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

夜風

沐鳳駒沒想到雲嵐會在這時候重開東宮。

當然是聖上的授意,他知道,但東宮是太子居所,封是可以封的,重開就牽連甚廣了,難免讓那幫宗室又提起皇嗣來。他雖然對朝局的考量還不算老練,但就連他都能想到的事,雲嵐怎麼會想不到呢?

他帶着滿腹疑惑看着雲嵐張羅,把雲嵐都逗笑了:「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自己多看少說,慢慢就懂了。」

沐鳳駒應了一聲,雲嵐想到什麼,又囑咐道:「說真的,別亂說話,凡事三思而行。」

這話說完她自己都有點恍惚,真是弔詭,她當年沒能給出的對少年的憐惜,今日給了別人。算起來只算命運弄人,到底錯過了,做不成容凌和□□晚年那樣的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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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北軍第二批進京,場面比一切都來得大,甚至隱約蓋過敖仲封王的排場,也難怪有傳言說這次又要封王了。主要還是聖上看重,恭親王城外親迎,宮門處是朱雀叩門,都是心腹重臣。

言君玉一路在驛站簽自己本名簽回來,等到了京城外,已經是天下皆知了。連賀綺羅也笑他:「這下真是衣錦還鄉了。」

「賀將軍還說我?我看你怎麼跟你哥交代。」言君玉也笑她。

「怎麼交代,我全須全尾回去他們就謝天謝地了。」賀綺羅得意得很:「倒是你要想想自己的『交代』了。」

怪不得敖霽總要他去闖蕩闖蕩,原來出去闖了一番再回來,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曾經覺得高不可攀的京都城牆,現在也不過尋常了。

蕭栩在城門處等他,在塞上待久了,看見京中的繁華景象還是一愣的,人煙市井,滾滾紅塵,照樣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騎在馬上走過玄武主街,確實有種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感覺。想起當年隨東宮出去狩獵,只覺得敖霽扶旗那樣威風,原來在這位置,除了仰望的目光之外,最重的其實是身上的責任。

賀綺羅說得輕巧,其實進了內城還是緊張的。她偷眼看言君玉,天不怕地不怕的驃騎將軍現在也不對勁了,整個人神色十分奇怪,像是要做什麼期待已久的事,又像是漫長旅程終於回到家中。

聖上在太和殿接見他們,賀綺羅是第一次進宮來,這才知道宮道那麼寬,那麼長。太和殿前的大廣場,地磚方正,玄陛上雕刻着五爪盤龍,文武百官兩側排開,無數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但最讓人緊張的,還是玄陛之上的那一位。

盛夏正午陽光耀眼,賀綺羅知曉規矩,不敢抬頭,這次最難的其實是俞燁,都說靖北侯是功過相抵,但最終還是要由聖上裁度。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候竟然沒勇氣偷看一眼,只聽見有內侍高聲傳話,念的都是靖北這次入宮覲見的將領名字。

背上像有千斤壓力,她伏在地上,聽見聖上叫他們起身。

是非常年輕的聲音,還是不敢看,卻叫到她名字,問答的時候她的聲音簡直不像是自己的,像從嗓子裏擠出來的,等會一定要被衛孺笑了。先問俞燁,再問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抬頭的衝動答完,接下來怎麼算都該是言君玉了,卻聽見聖上的聲音頓了頓。

她知道這樣猜測是大不敬,但她在京中時,也隱約聽見一點東宮的風聲,不然剛剛入城時也不會笑話言君玉了。賀綺羅忍了又忍,終於鼓起一絲勇氣,偷偷看了一眼聖上。

龍椅上的青年,比她想像中更俊美,也更貴氣,盛夏天氣,他穿着素色龍袍,不顯一絲暑氣。那白色緙絲錦緞上銀綉五爪龍,墨黑蟬翼冠壓住鬢角,越發顯得整個人像明月出山,氣勢卻如日中天,讓人不敢直視。

