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風波

飯桌風波

夜色沉沉下,隨着李老爺子的西屋熄了燈,兩房人也依次吹燈歇下。

鄭氏的神情依舊陰鬱。李伯忠素來知道妻子的性子,必定是因為周家之事而憋著滿肚子的邪火,想到畢竟是他們李家愧對萬氏的囑託,又失信於萬氏,正經說來,這兩千兩應該算是賢娘的嫁妝錢,因此便想勸一勸鄭氏。哪知話還未出口,反遭到鄭氏的一通邪火,「我說你怎麼這般沒出息吶,那可是兩千兩銀子啊,你瞧瞧這兩年,自打婆母走後,他們兩房哪一個不是撈著銀子存私房,就咱們大房,一門子全靠那點子公中的例。」

鄭氏越說越生氣,「老二兩口子守着縣裏的那間雜貨鋪子撈油水,公爹不管;老三一家厚臉皮賴在京城不歸家,年年幾千兩的開銷,那都是咱們供給,偏偏公爹偏心得緊。眼瞅著咱家的日子越發難熬,我說你這憨貨啊,怎麼就不為咱們大房多想想,那兩千兩應該算我們大房的私產吶……」

李伯忠聽完鄭氏的一通抱怨,想板起臉來如往常般訓斥一通,但一來這兩天着實累了;二來又怕兩口子鬧騰會驚動西屋的老爺子,李伯忠小意的給鄭氏賠了不少的小心,又說那銀子是在老爺子手上,他這做兒子的也只能聽做老子的。

想到那兩千兩銀錢,鄭氏一陣心肝疼。手指頻頻戳在丈夫的額頭上,「出門前我是怎麼叮囑你的,那周家既然把她們娘倆給趕出門了,那不是現成悔婚的由頭么?你倒好,怎麼凈由著公爹,反倒把人給我領回家來,我苦命的四郎,這往後得走多少彎路,我這做娘的還得為他操多少心吶……」

鄭氏一個勁的數落周家的不是,卻並未注意到一旁的丈夫早已閉眼睡去,待她反應過來時,只覺胸口憋著一團火,卻又發不出來,恨的拿手下死力的在丈夫身上掐了兩把,這才覺著解氣不少。

東廂房裏,二太太小溫氏一嘴的幸災樂禍,「咱們大嫂那臉色喲,你是沒看到,黑的只怕比鍋底白不了多少。從前周家這門親事,她可沒少拿出來炫耀,如今可好,現成的兒媳婦上門來讓夫家養活了,那賢娘往後啊日日杵在她跟前,夠她鬧心的了。」小溫氏捂起嘴吱吱的笑,越想越暢快。

「三弟妹來自京城,又出身官家,看不起我這出身我不怪她,可大嫂這些年憑什麼看不起我,當年娘都沒嫌棄她那二兩銀的嫁妝,她倒嫌棄起我老溫家來了,瞧瞧她那滿身酸腐味的老秀才爹,年年上門打秋風,當我不知道她拿着公中的銀子偷偷接濟她娘家的事,我拿兩把蔥走娘家一趟她都要把你盯得滿身窟窿出來,她鄭含珍憑什麼呀?」

小溫氏滿腹的不忿,猶自碎碎念。

李仲孝並不關心這些婦人間的雞毛蒜皮小事,心中想的卻是如今這兩千兩銀錢是沒份了,接下來該從雜貨鋪里再撈上些小錢出來花銷,耳邊儘是婆娘喋喋不休的抱怨,李仲孝嫌棄的看了一眼,憶起倚紅樓里的嬌娘是如何的溫柔小意兒,燥意一起,便粗暴的把被子一扯,蒙頭睡起來。

小溫氏見丈夫一幅不耐煩的模樣,當下「哎」了兩聲,只得悻悻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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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素賢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夢裏的事情如走馬花燈一一閃過,醒來的時候,身上黏乎乎的發了一層汗。外面天已微亮,雞鳴狗吠之聲響起,間壁灶房也傳來乒乓的嘈雜聲,喧鬧中透著一派農家熱鬧。

