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前所未有的感覺在陸炳心中擴散開來:分明是近在咫尺的東西,他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鞋柜上擺著他同家人的合影,一家三口大約是坐在公園長椅上拍的照片,照片里女兒的年紀還很小,圓鼓鼓的臉蛋加上膨起的外套,整個人如同小皮球般坐在父親膝蓋上。妻子的笑容藏在一片陰影里,這張面孔不像陸炳認識的任何人。
客廳沙發頂上的位置被一個大相框所佔據,兩人結婚廿年的紀念照被妻子珍而重之地掛在屋中最顯眼處。
但她對此究竟有多看重呢?陸炳不禁在心裡打了個問號——照片上的陸炳被妻子隔著玻璃框,用毛筆畫了撇山羊鬍子,讓他的模樣顯得十分滑稽。
「這樣看上去就和歷史書上的陸大人更像了。」
記得妻子帶著惡作劇的笑容如此說道,連陸炳自己看了都忍俊不禁。
三人生活的碎片遍布這個家庭的所有角落,看得蘇婭無比羨慕。她思量再三,重新拋出了那個陸炳未能回答的問題。
「外婆究竟去哪兒了?」
「唔,我記得......」
妻子從他身上沾染了不愛使用現代通訊工具的惡習,離家逾兩月,電話、郵件一次也沒來過,倒是源源不斷地收到她手寫的信或卡片,上頭蓋滿外國的郵戳。
「她上個月去了這個地方。」
陸炳輕手輕腳地穿過房間,從書架上拿了本自己最近在讀的書。
書頁里夾了張明信片——妻子不在家的時候他索性把這些明信片當做書籤隨手使用,以減少她的消失所帶來的違和感。明信片上的話語十分簡單,大意是自己即將到達目的地,請君勿慮云云。
將這張卡片翻過來,明信片上印著陸炳沒聽說過的古建築,那是一片蒼老的環形高牆遺迹,看樣子倒和電視上的運動場有點相似。
「......斗獸場。」
他聽見蘇婭在旁邊倒吸了一口氣,便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
「國外的某個遺迹,外公你沒去過的。」
她簡短地解釋一句,陸炳挑了挑眉,這解釋聽了只會讓人更加不安罷?
「而這是她最近寄來的照片,在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她的音訊了。」
陸炳從上衣胸袋裡抽出一張照片,畫面里妻子正站在一座巨大的錐狀建筑前,周圍的背景是漫漫黃沙。他依然不知道妻子到了什麼地方考察,但看蘇婭的表情,她無疑清楚這是哪裡。
「外婆有給你捎什麼信么?」
他無言地將照片遞給她,蘇婭伸出雙手小心地接過來,照片底下是一排精緻的畫,黑色鋼筆描繪出了諸如鳥類、眼睛、手足等圖案。這些圖畫的尺寸排列都很有規律,以至於陸炳懷疑那是某種異域文字。
本該落款的位置上沒有寫妻子的名字,而是用另一種潦草的筆觸寫下了「Nyarlat
」這個詞。從線條來看,繪圖者和書寫者是同一人,但她——想必是她——是懷著某種異樣的情感寫下這個詞的,彷彿只是在紙上落下這幾個字母都對她的精神造成了極大的負擔。字母「t」的筆劃曳得很長,這讓陸炳懷疑她的書寫是被什麼東西中途打斷的。
「除了這串圖畫外,她沒留下任何訊——」
「她說她想見你。」
蘇婭直截了當地回答了陸炳最想知道的事,他眯起眼睛端詳著那串鳥獸蟲魚,試圖按照蘇婭的話來理解妻子畫下的這些圖案。但蘇婭關心的地方不在圖案,而在那個令人忌諱的半個單詞上。
女孩的表情有些凝重,她將照片舉到眼前,旋又放下,最後朝陸炳虛弱地笑了笑。
「她真了不起。」
照片中的人對她這句褒獎之詞未作任何回應,事實上出鏡者不止妻子一人:她身邊還站著幾個同伴,相貌上都是些外國人。妻子也同他們中的那些女人一樣,披著頭巾,且用面紗遮住了自己半張臉。
面紗......
面紗......
似曾相識的畫面逐漸在陸炳的記憶中鋪展開來,往昔生活點滴匯成涓涓細流,滌盪著他為濃霧所蒙蔽的心。房間周圍的布景漸漸變得黯淡褪色,化成越來越缺乏實感的幻影。
「我真地身在此處嗎?」
他的雙眼恢復了光芒,用審訊般的眼神注視著蘇婭。
少女的模樣顯得無奈又憂傷,她環顧四周,想把這片溫馨的家庭角落刻進記憶里。她注視著廚房門邊那個巨大的貓爬架轟然倒塌,陸炳也記得那東西的來歷——妻子不知從哪裡郵購了這個無比礙事的勞什子,還美滋滋地親自動手把它組裝起來。
眼前的一切正迅速離他遠去,連同蘇婭的形象也開始模糊。
他隱約聽見少女在啜泣:「你可以抱抱我么?」
陸炳面無表情,既不同意也沒有反對。
一個嬌小的身影撲進了他的懷裡,用手臂緊緊環抱著他。
在他從夢境脫身的那個瞬間,他當真從這個少女身上感受到了某種與自己血脈相承的牽絆。
......