但傳言中英明神武,在東宮時禮節就無可挑剔,天潢貴胄的天珩帝,問完靖北兩位將領后,卻沒有馬上叫出言君玉的名字。

他只是安靜地看着丹陛下跪伏在地的青年,神色這樣溫柔,幾乎帶着點貪婪,像是在嘆息,臉上神色,卻是淡淡的微笑。

沒人知道言君玉的感受。

他在用目光一寸寸丈量他的小言,從青年修長的脊背,到已經長開的身量,甚至藏在盔甲下的身體……那目光幾乎是帶着重量和熱度的。

言君玉幾乎一瞬間就紅了臉。

真沒出息,仗也打過無數場了,被他一看,就彷彿變回了他的小言。那些在東宮的歲月都如雲海般翻卷著在眼前展開,言君玉用盡全身力氣,才沒有抬起眼睛來看他一眼。

「陛下……」朱雀剛想提醒。

「將士們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宮中設宴,好好犒勞大家。」

雖然是晚宴,但其實從下午就開始了,將士都在武英殿短暫休息,卸甲換衣,為了去參加等會的宴席。言君玉正換衣服,賀綺羅闖了進來,嚇得他連忙躲避,衛孺也躲個不停:「你怎麼哪裏都亂鑽呀,去看你家俞將軍去。」

「嘁,又不是沒看過。」賀綺羅手裏還拿着一串荔枝剝著吃,跳到桌上坐着,還逗言君玉:「行不行呀,怎麼我看陛下連你名字都不念呀,是不是生你的氣了?」

「要你管。少爺當年在東宮當伴讀的時候,你還是容夫人呢。你還說我們,怎麼剛剛自己也嚇得像個鵪鶉似的呢。」衛孺換了衣服出來,跟她鬥起嘴來。

其實「陛下」那邊的情況遠不如賀綺羅說的那樣雲淡風輕,至少在雲嵐這看來不是。封王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東宮如今行仁政,所以徐徐圖之。也可能是在等樞密院那幫老宗親們做出反應,畢竟,天珩帝的利刃可不只她一把。

朝堂上的事撇開不講,最重要的事其實在眼前。晚上飲宴顯然會弄到很晚,雲嵐在明政殿跟着天珩帝把該推遲到明天的政事都過了一遍,正準備伺候他換衣服去午休,習慣性道:「午膳擺在楊風閣吧。」

楊風閣涼爽,離明政殿近,夏日帝王多在此起居,這種瑣事君王從來是不出言的,這次卻淡淡道:「我看玉熙宮的荷花就很好。」

雲嵐是玲瓏心肝,如何不懂。

賀綺羅和衛孺一面鬥嘴一面往外走,還好反應快,否則差點跟天子儀仗撞一個跟斗,連忙規規矩矩行禮,等過去了問身邊小太監,才知道天子駕幸玉熙宮,就在武英殿前頭。問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只說在英華堂擺了午膳。

好好的午膳,為什麼跑到這來了呢。

「陛下不會是怕我們造反吧?所以親自來盯着我們。」賀綺羅笑嘻嘻地道。

「誰沒事盯着你,你別亂說話了,小心被御史知道,參不死你。」

衛孺雖然當初在東宮時也弄不懂什麼謀略,不過相比賀綺羅,已經是見過不少世面了,也知道御史的恐怖,所以還教育起她來。兩人正說話,只見宮女太監抬着食盒過來,領頭一人正是雲嵐,她是認得衛孺的,沒有說話,只朝着他笑了笑。

衛孺猜不到的事,她一聽「玉熙宮的荷花」就知道了。

被囚在金籠中的龍,雖然已經習慣了剋制,不敢輕舉妄動,但總歸是想離他的小言近一點。賀綺羅的疑惑不是沒有道理的,雖然歷來回朝的將軍都看管得嚴,但還是第一次這樣,被時時刻刻注意著。

插翅也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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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飲宴,排場非凡。

別說賀綺羅了,就算身份尊貴的靖北侯俞燁,和在宮中待過的衛孺,也是第一次經過這樣國宴的場合,還是座上賓。真是鮮花錦簇,烈火烹油,燈光如海,將永明殿照得亮如白晝,山珍海味,珍饈美酒,歌舞自不必說,難得是金紫萬千文臣武將齊聚,正是太平盛世歌舞昇平的景象。

一下子從粗獷蒼涼的大漠到了這樣繁華的宮中,實在讓人眼花繚亂,神盪魂馳,難怪那麼多名將最後都消磨在富貴鄉里,實在是太難抵擋了。

相比名將,帝王就更難了。多少雄才大略的君王最後也沉溺享受,就連先慶德帝晚年也有不少奢侈浪費的享受,實在讓人害怕。眾將入席後天珩帝才駕到,身後跟着一堆宗室王爺,顯然下午是去了樞密院了。賀綺羅這次時行禮時趁機看了看他,見他看着宴席神色平常,仍然是皎皎如月,彷彿一切繁華都沾染不了他的身,略微安心。

