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宮與商(三)

千山暮雪宮與商(三)

左丘蔡璀,椒山曹信,

壁中枯槁國士,壁外帶刀粗漢。

未曾想道兩人的分別是在這個漆黑的孫家地牢裏。

曹信嘴唇欲動,裏面的蔡璀輕聲說道:「別說了。」

曹信一招手,笑道:「蔡君明,走了?」

蔡璀低頭鬆開拳頭,肯定道:「走吧!」這位被稱「小尚書」的少年老者顫抖舉起手臂凌空指點,嘴巴張開,想要說什麼,終究是無奈太多,可喜太少。他雖然年輕,可已經鬢髮蒼白,一張臉龐佈滿了滄桑,耳畔似乎聽到了什麼,化為喃喃細語:

「老師,學生放過曹信了,您老人家莫要歸罪學生,他救過學生的命啊。」

琵琶聲太小,風雨聲太大。

雙拳抓住千百道鐵鏈,冷眸中射出一道精光,枯瘦如柴的手指點點環動,石壁轟然坍塌。空蕩的夜色走出蔡璀,形銷骨立,白髮蒼蒼。輕蔑一笑,緩緩仰頭,手指從額頭刮過鼻尖,落於胸口處,極有女兒溺態,搖搖頭,朝地牢丟了口唾沫,道:「孫皓還真以為關的住老夫?!」

一晃身影,踏着曹信剛剛離開的腳步,走出地牢。與曹信一番對話,他已知道:孫家滅族之時,就在今夜。

曹信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還帶着師之玉的孩子,不是出逃,便是救人。若無巨大變故,何需如此。

蔡璀陰鷙魅笑:「五年之久,終於可以殺人了。」

先殺孫皓全家,后殺江雪,再追殺周負。我本不死之身,有的是時間和你們慢慢耗。

秋雨如絲,看似綿軟無力,實則最易侵害身體。椒山一夜秋雨,沒有偃旗息鼓之象,反而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偌大的仲芳城,似乎被扯上一層厚厚的幕布,壓的所有人喘不過氣。

曹信找到路徑,出了地牢,出處原是孫皓的書房,孫皓去了京城,這裏作為家主的禁地,自然無人敢闖進來。曹信小時候多來孫家,府中何處何人他了如指掌。放下孫燕涼,溫和道:「小念娘,你先跑出去看看,你們家裏是不是進來賊了。」

小女孩神色驚奇,曹叔叔肯定不會騙他。焦急跑出去,不一會兒功夫跑進書房,慌裏慌張,一邊喘氣,一邊喊叫道:「曹叔叔曹叔叔,好多官兵,好多好多,都在我家裏翻東西,我怕。」

曹信聞言大驚失色,抱起小念娘,定朔長刀抽出在手。一腳踢開房門,憤然道:「走,我們去找你娘親。」

白雨如網,籠罩住千門萬戶的孫家府邸。四處影影綽綽的官兵翻牆越戶,翻箱倒櫃。一處處晦暗的火把,照亮這陰暗角落,無所遁形的怪物們呲牙舞爪,換來的是被所謂堂皇斬草除根。曹信不管這些,他飛檐走壁,府中路徑又極為熟悉,長刀在手,目光凜凜,躲過了一干搜查的官兵,走近那女子閨房。

房中空無一人,看來孫家所有人都已被扣解門外。只因這女子產子,留下四個士兵看守。房中燈火微弱,難產時眾人手忙腳亂房中已經一團糟,再加上士卒拿人更是糟蹋的斑駁不堪。

曹信氣定神閑走到四人面前,緩緩抬頭,只一個字:「滾!」

四人面面相覷,舉刀問道:「閣下是誰?」

曹信指著懷中的孫燕涼,故作輕鬆,道:「原戶部主事抱着孫皓的長女,你說我是誰?」

四人中有熟知掌故的,道:「你是曹大人?」

曹信挑眉,不說對也不說錯,道:「滾!」

立刻有人反駁:「這怎麼行,我等奉凌大……」

話尚未說完,曹信身影如鬼魅,定朔刀直直插進那人胸膛,鮮血滲出,流進土地。

孫燕涼尖叫一聲,嚇得哇哇大哭。

曹信抬頭凝視那人驚詫苦痛的臉龐,低沉道:「滾!」

抽刀出身,一道血鏈蓬勃而出,濺在孫燕涼小臉上。她一個激靈,想到到這滑膩溫熱的液體是鮮血,隨着那人身子倒地,叫喊的更大聲。

屋內女子一聲悶哼,小嬰兒尚在襁褓哭泣。

餘下三人紛紛跑開,乖乖去門外給凌雲傳信。

曹信沒有追殺,撫手擦拭孫燕涼臉上血跡,道:「小念娘,我們進去吧?」

踏進房門,一股沖味傳來,曹信身影一怔,卻又很快鎮定。床榻上散滿白色絲帶,有些帶着焦黃色和赤紅色,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山」中放着簇擁著一個被襁褓包裹的嬰兒。被褥已經濕透,床簾撕破浸泡在地下的血盆里,桌子上倒滿數不清的藥瓶。

