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滿皇都,二

煙柳滿皇都,二

杜若撇下裙子,「前幾日不是還在相看將作監王監丞家大郎么,說是年貌上佳,只家事差些。」

「王家沒請官媒,不曉得是不是大娘子嫌怠慢,便沒下文。」

「監丞才從六品,還不及阿耶,況且將作監算哪個名牌兒上的衙門,儘是些芝麻綠豆的活計,阿姐溫柔賢惠,何必低嫁?」杜若水蔥似的手指敲在案几上,歪著腦袋盤算。

「後頭宗正寺少卿陳郎官家托官媒來,原本興興頭頭的,說雖是二郎,但是陳家祖上勢大,連二郎也補了齋郎的。」海桐疑惑地問,「齋郎是個什麼東西?很了不起么?」

「這是朝廷的定例,叫做恩蔭。意思是祖父、父親若曾任官,便加意恩恤後人,直接選任官員。世族子弟若能補上齋郎,便是走成了恩蔭的路子。」

杜若默默算計朝廷官員的位階,蹙著眉思忖,「陳家的二郎即便補上了齋郎,若沒有得力親戚幫忙謀划,五年十年也難出仕。不過陳家富貴,又不是宗婦,往後百事有長嫂操心,也算良配。頂好再打聽打聽陳家的大兒媳婦是誰家女,性情如何?只要是能容人的……」

海桐打斷她。

「二娘別想遠了!陳家要元娘子做良妾,又不是正頭娘子,管得着上頭大嫂嫂什麼人啊?」

「他做夢!」

杜若刷地坐起來,盤腿窩在榻上,面上失望與憤慨夾雜,緊緊擰起眉毛。

「陳家仗着少卿有四品,又是掌管宗室事務的,竟敢這般瞧不起人?我杜家雖不及先祖威風,究竟在《氏族志》上佔着一頁紙呢!」

她越說越氣,起身便向外走,「陳家這般姿態,親事還有什麼好議的。阿耶很該大棒子打了媒人出去!」

海桐一把撈住她,「你往哪兒去?」

「我去問阿耶,怎能由著人家欺辱我阿姐。」

海桐忙把她摁回榻上。

「你急什麼!那官媒人來時好大的架子,郎主請他上坐,他掏了塊帕子撣灰,足撣了十來下呢。」

杜若奇道,「他膽敢納官家女為良妾已是犯了律令,竟然還敢拿腔作調?阿耶不翻臉等什麼?宗正寺雖說管着皇子公主的家事,阿耶自在東宮做屬官,又不歸他調遣,即便要為太子辦差,辦的也是公事,難道宗正寺還敢小瞧了他去?何況東宮早已無差可辦。三百年打不著一回交道,理他那麼多呢?」

海桐一時語塞,官場高低她哪裏鬧得清。

「方才蓮葉說,官媒人也是有品級的。陳家請的這個秩正六品,與郎官平起平坐。他說的話,郎官也不好當面駁斥。」

「還有這等事!阿耶的腰杆子越發軟了。」

杜若暗咬銀牙,想了半日又怒氣沖沖站起來,「我去瞧瞧阿姐,她必是傷心的很了。」

海桐只得由着她去了,不想片刻功夫杜若又轉回來。

「阿姐睡了,都沒給我開門。」

杜若氣呼呼自倒了熱水在盆里,三兩下胡亂抹臉漱口,悻悻倒在床上抱怨。

「這麼大的事兒,阿姐提都不同我提一聲。」

海桐聽得笑起來。

「與你商量有什麼用,你能做得誰的主?」

杜若直翻白眼,老氣橫秋地答。

「傻丫頭,書中自有黃金屋,家裏三個兒女,獨我讀書認字長了見識,眼界行事自然不同,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此時不用我更待何時?」

