勝了膽怯。

如今一切畢竟還未發生。而他，也許久未見到她了。他很想見她。

雷恩斯手指牽動，銀鈴發出一陣冷冷聲響。

而明明四周尚有微風吹拂和鳥兒鳴叫，但在這一瞬間，雷恩斯眼中，一切似乎都靜止了。

他只盼著那屋中的人出來，讓一切靜止和凝固，都恢復正軌。

然而少頃，微風再起，鳥鳴未絕，雷恩斯漸漸能再次聽到這些聲音，樹屋裏卻無人出來。

像是有人用拳頭在狠狠心口砸了一拳，砸出了一道缺口，雷恩斯心中各股強烈的思緒、糾結、擔憂俱一瀉千里。

一切都變得空蕩蕩的。

雷恩斯不甘心，他雙手捏成拳頭。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地拉響了銀鈴。

卻依舊無人應答。

「德威爾閣下，您怎麼在這裏？？」

一道渾厚的聲音倏然雷恩斯背後響起。

他回頭，只見一位棕發的中年女士正站在他身後。

她身材略臃腫，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圓眼鏡，身穿葛布長裙，正探究地看着他。

而雷恩斯記憶力一向很好，一眼想起了眼前女士的身份。

桑納·布拉爾，下巫族小有名氣的古巫術師。

她是巫族來神院溝通聯盟事宜的代表之一，同時負責照應所有來到神院進行交流就讀的下巫族學生。

在雷恩斯印象中，利亞娜和她交情匪淺。

「你好，布拉爾女士。」

不過瞬間，雷恩斯便調整好了面部的表情。他禮貌地詢問：「不知道您是否見到利亞娜·高登？我有事找她。」

許是聯想到近來的部分傳聞，對面女士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不過，她終是用不太熟練的南境標準語道：

「唔，您找利亞娜？但我想，她今天還沒回來……她一早就出去了。請問德威爾閣下，您來這裏，是找她有什麼事？如果方便告知，我可以等她回來轉告。」

雷恩斯沉默。

……利亞娜，不在？

前世，他這個時候尚不關心她，所以憑藉記憶，無從得知利亞娜現在哪裏。他不過是憑他對利亞娜的了解，推斷她回到圖蒙林地。

記憶中，這個時期的她遇見任何困難和挫折，總喜歡躲回自己的樹屋。

但她……竟然不在？

「……德威爾閣下？」雷恩斯一時未答話，布拉爾女士再次發問。

他再瞥了眼樹前垂掛的銀鈴，卻幾乎立時作下了決定。

「布拉爾女士，感謝您的告知和好意。」他回答道，「但我想，這件事不必您轉告。我會在這裏等她回來。」

……

利亞娜披着一件帶着兜帽的褐色斗篷，身上縈繞着黑霧，此時正緩步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步行不過半里，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鬧市景象。這是卡達黑市。

位於北境與南境的交界處，在接近三個世紀前由一個接近半神位格的大神術師卡達成立。不同於坐落於精確物理位置的其他市場，卡達黑市的主構是一個趨近真實的幻境。

其需要特殊的咒語與資格賦予才能進入。在卡達黑市幻境，所有人，無論南境人還是北境人，都會自動更異外貌。而一切地上市場無法光明流通的物件，在這裏，都可以進行交易。

保護私隱，勿妄議黑白——是卡達黑市成立的宗旨。

步入鬧市的一瞬間，利亞娜的外貌已立時產生了變化。她身穿黑色肅穆的古修士長袍，身披斗篷，兜帽遮面，臉變成了一張毫無特色的中年女人臉。這是她常用的偽裝。

穿梭雜亂的街道，看見她過往最熟悉的那家交易場所緊閉大門。利亞娜沒有猶豫，轉身就走入了她身後的另一家——這都是她熟悉的地方。

「嘿，『迷霧沼的那伽』，你竟然來了！許久沒見到你，隔壁的『炔鷹』之前還問起過你。唔，可惜他今天不在，不然你們可以好好敘敘舊……」

在卡達黑市，為方便識別，每個人都會有個隨機生成的假名。一般是現世地點加神奇生物的組成格式，『迷霧沼的那伽』就是利亞娜的假名。雖然她從沒去過迷霧沼，也沒見過那伽。

而當利亞娜一進去店鋪，頭藏在一團黑霧中、正站在貨櫃前的中年男人便熱情地喊出了她的假名。

利亞娜卻沒有和他進行任何寒暄。

「我今天來這裏，兩件事。」

「第一件事，幫我把這些處理掉。換成卡達闇幣。」

話音落，她推出了十數件禮盒——這霍然是她之前贈予雷恩斯、今天卻被退還的所有禮物。

不等對面的人有所反應，利亞娜繼續道：

「第二件事，我要立刻可以前往『通闇虛空』的途徑。價格你開。」

「通闇虛空……看來你遇到了不小的麻煩。」聽完她的話，對面的中年男人臉上盪起了微笑，「但沒問題，你現在就可以去。回來付我五十闇幣。」

只見他手中迸發出一道黑色的光芒，將利亞娜的身影淹沒，她頃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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