但她這一分神,就發現了一件事。

言君玉不見了。

她這下可急了,去找衛孺,那傻子正和俞燁喝酒,兩個人倒是都挺正經,雖然也看歌舞,一個個目不斜視,乖巧得很,實在好笑。她抓着衛孺問了兩句,衛孺雲淡風輕:「少爺下午說出去一下,等開席就回來的,你別空着急了。」

賀綺羅懶得理他,自己找了出去,出了永明殿,外面宮女內侍川流不息,她找不到人,只看到殿後有個庭院,遠遠聞見荷花香,大概是連着宮中花園的御湖,還有個小閣子,裏面隱約有燈光。

她是要去的,結果剛走了兩步,被個女官笑着叫住了:「葉將軍怎麼不在席上呢?」

是在武英殿外遇到的那個女官,衛孺怕她,賀綺羅機靈,雖然見她溫婉貌美,但也隱約看出神色氣度不是尋常女官,也有點怕她。況且武將在京中,一定是要謹慎小心的。所以也不敢多說,只道:「我來找言將軍。」

「小言還有點事,等會就回來了。將軍且去坐席,今日是慶功宴,不痛快一醉豈不可惜?」女官笑着把她送走了。

賀綺羅回到席上,發現不但言君玉沒回來,連聖上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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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是翻/牆回來的。

回京的將領不能隨意走動,這是常識。但他得先去看看奶奶,還有許多人要見。其實說一句也沒什麼,但說一句總得是在開了第一句口之後的事了。

但蕭景衍連他的名字也不叫。

實在讓人生氣。

他早從朱雀那知道,言老夫人自從去年病了一場之後,不知怎的忽然想通了,早早被接入宮中,就住在昔日明懿皇后居住的宜春宮附近,也不算遠。皇宮他是極熟的,找個機會就翻/牆去見了,言老夫人頭髮全白了,見到他,又是高興又是傷心,還怕他餓了,弄了許多東西來給他吃。

言君玉本來回去路上是要去見見諶文的,想了想還是算了,諶文向來循規蹈矩,見到他這樣行事一定大驚失色。何況有羽燕然的事在前,現在武將們自己都怕,畢竟天恩難測。

但言君玉知道羽燕然是怎麼回事。

就像他知道蕭景衍一定知道他翻/牆出來在宮裏四處跑的事。他不是世人畏懼中的那種喜怒無常的君王,只是皇權太重,太嚇人,以至於沒人敢去了解他的本來面目了。

所以他回到永明殿,一進去就被雲嵐截住了,她似乎比自己離宮時也溫和許多,也許是因為危機都渡過了,笑着讓他在這等著。

言君玉其實是不想等的,不過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還是忐忑的,當初他不辭而別,走的時候雖然也有許多事掛懷,但終究心裏是小看了邊疆的險惡,這一番也經過幾次生死關頭,沙漠那次完全是靠運氣扛過來的,自己想想都后怕。

他一定也知道。

言君玉站在湖邊的閣子裏,越想越覺得他一定是在跟自己生氣,因為自己險些死在邊疆,差點回不來了,自己當初可是答應過他的。

但東宮的小言大人跟着洛衡別的沒學到,倒打一耙是學了個十成十,何況今天翻/牆翻得本來就不開心,在閣子裏等久了,想到蕭景衍可能在生自己氣,索性自己也生起氣來。

湖邊夜風涼,開了半湖荷花,月光照得波光粼粼,言君玉終於等到太監高聲通報,宮中的琉璃宮燈又亮又大,照見道邊的合歡花樹垂下累累花枝,在月光下穿花拂柳而來,像夢中的場景。

他今天在太和殿那身白色龍袍就很好看,言君玉知道為什麼大喜的日子他卻穿得素凈,幽燕這一場大戰,光是陣亡就有二十餘萬,靖北第二批回京的不只有要封侯封王的將軍,還帶着戰死士兵的屍身,大部分連骨灰也回不來,只有累累的軍牌,黑鐵上鐫著名字,不過二兩重,送回家鄉,父母憑軍牌每年年末去領撫恤,士兵五斗,民夫減半,年節下不至於餓死一家人,這就是一條性命的價值了。