言及此處海桐倒想起來。

「奴婢聽元娘的口氣,二娘子五六歲初學針線時也頗做得活計。如今怎麼反走了樣兒了,前日那麼簡單一條鎖子,做得歪歪斜斜的。」

「我也不知怎麼的,自打這幾年識了字,心就不靜了。看阿姐埋着頭做功夫,一做一兩個時辰,心神凝結,我也羨慕得很。可是叫我那樣子坐着,卻是不能了。」

她口氣遺憾,臉上倒有幾分自得。

韋氏族學里要緊的課程是書法、詩歌、史論、政論,教授課程的師傅聽聞連明經科都考得,是個女中夫子。至於宮裏出來的尚宮嬤嬤,看着親切溫和,規矩可大得很,步態略着緊些便拿細竹棍子抽在小腿上。

饒是杜若機靈,輕易在嬤嬤們手上吃不了虧,三年耗下來,總還有幾回打的見了血痕。至於針黹女紅,那簡直是頂頂不要緊的一樁事兒了。

「人家都說讀書人心思靜,二娘讀了書心反而不靜。」

聊得久了,杜若的困勁兒翻上來,嘟囔道,「阿耶最疼我們了,必不會真叫阿姐做妾。」

海桐輕手輕腳放帳子,憂心忡忡地想,二娘的心眼子盡用在學堂,橫是不會察言觀色,郎主什麼時候『最』疼元娘了,連小郎君靠後,分明只疼二娘子一人。

翌日便是正月初五。

本朝正月里假期極多,元日、初二、初三,各衙門連學里都放假,初七是人日,又放假,然後上元節再連放三日。故而人人心思浮動,尤其是初四到初六,都是應付差事上鐘點卯。

杜若早上剛睜眼就一骨碌爬起來,撈了件蜜合色繭襖往外頭跑,海桐忙喊。

「頭還沒梳,臉還沒洗呢!」

杜若邊扣紐子便道,「我去找阿姐。」

杜若的閨房設在東跨院北間。

東跨院只有北邊有房,西牆挨着西廂,晚上海桐把正院通過來的走廊上那扇小門一鎖,便是個獨立的院子。

當下杜若興沖沖開了妝台底下的小抽屜拿銅匙開門,海桐跟着勸。

「元娘子臉皮薄,你說話可留些分寸。」

這話在理,杜若躊躇起來。

杜有鄰雖只是個東宮司議郎,杜家祖上確是闊過的,出了兩位相爺。

再早五十年,京中童諺還唱過『城南韋杜,破天尺五』。小時候姐妹倆回城外老宅祭祖,跪在幽深古舊的祠堂里聽族中長輩講古,都背過『杜家女不得為妾』的訓示。

杜蘅的性子看似溫馴和氣,其實極執拗能鑽牛角尖,定把此事視作奇恥大辱。

一時杜若往正院尋杜蘅,才走到窗下,正聽見杜有鄰語聲沉沉地訓話。

「你是長女,自當替杜家分憂,怎可推推讓讓諸多借口?」

杜若怔了怔。

阿姐懂事,小小年紀掌管家計,照料弟妹,阿耶還有什麼不滿意?難道當真要違逆祖宗遺訓,逼迫阿姐做妾?

又聽杜蘅低聲道,「女兒不敢。」

杜有鄰冷冷哼了一聲,語氣頗有不滿,「那日你若做這副打扮還算說得過去。」

「都是女兒不中用。」

杜若只得駐足,片刻杜有鄰掀帘子走出來。杜若忙笑眉笑眼黏上去。

「阿耶今日起的好早。」

杜有鄰一愣,脫口道,「你來了多久?」

「才來啊!阿姐呢?」

杜若探頭探腦往門裏看,杜有鄰瞥她兩眼,囑咐幾句用功讀書便走開。

杜若忙進屋。

杜蘅還怔怔站在窗前,滿面脂濃粉香,厚厚刷了幾層,頭上梳的半翻髻,對插了兩把金梳,耳旁籠著琉璃環,面頰上斜紅也有,花鈿也有,身上用湘妃色雲紋短襦配的品藍回紋窄裙,較平日光鮮亮麗許多,可是眉間卻愁雲密佈。