只是人有三急,醒來最尷尬的事情是不知道去哪裏解決生理問題,忽然看到牆角放着個漆黑的小馬桶,高興得眼淚差點落下來。

推開窗欞散去屋裏的味兒,周素賢把頭髮打散編了個麻花辮子,頭上的傷口依然纏着白布條,用手一按就吃痛,她再不敢亂動。看着身上已經縐巴巴的麻衣,這是給周舉人和萬氏穿的孝服,如今在李家是萬萬不能再這般打扮。於是打開放在床尾的素青包袱皮,裏面幾件零零碎碎的舊衣,是上好的綢緞料子,足可以看出從前的周素賢是如何的嬌養。

她搖搖頭想到夢裏小姑娘的短短人生,不禁一陣唏噓,如今自己要怎麼在大明朝活下去,這才是現下應該考量的。

外面天氣寒冷,周素賢挑挑揀揀,攏共五六件舊衣又都有些花色,實在挑不出甚麼衣裳來,就揀了件素青色的對襟夾衣穿在身上,底下配了件荼色的棉布裙子,算是湊合著在重孝里穿。隔得一會穿戴完畢打開屋門,一股濕冷之氣撲面而來,凍得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徑直往灶房去。

小環正往灶膛里塞柴火,火光映得她的胖臉紅通通的,一個面目陌生的中年婦人在灶上切著酸菜絲,鍋里擦了一星點的油,正是要下鍋炒菜。

看到周素賢來,婦人猛地朝她裙底的雙腳瞥了幾下,見她未纏腳,轉頭就翻個白眼,小環卻微笑着朝她招手,「賢娘快來這邊暖和。」

周素賢也沒矯情,實在是冷得厲害,頭也還有些暈炫,便往小環身邊擠去。被燙燙的灶火一熏,她頓時就打了個噴嚏,惹得小環沒心沒肺的一陣好笑。

「笑什麼笑,也不知做什麼孽,小姐身子丫鬟命,可憐我們小官人,攤上這麼個大腳的破落婆娘。」廚娘往鍋里下了酸菜開始熗炒起來,嘴上卻十分不饒人,罵一陣瞅一眼周素賢,滿臉的嫌棄模樣。

小環看不過去,曉得廚娘錢婆子的破嘴吐不出好話來,一個勁給周素賢使眼色,示意她別跟這個老貨過不去。

周素賢倒是一愣,小環看着一幅沒心沒肺的傻模樣,內里卻是個良善有心的,便十分承她的情,不去計較錢婆子的話。

烤了會火,身子慢慢暖和起來,周素賢緩了口氣方和錢婆子打招呼,得到錢婆子十分嫌棄的瞪眼,她也就不再理會。

小環又往灶里添了把柴,見錢婆子略走開一會,便湊到她耳邊介紹錢婆子的來歷。

錢婆子是李家雇傭的長工,專司灶房的活計以及大太太的左右手。因她曾奶過李家的大郎,因此靠着這份人情,錢婆子的大兒子樹生得已在李家西街的雜貨鋪子裏做夥計。因着這個,鄭氏特別倚重這錢婆子,尋常家事多半與之商量。

周素賢打量了錢婆子一眼,肥胖的五短身材,面相看上去略顯刻薄不善,念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再計較錢婆子嫌棄自己的碎念,一心聽小環把李家裏裏外外的地方連比帶划的說給自己聽。小環嘴巴利索,不肖半會周素賢也就知了個大概,眼見錢婆子不知被甚麼事扯開了,精乖的小環這才指著剩餘在另一口鍋里的熱水替周素賢舀了一瓢催她去梳洗。

好心的小環給了周素賢生活的信念,至少李青芝和小環都是心地良善的人。周素賢用熱水洗了頭臉,又把身上粗粗擦洗一遍,用剩餘的溫水拿抹布把屋子裏外細細的擦拭乾凈,這才覺得是個住人的地方。

李青芝喚周素賢去堂屋用早飯,一邊走一邊把李家的房舍指給她看。

李家的宅院是個兩進的青磚瓦房,在茅屋遍地的農家,足可見李家的殷實。

周素賢的屋子在李家上房後面的一排后罩房裏,屋子緊鄰著灶房,灶房左邊幾間是堆放農具雜物的房間,右邊是小環等人的下人房,再過去就是一排豬牛等家畜的屋舍。

李青芝帶着周素賢繞過後門往上房去,正屋是三間大屋,中間的堂屋供著菩薩及祖先牌位,左邊是李老爺子的住處,右邊是李大爺及鄭氏的屋子,兩邊的耳房分別住着李家的三個姑娘;前院又有東西廂房,東廂房住着李二爺一家,西廂房自是歸了三房。因三房現居京城,因此鄭氏將幾個兒郎俱安排住西廂。

