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街市旁來去的行人看迷了莫菲的眼，走在街上她張望著想看看有沒有成衣鋪子。沈煉何等聰明人，怎會看不出她這點小念頭。他張開手在莫菲的臉前晃了晃讓她把注意力收回來。
「可別看了，我是個窮人哪買得起那麼多行頭，能給你添點生活必需品就差不多了。」
莫菲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心底真的好想穿穿地道的古人衣裙呀。
「下次有機會你要纏著陸大人帶你逛，他才是行家。」
「那人也有需要逛市場的時候嗎？」
「誰說不是呢。」
不行了，莫菲已經開始腦補陸炳身後跟著二三十個保鏢出門，攤販們一見他來馬上集體跪地磕頭如搗蒜的畫面了。
「像這種女孩子用的東西。」莫菲說著拿起一朵紙花細細欣賞著，花瓣的外延染上一圈淡硃色，中心還點上了蕊，「難道他也懂？」
這會兒沈煉正全身心投入地和小販們討價還價，對於莫菲的疑問他只匆忙點點頭表示肯定。莫菲放下了紙花又揀了枚做工樸實的簪子貼到發邊比劃了幾下，可惜隨身沒帶鏡子。
光是看沈煉買東西就蠻有意思的，這個人完全沒有讀書人的自矜，跟其他市井小民一樣非常自然地游進了茫茫人海。隨走隨買，兩人懷裡抱著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
「鐵棍衚衕這邊的商市是常開的，買東西很方面，你若是以後在這裡久住的話自己一個人也可以來隨便逛著看看。」
「這地方還真叫大鐵棍子衚衕啊......」
莫菲無力吐槽這簡單粗暴的地名。
「這名字都算得上很委婉了，更粗魯的地名我是不太好意思說出口。」
「什麼嘛什麼嘛，快說！」
才一晌工夫就被人賣了兩次關子實在太不爽了，莫菲懷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念追問著沈煉。
「莫姑娘你別扯我袖子，讓人看見不好......」
可惜沈煉吞吞吐吐的模樣只會激起莫菲的好奇，架不住她強烈的好奇心沈先生終於還是鬆口了。
「其實這兒的地名真是挺不講究的，這一頭是大鐵棍子衚衕，那一頭是南鎮撫司的衙門。錦衣衛是個大鍋燴，外人不知道的是他們管的雜務也很多。」
「嗯嗯，繼續繼續。」
「是你讓我說的啊。」沈煉頗感無奈，「除了地方治安，他們下轄的分支里還有一部專管宮裡奶娘生活起居。」
「所以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吶？」
「叫......奶......」
沈煉眼神忽地一變，立即止住話頭低聲要莫菲和他一起轉身背朝著大街往回走。莫菲忙不迭抱緊了懷裡那堆東西，問也沒問很順從地跟著沈煉走了。兩人仍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避過人群走向衚衕出口。即將邁步離開那一當間兒，沈煉又輕語一句。
「停步，左轉。」
莫菲只來得及掃一眼，勉強看清沈煉躲的是什麼人。
他們在民居宅院間穿行著，沈煉心中像藏著幅地圖般流暢地為她引著路，顯然是對這裡的地形了如指掌。爬滿雜草的屋檐遮住了兩人頭上的天空，換成莫菲可能根本辨不清東南西北。
「咦，怎麼這邊也有？」
沈煉這麼自言自語了一句，恰好此刻街對面有個男人遠遠沖他們揮了揮手。經過一段下坡走在青石板道上，冷不防又躥出兩個閑漢湊上來，打量一陣后又縮回陰影中。
「你們在玩什麼呢啊告訴我啊。」
走得氣喘吁吁的莫菲忍不住抓著沈煉的胳膊搖了搖，沈煉無奈地看著這個小累贅，認命地嘆了口氣：這下跑不掉咯。
他一路躲避的那個女孩兒笑意盈盈地站在小路的盡頭等著他倆，女孩的身後男男女女跟了好幾個人。由於已經見過錦衣衛衙門裡那陣仗現在隨便來幾個人根本嚇不到莫菲了，她倒好，非常主動地拽著沈煉也往前走，一邊走還一個勁打聽。
「怎麼了沈先生，這是上門要債的啊？看著不像，莫不是女朋友吵架鬧矛盾喊人來打你了？」
她是看出對方沒什麼惡意才這麼大大咧咧地主動上去打招呼。面前的小姑娘沖他們揚起頭來，她才看清楚女孩那張瓷娃娃般的精緻面孔。這姑娘好可愛呀，莫菲的內心默默輕嘆著，要不是彼此不熟她差點就要上去揉揉那張小臉蛋了。
「陸小姐，您好。」
沈煉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那女孩約摸才十三四歲，沈煉這是不是也太鄭重了？小姑娘親親熱熱道聲沈大哥好久不見，兩人寒暄了一小會兒。
等等，陸小姐......？莫菲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嗯。」沈煉再次窺破了她心中的小猜測，「沒錯，這位就是陸家的小女兒了。」
我靠！莫菲心中猛地一個霹靂，陸炳原來真人不露相，沒想到你這濃眉大眼的傢伙連女兒都這麼大了！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古代人初次跟晚輩見面有什麼禮節，抱拳那太浮誇了，摸摸頭又太隨便，想來想去她只木木地說了句「陸姑娘午安」。