她掩了房門挨着杜蘅身邊低聲問。

「阿耶叫你做什麼?」

杜蘅撩起眼皮,看清杜若身上天水碧的織錦窄袖冬襖,系著六幅銀色長裙,裙擺迤邐拖曳,似一汪水。

她認得那是極好的鏡花綾,光面如鏡,唯有南越織得。冬日裏人人圓胖三分,獨杜若有纖纖細腰,又有這裙子襯托,裊娜不減春時。

杜蘅眯了眯眼,強笑道,「壞事傳的快,連你三天兩頭不著家的也知道了。」

杜若心底一沉,拉她在榻前綉墩上坐了,「我還以為阿耶是畏懼陳家威勢才沒有當面拒絕的。」

「他?陳家沒瞧中我,他失望的很呢!昨日便送了這些衣裳首飾來,囑我打扮了看看。」

杜蘅嗤了聲,摘下金梳抹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那梳子上鑲嵌了六顆綠松石,擺成兩組三角形,有些西南邊地風味。

她長了一張叫人親近的鵝蛋臉,圓鼻頭,圓眼睛,水汪汪眸光沉靜,嘴角慣常噙著一點笑意,今日這笑卻是帶着冰鋒的。

杜若大驚失色,雙眼瞪得溜圓,不信阿耶竟如此卑鄙下作,將自家女孩兒當做買來的仆婢一般挑揀相貌。

「阿姐,你可千萬不能由著阿耶擺弄婚事啊!」

杜蘅斜睨着她苦笑。

「你是讀書讀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著阿耶擺弄,難道由得咱們自己挑郎君嗎?」

「阿姐!咱們堂堂世家女,何必自慚形穢!」

杜若大為憤慨,蹭的竄起來,揚聲展臂,侃侃而談。

「我師傅說,巾幗不讓鬚眉。早三十年的則天皇后,瀟灑強勢直如彗星,連皇帝也不如她!她光芒萬丈的劃過夜空。韋家的女人想做閃耀的小星,簇擁李唐皇室,就不能只會向君王低頭,而是要在內彈壓六宮,在外參政論政。」

妹子太過天真,盡發些不着邊際的高論。杜蘅無奈搖頭,乾脆利落地打斷她。

「傻丫頭,我姓杜不姓韋,韋家女孩兒嫁宗室還是嫁太子,與我什麼相干?」

「師傅還說,事在人為,不分高低貴賤。況且,韋氏族學里還有楊家、薛家的女孩兒,並非只有韋家人。」

杜若搖着她的衣袖,聲音嬌滴滴地,語氣卻堅定。

「你那些同學,弘農楊氏九世親貴,京兆韋氏一門出了三個親王正妃,薛家代代有兒郎尚主。她們都是皇親國戚,該學該會的,你再精通又有何用?需知女子不能出仕,不能拋頭露面做生意談買賣,只能一輩子在後院打轉。那些參政議政的本事,對咱們這樣尋常人家,都是多餘。」

杜蘅無奈地念叨了幾句,忽然笑起來,認真看着她取笑。

「彈壓六宮的本事倒是人人該學的,尤其是你,絕不肯與人分享郎君。」

杜若喉頭一梗,側着面孔賣力唾她。

「人家跟你講正經的!」

「好好好,若兒學里講的大道理我也聽聽。」杜蘅摟住她肩膀心裏唏噓。

所以說窮人家的孩子當家早。杜家上頭要沒自己頂着,今日之事便是落在杜若身上,哪能由着她一天到晚的做春秋大夢。

「你別嘴硬了,且瞧著吧,他打你主意的日子還有呢。」

杜若翻着眼皮往天花板上看,嘟著嘴。

「我不信。阿耶捨不得逼我的。」

杜蘅當即就啞了。

杜有鄰偏疼杜若,延壽坊街坊人盡皆知,不然杜家明明有兒子,為何獨把小女兒送去舅家附學讀書,反把兒子耽擱在家裏?

韋氏族學的束脩可不便宜。

她心中哀戚,難道在阿耶心裏,自己與思晦兩個綁起來都比不上若兒一個么?

「這一遭算是逃過去了,還不知接下來如何。」

杜若聞言大大喘氣,心有餘悸拍著心口,做派直如街頭打架的惡少。

「沒事便好,有事阿姐記得算上我一份!眼下晚了,我先去上學。」

杜蘅駭笑,眼見杜若利利索索的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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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攢了一夏天的勇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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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不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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