一燈如豆,搖搖欲滅。

孫燕涼掙脫手臂,跑到那女子面前,小手撫摸她的面龐,抽抽搭搭道:「娘親,孫蝠叔叔死了,我和曹叔叔來找你。你好些了嗎?」

那女子想要掙紮起身,軟的手臂都抬不起,費盡所有力氣總算給小念娘擠出一個微笑,道:「你以後要聽曹叔叔的話。」

孩子似乎猜到娘親要離開了,哭道:「我會的我會的,曹叔叔說了給我買糖葫蘆,我都給娘親吃,娘親,你不要睡着好不好。」

那女子極盡艱辛轉過身,望着這個女孩兒臉龐,好似自己當年模樣,故作嗔態:「小念娘,別哭了,再哭就成小花貓了,將來哪個人家要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孫燕涼抹去淚花,道:「娘親,小念娘不哭了。小念娘求菩薩了,給菩薩爺爺吃糖葫蘆了,娘親的病很快就會好的。」

女子心裏升起一陣酸意。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不能好好陪她呢?以後她慢慢長大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她讀書寫字自己也看不到了,她生病,哭泣,高興,嫁人,老去……自己都看不到了。

留在她眼裏的,只是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子,卻不知道,在將來她要流多少淚,受多少罪,吃多少苦。她的娘親,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兩行淚水靜靜流出,女子凝視着她,嘴裏碎碎呢喃:「小念娘,小燕涼,小念娘,小燕涼……」

小燕涼淚水簌簌落下,哽咽唱道:

」風兒吹,天氣涼,吹落樹葉一張張,催著燕子回南方,燕子回南方……」

世人嘴邊的碎碎念念有多少會變成變成身邊的歲歲年年。已為人妻的女子此刻氣息急促,汗水淚水模糊了一臉,鬢角烏黑的長發沾上臉頰,旁邊枕頭潮濕,絲絲縷縷冒着熱氣。

站在地下的曹信始終一語不發。

良久,女子溫言道:「言津,求你一件事,這個孩子交給你,好嗎?」

曹信身子一頓,道:「好。」

「小念娘也交給你,好嗎?」

「好。」

她使出很大的勁才將腦袋微微傾向曹信,雙眼迷離,「還有,別恨他,好嗎?」

聞言,曹信閉上眼睛,艱難的一吐一吸,開口極力壓住自己顫音:「這孩子叫什麼?」

「別恨他,好嗎?」

曹信突然睜眼望着這個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子,哀己不幸,怒己不爭。

一手扯斷腰間她送他的玉佩,「啪」的聲拍在桌子上,碎成一團。

冷笑道:「可能嗎?」

女子緩緩將頭放回原處,再沒有說什麼話。她知道要求太過,憑什麼讓一個自己傷害過的男人照顧他和她的孩子。何況,還是兩個。

她快要走了,曹信思索許久,像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心,問道:「師之玉,我問一個問題可行?」

女子點點頭。

曹信猛吸一口長氣,胸腔感覺被人摁住,突然淚眼朦朧,哭自己,也哭這女子,顫聲道:「你和孫皓成親的時候,洞房的時候,被他摁在胯下的時候,為他痛的死去活來的時候,你可曾想起,有一個人,不願意你遭受這份罪,你可曾想起過我,想起這個夜夜酩酊大醉痛不欲生的曹言津?」

說完他凝視女子,目光灼熱,多麼希望這個即將離開的女子說出稱心一言,也足以抵得上千壇萬壇的入腸烈酒。

女子一時傻住,難過道:「言津,你待我好,我知道的,你待我很好,你待我很好……」

曹信心如死灰,可他仍然不甘心,再問道:「你可曾……」

「從未!」

「呵!」曹信一聲自嘲,」深愛之人藏心不掛嘴;久念之人在夢不在眼,我這是怎麼了,抱着自以為是的僥倖做春秋大夢,還如此卑躬屈膝,甘之如飴?」

他想起蔡璀牢中一句話:

貪財的風生水起,追愛的一事無成。

屋外瀰瀰不止的雨聲,屋內斷斷續續的哭聲。

她就要走了,再也見不到了,還是喜歡那個叫孫皓的少年,而不是自己,雖然她知道要討自己歡喜就可以保住她兩個孩子的性命,可哪怕是一句謊話她也不願意說。曹信抬起頭,不忍再去看那女子枯黃面容,心中就像被挖出一個大洞,空空蕩蕩,他痛極了,反而笑道:「你成親的那一天,我心中恨死你了,發誓三願,以餘生之年相換。一願你;三生凄苦無人憐;二願你,車無輪馬無鞍,橫死街頭無人看;三願你,膝下有后,終不過弱冠。現在想來,不過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話語了,我還是希望你過的很好的,不然就不會管小念娘了。」

女子望向他,淚光點點,感激,驚嘆,哀怨,苦痛,最終都化作無奈的的一聲長嘆,融入乾枯醜陋的瘦長黃臉。

女子專情處,亦是絕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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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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