運軍牌的車就在隊伍最末,壓得車轍那樣深,賀綺羅不敢看,只有他和俞燁去看過。都是靖北一起並肩戰鬥過的兒郎,父母妻兒等著回家的人,重重堆在箱子裏,他們倆誰也沒說一句話。進京的時候下了一路的雨,到太和殿才雲收雨霽,都說是將士英魂跟着回京,見到聖上英明才釋懷,欽天監的頌聖詞可能都想好了。等到秋後祭天,就能派上用場了。

這次的慘勝給百姓留下的刻骨傷口,整個大周的痛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個人能撫平。他知道,所以穿白,這責任多沉重,太和殿的陽光那樣耀眼,文武百官都是笑臉,連衛孺跟賀綺羅都跟着高興起來,只有天子仍然擔負着一切的責任。

晚上他仍然穿藍,還在先帝孝中,銀龍刺繡在暗中帶着微微的光,燈籠光照見他面孔,仍然是記憶中山嵐一般的眼,只是身上的氣勢重了許多,像是從漫長的寒冷中漸漸蘇醒,見到自己,還是漸漸露出一個笑容來。

雲嵐剛剛跟自己說話,大概知道自己在生氣,還欲言又止,昔日東宮女官也不懂情字,吞吞吐吐找不到合適措辭,道:「其實陛下……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小言你……」

為什麼不笑呢?大概是太累了吧,像那晚在思鴻堂,和自己聊起梅花時,那樣的寒冬,他也一個人經過很多次了。敖霽走了,容皓走了,最後羽燕然也送走了。他一個人渡過了許多那樣的時刻,自己在靖北,只覺得肩上責任千斤重,他卻擔負着整個天下。

言君玉只覺得眼睛發熱,但卻沒有迎上去,而是轉過頭去,他站在閣子角的陰影里,看着湖面。

隨從都退下去,只留下燈籠,年輕的帝王走入閣中,沉默許久。

總是來不及,總是有更重要的事,總是情勢比人強,連一句話也來不及好好說,東宮最難的時候,他在永乾殿侍病,看着天上月光,想着要是能見小言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不說話,看一眼也好。

終於也到了今天,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是安靜叫「小言……」

站在陰影中的青年,高了也瘦了,靖北的甲重,披甲的時候也不覺得,卸了甲才覺得那樣痩。戰事剛結束不久,他是新傷疊舊傷,整個人的身架已經是長開了,挺拔得像一桿槍。腰上仍然掛着佩刀,是像太/祖晚年那樣,經過了戰事,從此兵刃不離身,枕下藏刀,刀氣傷了慧貴妃的額角,文人慣會頌聖,稱之為枕下風,還寫出「江南一片天上月,不如長安枕下風」這種句子來。

他從未去過邊疆,只能從書卷上拼湊小言的經歷,都說天子富有四海,手握天下,但也許一輩子也未必能見一見自己的天下。

他沒想到言君玉的回答。

站在小閣子角落裏的青年像是對這稱呼有點生疏了,又像是帶着點負氣的意思,悶聲悶氣地道:「我不是你要的那個小言了……」

換了別人,大概是要退卻的,但他畢竟是蕭景衍。不但沒退,反而向前一步,在言君玉反應過來前,把他困在了閣子的角落裏。

其實要跑也跑得掉的,千軍萬馬也闖過來了,但年輕的將軍卻沒有跑。他不再是東宮林中小獸一般的少年了,更像是森林中一頭漂亮的大鹿,受了一點傷,不想走,但留下來又有點委屈。也許是蕭景衍的眼神太溫柔了,所以他也沒有躲,任由他舉高手中宮燈,用安靜的眼神一寸寸檢查自己的傷口。

英挺而俊美的將軍,五官已經長開了,仍然是他的小言,只是更漂亮了。皮膚仍然是當年一樣的白,只是左邊的眉骨上多了一道駭人的傷口,斜斜劃過整個眼睛,看得出是新傷,因為傷口有些地方還是深紅色的。這不是刀或者劍的傷口,是西戎的彎刀,帶着新月般弧度。無可挽回地留在他左邊臉頰上,劃過眼瞼,連顴骨也遭受波及,像是道觀中完美的神將石像上被砸出一道裂縫。

光是看着,都覺得心驚,這傷痕險之又險,再重一點這隻眼睛就沒了,甚至命也留不住。容皓永遠不會知道赫連回軍時那句話的重量——生死關頭,他是留了手的,留一個全須全尾的小言給他的容大人。