周素賢略一算李家人口,祖孫三代同居,如今的屋子已然緊俏。

李家自詡耕讀之家,自是有一套似模像樣的家規。李家不論男女老少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們早起后,去田裏忙活的忙活,讀書的讀書;女人們由鄭氏領着妯娌們治家,分派僕役長工一天的勞作,教養子女針織女紅等等。總的來說,在李老爺子的殷殷鞭策下,李家是一個積極向上無時無刻不想着改換門庭的殷實農家。

堂屋裏擺着沙漏,大概卯時兩刻,李家的早飯已經擺上桌,男女分桌而食。早飯並不奢侈,一大盆紅苕小米粥,一碟子切半的鹹蛋,一碟子紅油豆腐乳,從罈子裏揀出來的幾樣醬菜,一碟鹽炒黃豆和酸菜,便是全家人的早飯。

周素賢先給李老爺子磕頭,李老爺子一幅和善的模樣,指著周素賢說了些寬慰之語,便讓她去給鄭氏夫妻行禮。

大太太鄭氏三旬左右的年紀,白凈的臉上無一絲笑容,腦後整齊的梳着圓髻,戴了根銀簪子,穿戴並不出挑。她的眼晴往周素賢身上睃了一眼就皺眉,再看周素賢裙底的那雙並未纏得的雙腳,臉上就更添陰雲。倒是李大爺一幅笑呵呵的樣子,在周素賢拜下的時候就讓她起來。

鄭氏的臉皮崩得緊,冷聲喚小環扶周素賢起來,便讓她上前來聽訓。

鄭氏自打從婆婆溫氏手中接過管家權后,身上便日積了嚴厲,看周素賢一幅嬌嬌弱弱的病模樣,那是打心眼裏的嫌棄。然周素賢已然被公爹領回來,事已至此,便想一舉收服這便宜的兒媳婦,好叫她從此老老實實的聽話。因此一開口便道:「你既進了我李家的門,便是我李家的人了,一應規距都應按我李家的來遵守,若不聽話,我隨時可趕你出門,你可明白?」

周素賢聽到這裏便知不好,無奈人在屋檐下也只得低頭,罷了,只要能讓她暫時能有棲身之處,其它的只能將來再做打算。

周素賢安靜的點頭,鄭氏便再接再厲,「咱們李家與你周家不同,從前你是周家嬌養的姑娘,如今到了我李家,可要去去身上的嬌氣,我李家從不養閑人,因着你頭上還有傷,這幾日也不需你如何勞累,便跟着小環學着操持家務吧!」

敢情這是把她當傭人使喚了。

在鄭氏虎視耽耽下,周素賢只得乖巧應下。

鄭氏見周素賢如此上道,倒有兩分滿意,便示意她去給小溫氏夫妻行禮。

小溫氏一雙眯眼來回往周素賢身上瞄,容長的臉生了雙吊梢眉,看上去精明外露。

周素賢納了福禮,小溫氏言笑宴宴的說了許多好聽寬慰的話,一張嘴嘰嘰喳喳的,不外乎幸災樂禍,一旁的鄭氏幾次忍不住想要訓斥,卻叫李青芝暗中攔住了。

李青芝十分的善解人意,牽着周素賢的手一一介紹李家的幾位小娘子。

李家三房一共四個女兒,十五歲的李青芝和九歲的李青娥是大房鄭氏所出,排行第二的李青芳是二房小溫氏的掌上名珠,還有個行四的李青玉如今隨其父母居京城。

姐妹中李青芝端莊頗有長姐風範,李青娥容貌生得最好,李青芳和小溫氏如一個模子所出。

李家三房共六個男丁,除開三房的兩個隨父母居京外,留鄉里的四個孫輩皆在黃舉人所辦的私熟里讀書。學堂里規定每月最後兩日休息,而今才冬月初五,自然是見不到的。隨着李老爺子一聲開飯,男女分別上桌用早飯,除了李仲孝喝粥偶爾弄出來一點聲響,席間再無雜音。

周素賢小口的喝着粥,紅苕香甜,小米粥軟糯,配上一點酸菜和豆腐乳,吃得十分的滿足。李青芝夾了半個鹹蛋想要放到周素賢的碗裏,卻叫鄭氏重重的瞪了一眼。母女倆的眉眼官司一一叫周素賢看在眼裏,心裏感激這個未來大姑子之餘,更加明白了自身的處境,看來鄭氏很是不待見自己啊。