陸小姐見每個人的時候眼睛里都帶著笑意，這笑容很快驅散了莫菲身上的拘束。怪不得沈煉說陸炳會懂女兒家打扮的事情，肯定是長期伺候女兒練出來的。
很可惜，這回猜錯了。
沈煉確實說了她是「陸家的小女兒」——他可沒說具體是哪位陸大人的女兒。
莫菲渾沒留意這些細節，一門心思和小姑娘聊著天。來到明朝這麼久打交道的儘是些武夫，連沈煉這個讀書人眼看也不是省油的燈，這下終於碰見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女性讓莫菲感到一萬個欣慰。
「我叫陸鈴，姐姐就叫我鈴兒吧，哥哥和其他人都是這麼叫我的。」聲音當真如銀鈴般清脆。
但是聽在莫菲耳中，她腦袋裡的問號不禁又大了一圈：嗯？她還有個哥哥？陸大人你年紀輕輕的真是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
沈煉抱著肩膀站在邊上看著這對新朋友聊天的樣子，得，今天這趟出門算白走一遭，碰到陸大小姐攪局還能怎麼辦，只有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莫菲覺得自己的排場真是大，先前買的東西全交給了陸家的傭人們讓他們去搬，自己和鈴兒在幾個婢女的簇擁下風風光光地走在大路正當中。看到是官家小姐出行周圍的人都很有眼色地讓出了一條道兒讓他們通過。
唯一讓她覺得奇怪的事一路上還是有些陌生男人探著頭似在監視他們。
南鎮撫司衙門的偏廳里，陸炳和手下們聚在桌邊正議著事。
「這個季度的開支用度已經讓紀師爺整理好了，你們也看一看，有什麼疑問先提出來。」
「大人，我有一問不知當不當提。」
陸炳橫了一眼，說話的這位兄台原來是南鎮撫司第一莽夫，打北方冰天雪地里鑽出來的祁慎言。陸炳惜才，在自己這基本全以江南人組成的小圈子裡也為他留了一席之地。
「但說無妨。」
祁慎言凸出的眉骨下兩隻大眼睛賊溜溜地盯著陸大人。
「您什麼時候能放我們回去睡覺啊？」
他的發言代表了全體下屬的心情，所有人都頂著巨大的黑眼圈深情注視著陸大人。陸炳不慌不忙端起茶碗，掀開蓋子先撇了兩下茶沫兒——這套路得自陳寅的真傳——緩緩喝了口茶再頓了頓。
「都是年輕人，少睡個一兩天覺有什麼打緊的。不過太辛苦了也不好，覺得倦了就去執個勤放鬆一下，我批准。」
眾人一腔老血堵在喉嚨口將噴未噴，陸大人氣定神閑如無事人般繼續端著茶碗欣賞大家的窘迫表情。好在老天有眼，一物降一物，眼尖的祁慎言第一個看到了救星的到來。
他伸出食指一敲桌板，所有同僚即刻會意。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齊刷刷站起來沖著大門站直了，這時陸鈴正邁過門檻，陸炳兀自靠在椅背上端架子，臉上表情一如尋常。
久違地見到兄長讓陸鈴有點開心，也就不管什麼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規矩，背著手踮著腳尖小步輕跳著走到了哥哥跟前。陸大人修鍊多年的老流氓，唯有妹妹或父母在場的時候會偶然地表現得很有人性很善良。
下屬們心下瞭然今天這趟算得救了，心裡把陸大小姐感謝了一萬遍。鈴兒湊到兄長身邊耳語幾句，說的大概是要他別老呆在衙門裡忙得太厲害壞了身子。陸炳這塊石頭終於軟化了小半分，對家裡人的話他總是很聽得進去。
一切都很完美，差就差在後面兩人里先進門的是莫菲，進來見到陸大人她又發揮了自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天賦來了一句：
「陸大人啊，沒想到您的女兒都這麼大了，您女兒好可愛啊。」
陸炳：？？？
沈煉演得一副事不關己老實人的模樣站在門邊看熱鬧。陸大人端著茶碗的手沒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
鈴兒悄悄躲到兄長身後，額頭抵上哥哥的肩膀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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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沈榜所著《宛署雜記》記載：乃子府隸錦衣衛，其制每季精選各里良家婦，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四十名養之內，曰坐季奶口。沈煉不好意思開口的就是這個乃子府，在北京王府井一帶，是如今燈市口西街的前身。
注2：陸家幺女陸鈴顯然是虛構人物，用現代人眼光來看她皮膚的白皙並不是特別健康的表現。陸鈴很怕曬，為了這個體弱的妹妹陸炳沒少操心，兩人年紀差得有點多，不幸讓莫菲產生了誤會（陸炳：滾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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