蕭景衍許久沒說話。

年輕的皇帝,山嵐般眼睛彷彿都凍結了,他只是伸出手來,用指尖輕輕觸摸著那傷痕。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碰傷自己一般。

「很痛吧?」言君玉聽見他輕聲問。

真沒出息,明明多少生死關頭都過來了,比這更痛的也過來了,卻因為他一句話,眼睛就發酸了。像父親當年第一次戍邊回來,怎麼也不肯給娘親看傷疤。又像是舅舅家逢人便講的那個笑話,慣壞了的小表弟,有次爬樹從樹上摔下來,本來好好的,結果看見他從旁邊一過,立刻就開始嚎啕大哭了。

但言君玉知道他問的是當初,受傷的那一刻,幽州最後一場戰爭,也是最危險的那一場,鮮血糊滿面部,整隻眼睛都看不見了,言君玉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要瞎了,無法無天如他,那一刻也是害怕的。

「其實也不怎麼痛……」言君玉聽見自己的聲音獃獃地道。

總是這樣的,遇上他就變得這樣呆,在邊疆見過的大世面,到了他面前就成了小玩意。剛剛被奶奶摸著頭,也沒有這樣的委屈,彷彿又變回了那個東宮的小言,只要他安慰。

他卻不信,山嵐般眼睛裏還是那樣溫柔又帶着點悲傷的神色,就在言君玉以為這就算了的時候,他忽然湊過來,輕輕吻了一下那傷口。

這是極輕的一個吻,像蝴蝶落在花蕊上,這樣珍而重之,彷彿他的小言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碰一碰都要壞的,只敢這樣小心翼翼地親吻。

言君玉整個人都被親傻了,聽見他說:「沒有別的少年,只有小言。不管小言信不信,不管小言變成什麼樣,我身邊心裏都只有一個小言。」

信你才有鬼,沐鳳駒就擺在身邊,當我是瞎子么。言君玉在心裏腹誹著。

也是狀元郎太呆,接待時看言君玉的樣子難免讓他想起葉椋羽進宮時的自己。他當然知道蕭景衍不會動心,但沐鳳駒那副想要一探究竟又十分疑惑的樣子,顯然是對眼前這位上了心的。況且江南確實出美人,比容皓也差不了多少。言君玉認真想找一個雲淡風輕的話頭,想了又想,道:「我看你也過得挺好的,狀元郎都選出來了。」

蕭景衍頓時笑了起來。

怪不得雲嵐對他很久沒開心了這件事耿耿於懷,武英殿群臣不敢輕易窺視的天珩帝,笑起來其實這樣好看,如同雲破月出,連這方小閣子都一起亮了起來。

「小言一回來,京城的醋都要漲價了。」

還是舊笑話,讓人好氣又好笑。言將軍可不含糊,登時就給了他一拳,賀綺羅生怕他犯欺君之罪,其實直接襲擊天子也沒什麼,蕭景衍只是笑着攬住了他的腰,然後抱住了他。

「傻子。」言君玉聽見他輕聲說道。其實言君玉知道他也一樣傻,情總是讓人怯。

「我的小言就是世上最好的,是不是少年,有沒有傷疤,有什麼要緊呢?我只要我的小言。」夜風中,擁抱着他的,叫蕭橒的天子,說着最好的情話:「不會再有別的少年了,我這一生全部的機會,和所有時光,都給小言。不管小言喜不喜歡,都是你。」

這不是什麼皆大歡喜的相見,沒有那麼多歡呼雀躍的情緒,他們都是從生死關頭走過來。言君玉知道。

但此刻,自己只想點燃他,溫暖他,讓他眼中露出笑意來。擁抱他,親吻他,叫他早已被許多人忘掉的名字,他在深淵中沉淪得太久,連笑容也淡了。光是想到這點,就覺得讓人心碎,但言君玉知道他無需多餘的安慰,只要自己像以前一樣,呆也好,窩裏橫也好,吃醋也好,只要做他的小言,只要陪在他身邊,他就會開心。

他是蕭橒,他只要他的小言。他說過的。

自己從來信他。

夜風習習,御湖裏荷花正開,遠處傳來宴席上的絲竹聲,在這樣的夜色人能和喜歡的人擁抱,是世上最愜意的事。

而打過了無數場仗,受了許多許多傷的,穿越了千里萬里終於回來的言將軍,也終於可以靠在喜歡的人的肩膀上,安靜地休息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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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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