各人安靜用完早飯,周素賢瞧著鄭氏下桌子,她這才輕輕放下碗筷,也不待鄭氏吩咐,等其它人飯畢,就和小環一起收拾碗筷。

灶房裏錢婆子和小環兩個支起桌子把上房撤下來的飯食擺上,匆匆用過早飯,錢婆子監督著周素賢和小環洗碗筷,打掃灶間整理柴火,像個監軍一樣,但凡見到倆人手腳稍慢點,便要挨得她一通訓罵。

周素賢和小環在她的虎威下並不敢偷懶耍滑,錢婆子眼見得收服住周素賢,這才雄糾糾的往上房去。見到鄭氏,就邀功似的表白一番,將周素賢如何在廚房裏做活的情形一一道來,說得口沫橫飛,一雙市儈的小眼晴冒着光,神態不無十分得意。

鄭氏點點頭,往妝盒裏取了十個銅板予她,並吩咐道:「賢娘太過嬌氣,這些日子需得磨其性子,你需得用心看着,莫要鬧出些什麼不好聽的出來?」

鄭氏的意有所指,錢婆子一下就聽明白了,這是要糾多抓些周素賢的把柄出來,好讓鄭氏拿捏。

周素賢和小環兩人打掃灶間,歸整碗筷,小環開始煮豬食,周素賢在小環的教導下學會了生火,笨拙的動作叫小環笑話不已。隨後餵雞餵豬,打掃清理天井,清洗一家大小的衣物。

倆人像個車軲轆一樣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周素賢早就直不起腰來,只覺得眼冒金星,小環卻仍有餘勁,看來這樣的活計是做慣了的。

李家的田地皆是佃出去給佃農,因此並未多請長工。除了錢婆子和小環外,餘事皆由鄭氏帶着小溫氏及三個小娘子一起操持。這是由過逝的老太太溫氏規定的,李家非大富之家,勤儉持家方能興家旺族。

一上午,鄭氏領着小溫氏裁衣,快要過年了,新年的衣裳一向是由兩妯娌一起動手裁製。李青芝姐妹三個則聚在一起繡花做鞋,中午錢婆子做飯時,李青芝則要隨錢婆子在灶上學得如何做得一手好菜,將來好侍俸姑翁。

中午飯亦是簡便,李老爺子帶着兩個兒子外出訪友,隨行帶上一車的農家土產,說是明後日方歸。

家裏只剩婦孺,鄭氏吩咐錢婆子炒了菘菜,臘肉燉蘿蔔,醋溜冬瓜。雖說都是素菜,許是一上午的勞作讓周素賢胃口大開,在鄭氏不悅的眉眼下,硬著頭皮添了一碗白米飯,配着蘿蔔湯吃得很香甜。

小溫氏端著碗笑得十分不懷好意,「賢娘你倒是能吃,這都快趕上咱們家豬了。」在鄭氏狠狠的剜了一眼下,小溫氏似有收斂,卻小聲嘀咕,「豬還能賣錢呢,人可不……」

周素賢臉皮漲紅,當下把最後一口飯吞下就要下桌,李青芝清脆的聲音傳來,「二嬸這話就不對了,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賢娘正在長身體,又做了一晌的活計,多吃幾口飯食又有何妨,我瞧二妹連添了三碗飯,難道二妹也比豬能吃嗎?」

身材圓胖的李青芳聽到李青芝的話頓時「哇」一聲嚎起來,把碗朝桌上一丟,氣乎乎的喊道:「娘,大姐欺負我。」

小溫氏柳眉倒豎,當即就要朝李青芝發作,卻見鄭氏重重的把筷子壓在桌上,先瞪了一眼女兒,然後轉頭面無表情的對小溫氏道:「你是長輩,就要有個長輩樣子,食不言寢不語,在飯桌上吵吵鬧鬧的成什麼樣。」

小溫氏被長嫂文謅謅的教訓有些下不來台,想着往日裏李青芝這個大姪女實在是不好惹,又見李青娥朝她做鬼臉,氣得狠狠的剜了眼周素賢,把碗一丟,臉色難看的拉着女兒揚長而去。

周素賢實在沒想到不過多吃一碗飯,就讓大房和二房生了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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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蟾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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