整座建築陷入了不可逆的解體,隨後記憶也像指尖細砂般迅速從指縫間流走。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兒,直到最後還在哭泣的外孫女,滿屋子的家人合影,礙事又礙眼的貓爬架,以及妻子寫給他那滿抽屜的信和卡片,全都如朝露般蒸發得無影無蹤。
陸炳再次為深沉的混沌所淹沒,他的手裡還攥著莫菲站在金字塔前的照片。
至於照片后那半個名字究竟意味著什麼,他不明白,此生也難有機會找到答案。
......
頭腦疼得像有人拿著榔頭十分規律地捶打過一般,讓陸炳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好真實的夢境,夢裡自己居然見到了成人後的女兒甚至孫女,對現在的他來說這一切未免太荒唐。
更讓他覺得荒唐且羞愧的是自己居然夢見了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女人。那個戴著面紗,胡人裝扮的女子出現在夢境里,還佔據了他家裡幾乎所有的畫框,自己是中邪了么?
他終於緩緩睜開雙眼,奇怪,眼前怎麼有個人......
陸炳伸手揉揉眼睛,視野逐漸變得明晰起來,並非他睡迷糊了,而是的的確確有個人守在床邊盯著他。
劉端那張比實際年齡老了不止十歲的糙臉近在咫尺,他簡直都要感受到對方的呼吸了。
「嗬!」
下意識的就是一拳揮出去,幸好劉端避得快,再晚一點他可就要變成陸公子起床氣的受害沙袋了。
夢裡好歹面對的是面貌可親的少女,醒來一睜眼卻正對著劉端這張糙臉,也難怪陸炳怒氣大漲。劉端沒心沒肺地陪著笑,退到了一個稍安全點的距離關切地望著他。
「怎麼,給魘住了?」
「胡說。」
陸炳不耐煩地扯了扯領口好讓自己呼吸得跟順暢,一觸之下,他才發覺自己前胸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濕。看著他這心神不寧的樣子,劉端吞了吞口水,遲疑著想對他說些什麼。
「有話只管說來就是,別裝神弄鬼!」
陸公子沒好氣地喝斥一句,劉端點點頭,又往後退了兩步。
他搓著手掌,好不容易才直視著陸炳的眼睛擠出句話來。
「是,少爺......禍事了,您讓人給......告啦。」
......
「是,是,我們也知茲事體大不敢妄動,還請貴使行個方便,先讓我同賽義德閣下說兩句話可好?」
四夷館前,周守行領著兩個隨從,三人穿戴得齊齊整整恭立在正門。
與其相對峙的正是撒馬爾罕使團的書官哈蘭,他帶領同胞們剛做完早功,甫聽南京鴻臚寺派人造訪便急匆匆地趕來了。他潔白的衣裝下擺處沾著點泥土,可見其趕得有多麼匆忙。
「周大人這番話言重了,我們可承受不起。」他雖然心中驚疑,面上仍保持著從容申請,「我等決無在諸位面前濫擺架子的意思,只不過如今火者身體抱恙且時好時壞,實在不便外出相迎。」
「那我就找你,對,找你也一樣!」
周守行自說自話地點點頭,雙眼直視哈蘭,對方仍保持著微顯困惑的禮貌神情。
「哦?究竟是有何急事能讓您如此匆忙地趕過來,莫非南京官府對我們自作主張借用這座學館有所不滿,想讓我們搬出去?既然如此,我們自當從命。」
他回頭看向自己的僕人,微微使個眼色,後者立馬深鞠一躬,匆匆跑回去了。
「哎,哎!我還沒說是怎麼回事吶!」
一遲疑就讓人搶佔了先機,周守行連話都沒說明白就讓哈蘭一頓搶白給從中截斷了,臉上的表情自然不大好看。
「我說的可不是這院子的事,這裡你們住上十天半個月都不成問題。可我今日到此卻是為了另一件事——貴使所領的人里有個女子不巧涉及一場官司,咳咳......」
說到這裡,周守行為難地低下頭咳嗽兩聲,表情也顯得十分尷尬。
「我知道貴使的隊伍里有個精通漢話的女子,我還同她說過幾句話——您能否通融一下,請她跟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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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終於出來了,兇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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